第56章 云端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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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凯寨的晨雾还未散尽,龙安心就被一阵柴油发电的轰鸣惊醒。他推开木窗,看见三辆印着



    "中国移动



    "字样的工程车停在村口老枫树下,十几个穿橙色工装的工人正在卸设备。



    "真要建基站了?



    "龙安心套上沾着泥点的胶鞋,昨晚刚从深圳带回来的行李箱还敞开着,里面民族大学教授给的资料露出一角。



    吴晓梅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阿耶!快来,他们要砍神树!



    "



    龙安心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村口已经围了二十多个村民,务婆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她那件靛蓝色的老苗衣在晨雾中像一面褪色的旗。移动公司的工人们尴尬地站在一旁,里拿着图纸和测量仪。



    "不是砍树,是在树上装设备。



    "一个戴安全帽的技术员擦着汗解释,



    "这是县里定的点,信号能覆盖整个寨子。



    "



    务婆的拐杖重重敲在枫香树裸露的树根上:



    "这棵树有灵!95年大炼钢铁时都没人敢动!



    "



    龙安心挤进人群,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柴油味和村民身上的烟叶味混合在一起。他认出那个技术员是县里张副乡长的侄子,去年在乡政府见过。



    "阿弟,



    "龙安心用当地方言打招呼,



    "能不能换个位置?



    "



    技术员张如蒙大赦,赶紧展开图纸:



    "龙哥你看,这里是县里规划的5g覆盖图。这棵枫香树位置最高,不在这里装,整个凯寨都没信号。



    "



    龙安心接过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红圈让他想起建筑工地的施工图。吴晓梅凑过来,银耳坠擦过他脸颊,带着五倍子染布特有的酸涩气息。



    "他们在什么?



    "她指着图纸下方的技术参数。



    "这个基站能让全村上,视频通话都不卡。



    "龙安心翻译道,突然想起教授的直播带货,



    "还能把我们的绣片卖到更远的地方。



    "



    务婆的耳朵却出奇地灵:



    "卖绣片?用空气卖?



    "她嗤之以鼻,



    "以前没有,我们的蝴蝶妈妈不也活了几千年?



    "



    人群中有年轻人声嘀咕:



    "那是传



    "立刻被几个老人瞪得缩了回去。



    龙安心突然有了主意。他爬上枫香树旁的石碾子,高度刚好能平视树冠:



    "大家听我!



    "他用苗汉双语交替喊道,



    "我们不砍树,只在树干上固定设备,像给树戴个银项圈。务婆,您看行不?



    "



    老人眯起眼睛,树皮般的皱纹堆叠在一起。沉默像晨雾一样笼罩着人群,只有发电在远处突突作响。



    "要戴也得戴真的银项圈。



    "务婆终于开口,



    "得先祭树。



    "



    张技术员刚要反对,龙安心一把拉住他:



    "按苗家规矩来,不然这基站十年也建不成。



    "



    半时后,务婆带着妇女们在枫香树下摆开祭品:一碗酸汤鱼、三杯米酒、一碟染红的糯米。老猎人阿公从家里取来珍藏的银项圈——据曾经救过山火中枫香树的命。项圈被郑重其事地挂在树干两米高的位置,正好是待会儿要安装设备的高度。



    "开始吧。



    "务婆用苗语宣布。



    妇女们唱起古老的祭树歌,声音低沉如溪水流过卵石。龙安心注意到吴晓梅唱得格外认真,银项圈下的锁骨随着呼吸起伏,像一对欲飞的蝶翅。仪式结束后,张技术员迫不及待地指挥工人架设设备。



    "龙哥,有个问题。



    "张挠着头,



    "我们没带这么高的梯子



    "



    龙安心看了看树干,又看了看自己的掌——三年前工地磨出的老茧还没完全褪去。他吐了口唾沫搓搓:



    "我来。



    "



    爬树比想象中困难。枫香树的树皮粗糙得像砂纸,很快就把他的掌磨得通红。爬到三米高时,龙安心停下来喘口气,无意间俯瞰全村——青瓦木屋像蘑菇一样散落在山间,梯田在晨光中泛着金绿色的波纹,远处务婆家的火塘升起一缕细烟。他突然理解了父亲当年修建鼓楼时的心情:站在高处看家园,会涌起一种奇怪的保护欲。



    "再往左一点!



    "张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



    龙安心艰难地调整姿势,配合工人固定设备。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



    "好了!



    "



    下树时他的腿已经发抖,掌心磨破了两处,血丝混着树汁,黏糊糊的。吴晓梅默默递来一块蓝靛布帕,上面绣着星辰纹样。



    "快看!



    "张突然举着欢呼,



    "有信号了!5g满格!



    "



    人群骚动起来,年轻人纷纷掏出。龙安心看见自己的华为右上角果然出现了那个的



    "5g



    "标志。他点开微信,民族大学教授发来的资料包瞬间下载完成——在深圳要加载半分钟的文件,这里只用了一秒。



    "龙哥,笑一个!



    "张举起相。



    龙安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吴晓梅拉到枫香树下。她踮起脚尖,迅速拍掉他肩头的树皮屑,又把自己的银项圈摘下来挂在他脖子上。



    "咔嚓



    "一声,画面定格:满身树屑的龙安心站在刚装好的基站下,脖子上挂着苗银项圈,背后是参天的古枫香。



    谁也没想到,这张照片三天后会出现在县政府的宣传海报上,标题是



    "数字乡村建设典范:苗族青年勇攀高峰架设信息天路



    "。



    "现在可以直播了吧?



    "回合作社的路上,吴晓梅兴奋地问。她里攥着教授送的智能,屏幕上还留着下载好的直播软件。



    龙安心点点头,掌心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想起深圳文博会的热闹场景:



    "试试看。



    "



    下午,他们在合作社门口架起。吴晓梅换上节日才穿的绣花衣,银饰擦了又擦。龙安心则穿上那件唯一没补丁的蓝衬衫——袖口还留着深圳酒店的洗衣标签。



    "开始咯!



    "他按下直播键。



    屏幕上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终停在



    "



    "——其中3个是系统默认的器人观众。唯一一条弹幕飘过:



    "作秀!现在哪有真苗绣?



    "



    吴晓梅的抖了一下,碰翻了装酸汤的土碗。深红色的汤汁泼洒在正在绣制的嫁衣上,像一滩刺眼的血。她慌忙去擦,却把绣线也扯乱了。



    "别播了。



    "她低声,苗语口音比平时更重,



    "我们像动物园的猴子。



    "



    龙安心默默关闭直播。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几只母鸡在啄食晒着的紫米。他想起教授档案里的一句话:



    "文化传播不是表演,是对话。



    "



    第二天清晨,龙安心背着设备来到务婆家。老人正在火塘边煮茶,茶罐里飘出刺梨和野菊的混合香气。



    "阿婆,我想录您唱的古歌。



    "龙安心架好三脚架,



    "就是洪水滔天那段。



    "



    务婆眯起眼睛:



    "录了给谁听?



    "



    "给山外的人。



    "龙安心诚实地,



    "他们没见过真的苗歌。



    "



    老人哼了一声,却出人意料地放下茶罐,整理了一下头帕。当龙安心按下录制键时,务婆的歌声突然响起,苍老却有力,像一股从地底涌出的泉水。没有伴奏,没有排练,九十二岁的老人就这样对着镜头唱起了创世史诗。阳光从木窗斜射进来,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上,像一顶天然的冠冕。



    龙安心用苗汉双语交替翻译歌词,讲到兄妹结婚繁衍人类时,他卡壳了——这该怎么向山外人解释?务婆却突然敲了下火塘边的铜壶:



    "怕什么?汉人的伏羲女娲不是亲兄妹?



    "



    当天晚上,龙安心把视频剪辑好上传。没有特效,没有字幕,只有务婆布满皱纹的脸和时而激昂时而低吟的歌声。他随了几个民族学相关的账号,然后关睡觉——明天还要去查看刺梨地的长势。



    三天后的早晨,龙安心被提示音吵醒。吴晓梅在门外激动地敲门:



    "快看!务婆上电视了!



    "



    准确地,是上了民族大学的官方微博。那段视频被转发了两千多次,评论区挤满了惊叹:



    "这才是活史诗!



    "



    "求完整!



    "



    "歌者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是历史!



    "最让龙安心震惊的是某高校民族学系的留言:



    "已联系非遗保护中心,请求系统采集这位歌师的古歌。



    "



    合作社突然热闹起来。年轻人围着龙安心问东问西,老人们则忧心忡忡:



    



    "那些汉人学者会不会把务婆的'歌魂'偷走?



    "龙安心用苗汉双语耐心解释数字存档的意义,到口干舌燥时,吴晓梅端来一碗刺梨汁:



    "润润喉。



    "



    傍晚,龙安心独自爬上后山。夕阳把梯田染成金红色,新建的基站天线在枫香树顶闪着冷光。他打开,发现信号满格。朋友圈里,那张



    "爬树装基站



    "的照片已经被乡长转发,配文:



    "新时代苗族青年风采!



    "



    山风吹来,带着泥土和稻秧的气息。龙安心想起父亲生前常的一句话:



    "竹子要经霜才甜。



    "变革就像山里的天气,来得突然却自有其道理。重要的是,在这片祖先生活的土地上,他们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既不在深山老林里固步自封,也不在城市霓虹中迷失本色。



    突然震动,是民族大学教授发来的消息:



    "视频已收到,震撼!下周三带团队来凯寨,进行系统采集。另,县电视台想采访你们合作社的'数字化传承'经验。



    "



    龙安心望着远处寨子里升起的炊烟,回复了一个



    "好



    "字。转身下山时,他看见吴晓梅正站在合作社门口向他招,她身后的木墙上,新刷的标语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让世界听见苗岭的声音



    "。



    ---



    基站设备在枫香树上固定好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袭击了凯寨。龙安心正在合作社清点紫米库存,突然听见屋顶传来



    "啪



    "的一声脆响,接着是吴晓梅的惊呼:



    "天线歪了!



    "



    他冲出门,看见刚安装不久的基站接收器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两个移动公司的工人穿着雨衣在树下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去维修。雨水顺着枫香树粗糙的树皮流淌,在树干上形成无数条微型瀑布。



    "得固定住!



    "龙安心吼道,雨声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



    "不然整个设备会掉下来!



    "



    年长的工人摇摇头:



    "太危险了,等雨停再。



    "



    龙安心望着树上那个价值十几万的设备——如果摔坏,不仅全村刚通几天的络会中断,合作社还要承担赔偿责任。他没再话,抓起一捆麻绳就往树上爬。



    "阿耶!



    "吴晓梅想拉住他,却只扯下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衣角。



    爬雨中的树比想象中困难十倍。树皮湿滑得像抹了油,龙安心几次差点脱。爬到一半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瞬间照亮了整个村寨。在那一刹那,龙安心看见寨子里的老人们都站在自家门口,仰头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在闪电中忽明忽暗。



    终于够到设备时,他的指已经冻得发麻。龙安心用牙齿配合右将麻绳捆扎结实,雨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



    "好了!稳住了!



    "



    下树时,龙安心几乎是滑下来的。落地瞬间,一双有力的扶住了他——是老猎人阿公。老人什么也没,只是递来一个竹筒,里面装着辛辣的土酒。龙安心仰头灌下,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冻僵的身体这才开始发抖。



    "汉人娃娃,



    "阿公用苗语嘟囔,



    "比我们苗家的山羊还倔。



    "



    雨停时已近黄昏。龙安心换好干衣服回到合作社,发现吴晓梅正对着发呆。屏幕上是他们昨天上传的务婆古歌视频,播放量已经突破五万,评论区挤满各种语言的留言。



    "这个人在问



    "吴晓梅指着一条英文评论,



    "想买务婆同款的银饰。



    "



    龙安心凑近看,鼻尖差点碰到她的发梢。吴晓梅头发上有股淡淡的五倍子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那条评论来自一个叫



    "cltrlrt



    "的用户,头像是个白胡子老头。



    "回复他,银饰是我们寨子特有的,需要定制。



    "龙安心,



    "用翻译软件。



    "



    吴晓梅笨拙地敲着键盘,突然抬头:



    "又有人打电话来了!



    "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七个陌生号码。来电显示是云南昆明,对方自称是民族博物馆的研究员,想请务婆去录制全套古歌。龙安心刚挂断,又响起来——这次是县电视台,要采访



    "爬树装基站的苗族青年



    "。



    "我们是不是太招摇了?



    "吴晓梅不安地问,指绞着衣角。那件绣花衣还沾着前天直播时打翻的酸汤渍,已经洗不掉了。



    龙安心正要回答,合作社的木门突然被推开。务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十几个寨子里的老人。老人们神情严肃,银饰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阿耶,



    "务婆用苗语,



    "山外的声音太多了,寨子里的鸡都不下蛋了。



    "



    龙安心心头一紧。这是苗语里含蓄的批评——意思是外来干扰打破了村寨的平静。他赶紧起身扶老人坐下,吴晓梅已经灵地泡好了刺梨茶。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起来。原来从昨天开始,就有陌生人开车到寨子里转悠,有的拿着相乱拍,有的甚至直接闯进民宅要看



    "真苗绣



    "。最让老人们生气的是,几个自称红的年轻爬到神树上自拍,还摘了祭祀用的枫香果。



    "竹子长得再高,



    "务婆抿了口茶,



    "根也不能离土。



    "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他们明白老人们的意思:数字化可以,但不能以破坏传统为代价。



    "我有个主意。



    "龙安心突然,



    "我们在村口立个牌子,写明寨子的规矩。想进来参观的,得先学会尊重。



    "



    阿公哼了一声:



    "汉人看得懂苗文?



    "



    "用二维码。



    "龙安心想起教授的资料,



    "扫一下就能出汉文、英文,什么文都行。



    "



    老人们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这个新词。吴晓梅灵地拿来务婆的药草筐,指着上面贴的标签:



    "就像这个,但是用扫。



    "



    经过一番苗语解释加势比划,老人们勉强同意了。但务婆提出条件:二维码要做成蝴蝶形状,而且必须由寨老们审定内容。



    当晚,龙安心熬夜设计村规二维码。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墙上,像一轮的月亮。他参考了教授给的资料,将苗寨禁忌、祭祀日期、注意事项等整理成九条,又请吴晓梅翻译成押韵的苗汉双语本。



    凌晨三点,他终于完成设计。点击保存时,电脑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民族大学教授发来的:



    "视频影响超出预期,国家非遗中心有意将务婆古歌列入抢救性记录工程。另,注意文化主权保护,建议尽快注册商标。



    "



    龙安心走到窗前深呼吸。夜风带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枫香树上的基站指示灯在黑暗中规律闪烁,像一颗遥远星辰。他突然想起时候务婆讲的故事:天上每颗星星都是地上一个人的魂,人死了,星星就会落下来。



    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张律师:



    "冒名公司案有新进展,周老板交代了同伙,其中有个叫林志强的,你认识吗?



    "



    龙安心的指僵在屏幕上。林志强——林妍的堂哥,当年工地的材料员。记忆中的碎片突然拼凑起来:那个总爱穿名牌运动鞋的年轻人,经常拿着工人的身份证去



    "办事



    "



    "阿耶?



    "吴晓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汤,



    "务婆让送的,熬夜伤肝。



    "



    龙安心接过碗,汤里飘着几片他不认识的草药。吴晓梅瞥见他屏幕上的名字,犹豫了一下:



    "是那个人的亲戚?



    "



    "嗯。



    "龙安心一口气喝完苦汤,



    "世界真。



    "



    吴晓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



    "务婆今天问我,要不要学开天辟地歌的全本。



    "她抬起头,眼睛在台灯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她歌师传承不能断。



    "



    龙安心怔住了。在苗族传统中,古歌传承人往往要从培养,而且多是家族内部相传。务婆这个决定,等于把吴晓梅当成了亲传弟子。



    "你答应了?



    "



    "我想试试。



    "吴晓梅的声音很轻,却坚定,



    "虽然我汉话比苗语好但那些歌,总觉得在哪听过似的。



    "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爬上山脊。龙安心关上电脑,突然发现酸汤在吴晓梅绣片上染出的污渍,形状竟像一只展翅的蝴蝶。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心头一动——也许就像务婆常的,蝴蝶妈妈总会用各种方式提醒她的孩子们: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标本,而是活着的生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续。



    "走吧。



    "龙安心收起,



    "今天要去县里打印二维码牌子,还得给电视台回电话。



    "



    吴晓梅点点头,银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当他们走出合作社时,整个凯寨正在晨曦中苏醒。新建的基站静静立在枫香树上,像一只守护村寨的金属鹰。远处梯田里,早起的村民已经开始劳作,歌声随着山风飘来,忽近忽远。



    龙安心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明白,这座连接古老村寨与现代世界的无形桥梁,他们才刚刚开始搭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