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下午，在老家，那会儿孙翔才十岁冒个头儿，特别皮，砸了邻居家的窗户，一身灰土扑扑，干完坏事儿撒腿就跑，不是第一回 了，但这孩子长得好，招人喜欢，便又舍不得认真凶他。假模假样地拍拍他的脸蛋儿，批评几句，回头再塞上一大捧蜜枣，孙翔扬着那张脸觉着，人间岁月就是这么的天经地义。

    所以，是没经历什么苦难的。

    年轻是第一等的筹码，什么都不用怕，只需往前。

    孙翔了个喷嚏醒来，才发现刚才莫名其妙梦到了时候的自己，有点儿无法无天的意味，大约是喜欢过隔壁班的女孩子，长头发白皮肤，具体的再记不清；逃课和朋友去网吧游戏，接触荣耀，不上为什么，不久之后，这件事就成了他拼尽力气也要做好的唯一一件事。

    一切并不复杂。

    他的世界其实这么单纯，这会儿闭上眼，却感觉那个世界不知何时分离成两个，一个大而圆满，有亲人朋友，耀眼未来，万丈金光，另一个，或许是因为遇到某个人才出现的，一片晦涩不明，前路无望。

    他慢慢又闭上眼。在更深的梦里，一个名字突兀又凌厉，苍白浮现，再被血浸红，像是用淬着蜂蜜的钝刀子割开，一时倒也分不清究竟是甜是痛了。

    时间的流逝缓慢而执拗。

    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逃避，似是而非又是最好的恋爱。

    但孙翔没觉得自己在恋爱。这样的暧昧太安全，像一个壳，让他可以安心地被保护。

    可惜的是，事情的发展若总是可以预料，便不会有那么多人世的离合悲欢了。

    这一周刚结束和越云的比赛，越云是孙翔出发的地方，他的所有梦想和未来都从这里起航，那天他们在越云的俱乐部逛了一圈儿，周泽楷想象了一下十七岁的孙翔在这里练习，生活的样子，对这个地方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好感。

    彼时他们也曾在赛场上相遇，但一个眼高于顶，一个低调内敛，也谈不上有何交集。

    这么想着，周泽楷觉得有点儿遗憾。

    这点儿遗憾在第二天看到孙翔的时候变成了亲吻的欲望。

    地点是在宿舍的楼道里，去吃早饭的路上。

    冰凉的空气随着急促的呼吸窜入肺部，不过谁也没有在意，周泽楷捏了捏孙翔的后颈，对方配合地轻哼了一声，接着推开了他，狠狠擦了擦嘴巴：“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这不没人看见么。

    不过周泽楷没算反驳，无声默认。

    他们出了宿舍楼，孙翔走在前面，伸了个懒腰。这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往最好的可能发展着，于是周泽楷微笑着放慢脚步，如同等待一个从白雪里慢慢复苏的春天。

    对越云的比赛并没有太多需要回顾的地方，上午十点左右，他们就结束了复盘，大家坐在会议室里闲聊，孙翔抢了杜明的ipad起了节奏大师，忽然有人的手机响了。

    一般来开会和训练时，大家的手机都放在进门的桌子上，免受干扰。

    响的手机是周泽楷的，吴启离放手机的桌子最近，直起身子把手机够了过来。

    “妈。”周泽楷应了一声。

    孙翔手上一滑，一连串音符飞了过去。他把ipad扔还杜明，抬头，正好看见轮回的队长深深皱起了眉头。

    周泽楷挂了电话，他们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对视，枪王欲言又止，眼里有一层淡淡的焦虑。

    孙翔别开了眼，又去抢杜明的ipad。

    “祖宗你到底是玩还是不玩啊？！拿来拿去几个意思啊！”杜明气得掉毛。

    “现在就把你的记录给刷了。”孙翔运指如飞，答非所问。

    “怎么了？”江波涛问了一句。

    “……没。”周泽楷仍是摇头，示意自己要出去一趟，江波涛点了点头。

    方明华靠在窗口往下看：“楼下好像有个美女。”

    “在哪在哪？”杜明蹦跶过去。

    方明华努努嘴。

    杜明伸长脖子：“……哪有美女，不是个大妈吗？”

    “边上不还站着一个么，你站过来点儿，别是被树挡了。”

    “哦……诶，还真是。”杜明眯着眼努力想看清美女的脸，忽然想到，“该不是来找队长的吧，那个是不是伯母啊，好久没见，有点儿认不出了……”

    孙翔刷一声站了起来，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面无表情地：“是不是，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抬起眼，看着杜明：“你不好奇？”

    好奇好奇，当然好奇，杜明心里有一百个八卦闪闪发亮。可他看着孙翔的眼神，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缩了，挠了挠头还没话，孙翔已经出了会议室的门。

    搞什么？杜明想了一秒，未果，去隔壁休息室找零食吃了。

    楼下等着的正是周妈妈和柳。

    游戏不能一辈子，周泽楷已经二十四，再过个两年就该退役。很多东西都会被“年轻”这华美的两个字粉饰，但周妈妈只要一想到，周泽楷喜欢男人，将来不定连个像样的家庭都没有，可能饱受非议，更别谈子孙绕膝，就整夜整夜难以入眠。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心疼。

    她知道周泽楷不想找女朋友，不想结婚，这对女方来也并不公平，可人都是自私的，她自问做不到不去勉强。

    柳这个姑娘她很满意，之后旁敲侧击了几次，知道柳心里不是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儿子并没有再联系对方，一个女孩儿家的也不好太主动，周妈妈就有些坐不住了，恰逢周末，她自己很久没到俱乐部看儿子，问对方是否乐意同行。

    柳答应了。

    周泽楷下楼时，脸色不太好看。

    “儿子，带我们到处看看。”她无视了周泽楷的沉默。他们对视着，表情是血脉里如出一辙的倔强。

    于是周泽楷先妥协了。

    “阿姨，周先生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我们太唐突了？”柳声问。

    “别叫周先生了，”周妈妈刻意提高声音，“叫名字就行，别那么生分。”

    周泽楷皱眉。

    自从知道他喜欢男人的事以后，周妈妈采取的一直是消极面对的态度，她从不开口询问，就好像这事儿并未发生，每次周泽楷试图和她交流，周妈妈就生硬地转开话题，做儿子的不忍让母亲太为难，于是一次次地自欺欺人到如今。

    而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哇哦。”杜明抓着一袋薯片，咔嚓咔嚓吃得欢，他扯了扯吴启，看着楼下的三个身影：“真是队长的女朋友吧？”

    吴启没话，脸上有些阴沉。他一把扯走杜明的薯片：“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肥死你！”

    杜明：“……”

    孙翔一时冲动下了楼，站在大楼门口，才觉得自己有些傻逼了，他跟出来干什么？

    那王八蛋不是基佬吗，怎么还招惹了个女人来？

    周泽楷似有所感地侧过头，冬日的阳光给他勾了个有点毛茸茸的边，质感温柔。他身边的女孩儿扬着脸看他，胳膊勾着他母亲的。

    孙翔忽然难以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却难以自控地描绘出那个场景，几年几年以后，他们偶遇，各有家庭，美满的表面和破碎的过去，他竟然不能服自己接受。

    当然，当然，周泽楷这人倒是很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他一定还可以，弯一下嘴角，点头，而后洒然告别。

    孙翔抬起眼，细碎的光尘散落在他密匝匝的睫毛上。

    周泽楷看着他走近，喉结轻动。

    “哟，队长，女朋友啊，挺漂亮，这位是伯母吧？可真年轻啊。”孙翔若无其事地着招呼。

    他第一次叫他队长，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

    “……不是。”周泽楷紧紧盯着他。

    孙翔根本没看他，扬起唇角笑得张扬而刺目：“不是什么不是？我这你就不厚道了吧，到现在还藏着掖着？”

    柳脸都红了：“你，你好，我不是……”

    周妈妈在一旁若有所思，听到这里立刻扬声断：“哎哟，你是那个谁吧，电视上见过的，孙是吧？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几岁了，有女朋友没？”

    孙翔觉得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带着血地笑，托您儿子的福，估计以后都不会有了。

    “没呢，我二十，年纪，家里不让找。”周泽楷从来没见他这么笑过，心里又急又疼，孙翔又，“昨晚上没睡好，我回去睡一会儿，阿姨再见。”

    他摆手转身，嘴角狠狠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