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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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七搬出三人住的屋子。

    次日,吴家财等人便被分至宫中各处当差,三人连好好告别都不能,便已各奔东西。

    吴家财因老实谨慎被分至御膳房,这差使虽不算顶好,却也不坏,至少比被派去尚衣局,掖幽庭与内廷监等地要好上许多。

    虽辛苦,若熬出了头也有油水可捞。

    如今圣上即位不久,后宫空虚,因还未大选便先幸了几位宫女封为答应,常在,现下正是缺人伺候的时候。

    张公公见陈阿狗人机灵却又还算本份,便安排他至新入宫的沈答应那儿去,这可算得上是顶顶好的一桩差使。

    虽新主子们现下大多是低位,然如今后宫人不多,此时正是争得圣眷的大好时机,若把握住了机会,今后即便是新人入宫也能在圣上跟前留下一二分印象。

    吴陈二人去向已定,魏七却仍未有着落。

    他因着身下的伤只能在司礼监多待一段日子,来也是奇怪,这伤若换做旁人指不定就叫张公公给发去了掖幽庭。

    然魏七却运气好,张公公非但没发他出去,还特意指了司礼监里偏僻的一处耳房将他安置了,令其养伤。

    这几日司礼监中流言蜚语颇多,皆是关于前几日吴家财那档子事儿,魏七成天关在屋子里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等流言钻进他耳朵里时吴家财已调走五六日。

    司礼监的内侍推开门进来时,他正躺在床上想事儿。

    " 魏七,晚膳。" 内侍将红漆托盘往床榻边一扔,掀起袍子下摆一屁股坐在塌前的八仙桌旁。

    " 你子快吃,吃完我好收拾。" 他没甚好气道。

    魏七回过神道声多谢公公,右臂撑着自个儿侧过身用饭,晚膳有清粥一碗,奶油馒头两个并酱菜两碟。

    他故意慢吞吞地用勺子去舀粥喝,这太监嘴上着叫他快些吃,实则心里头巴不得自个儿多耽误点子时辰。

    头一回送吃食来时魏七不懂这其中门道,人叫快些,他便真的呼啦啦在半盏茶内将东西吃完,险些噎着自个儿不反而还气得太监吹胡子瞪眼地嘲讽他。

    等人乒乒乓乓地将东西收好摔门出去,魏七才转过弯儿来,暗道自个儿蠢不可及。

    不过也是自这事之后魏七明白了宫里当差人话语间的弯弯绕绕,有时明面上出来的话,实际上并不是那个意思,这其中关窍得自个儿慢慢儿去琢磨。

    太监喝着魏七屋里事先泡好的茶,翘着二郎腿晃悠: " 魏七,你原先是同那吴家财住一个屋罢 "

    " 回公公的话,奴才原先是与吴家财一个屋。公公,怎的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太监奇怪地瞅着他:" 呦!合着你子还不知道这事儿。"

    他起身至床榻边坐下,俯身凑在魏七耳边讥笑道: " 你那同屋人叫周公公给收用罗! "

    当的一声,魏七手中的勺子掉落至碗中。

    他扯住太监的衣襟: " 你方才。。什么收。。收用了"声音颤抖着,这句话得很是艰难。

    " 拽着我做什么!快些松开!兔崽子,叫你给扯皱罗!" 太监将他一把推开,起身抚了抚自个儿的衣裳,居高临下得望着瘫倒在塌上的魏七,冷笑。

    " 收用了便是收用了,怎么,新来的不懂么 "

    魏七哪里会不懂便是从前不懂,入宫的这几月来该懂的不该懂的也就都懂了。

    他抬头咬牙切齿地盯住面前的太监,眼眶发红,额间青筋暴起。

    太监见魏七这般恨恨地望着自个儿很是不屑地勾起嘴角嗤笑,嘲讽道: " 要我,其实你比那吴家财要惹人得多,再过个几年,想必也是这个命罢。"

    他探下身细细地抚摸魏七的脸颊,将人下颌端起,左右量,嘴中啧啧赞叹: " 真是好相貌,只可惜,我竟不好这口儿。"

    魏七抿紧嘴,握紧拳头猛地朝他脸上挥过去,谁知叫太监一把抓住往床上狠狠一掷,一巴掌扇在脸上。

    他本就有伤在身,又从未过人,哪有什么力气与人相拼,挨了一巴掌后瘫在塌上动都不能动。

    " 贱胚子!你还疼了我的手。"

    若不是上头有吩咐,今日我便是将你死罗也无妨。太监暗想,收了东西摔门而去。

    魏七冷眼见他离去,泄愤般地撕扯着身下垫着的棉麻褥子。

    都怪我,都怪我,他咬着褥子将头往塌上磕,砰,砰,每一声里都是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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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七养好伤后被调至良贵姬身边当差。

    实则他本应去孝康太后住的寿康宫,上头早已派人传令于张公公,是寿康宫那儿缺人,要从新入宫的这一批里调个子来。

    张公公自是知晓这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实则不就只为着一个魏七么。

    他仍恭敬应下,道过几日便将人都送去供老祖宗挑选。

    可谁知魏七那子却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儿,无法,只得又向上头禀明。

    果不其然,上头得了消息也不再挑新人,只够用。

    张公公心下暗道:这也是个人的造化罢。

    魏七这段日子比刚入宫那时更为沉默,若无上头问话,一日里几乎不曾张过嘴。

    午时,良贵姬身边的传话太监来司礼监领人,魏七辞了掌事公公,跟着那人身后离去。

    紫禁城后宫以皇帝所居乾清宫为中心,前有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三大议事大殿,后临交泰殿及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东西两侧各有六宫,为嫔妃居所,宫里人合称其为“东西十二宫。”

    世人口中的三宫六院即为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及东西十二宫。

    良贵姬为原西南王府里的侍妾,身份低微,依照礼制本只能封为正七品的婕妤,然因圣上除却太子之外共有六位庶子,却只得二女,良贵姬生育的清元公主就为其中之一。

    圣上怜爱此女,良贵姬母凭子贵,破例升为正六品的贵姬。

    良贵姬现居于西六宫的储秀宫,储秀宫位于西六宫后方,东临御花园。

    司礼监位于东六宫之一的景阳宫以北,绕过景阳宫西侧的钟粹宫便到了御花园另一面,是以储秀宫离司礼监并不算太远。

    因而不过半个时辰二人便到了储秀宫内。

    储秀宫的主位为正一品的德妃,是从前西南王府的庶福晋。

    德妃现今已年过三十,容貌不再,却因其温婉顺从的秉性而得圣上喜爱,这才有了一宫之主的分位。

    随行太监取出挂在袍子边上的腰牌递与储秀宫外的守门侍卫,两旁侍卫放行,他便领着魏七往储秀宫西侧的配殿那头去。

    储秀宫原为二进院,前朝明帝拆除了储秀门及围墙,并将翊坤宫后殿改为穿堂殿,称体和殿,连通储秀宫与翊坤宫,形成相通的四进院落。

    储秀宫前廊与东西配殿前廊及体和殿后檐廊转角相连,构成回廊。

    此宫为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

    檐下施斗栱,梁枋饰以淡雅的苏式彩画。

    门为楠木雕万字锦底、五蝠捧寿、万福万寿裙板隔扇门,窗饰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内檐装修精巧华丽,明间正中设地屏宝座,后置五扇紫檀嵌寿字镜心屏风,上悬“大圆宝镜”匾。

    东侧有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西侧有花梨木雕玉兰纹裙板玻璃隔扇,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

    东次、梢间以花梨木透雕缠枝葡萄纹落地罩相隔,西次、梢间以一道花梨木雕万福万寿纹为边框内镶大玻璃的隔扇相隔,内设避风隔,西梢间作为暖阁,是居住的寝室。

    储秀宫庭院宽敞幽静,两棵苍劲的古柏耸立其中,殿台基下东西两侧安置一对戏珠铜龙和一对铜梅花鹿,东西配殿为养和殿、缓福殿,均为面阔三间的硬山顶建筑。

    后殿为丽景轩,面阔五间,单檐硬山顶,有东西配殿曰凤光室、猗兰馆。

    良贵姬便是住在西配殿缓福殿中。

    现下已过了向主位德妃请安的时辰,二人便直入缓福殿中。

    良贵姬年近三十,眉目温婉,皮肤白皙,梳两把头,上用点翠装饰,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着镶粉色边饰的浅黄色衫,外罩黑色大云头背心,裙边镶有黑色绣花栏干,足着红色弓鞋。

    手指纤长,指甲圆润,涂凤仙花汁,未着护甲。

    魏七向她三叩首请安,良贵姬温言叫起,未曾为难,又问其姓名。

    魏七恭敬答:" 回主子的话,奴才名魏七。"

    良贵姬见其眉清目秀,虽微垂着头腰板却挺直,人还年幼,回起话来却有条不紊,落落大方,气度从容。

    不知是哪户有钱人家一朝落魄将孩子送入宫里,也是可惜。

    因自魏七入宫之后便瘦了许多,肌肤也不似从前细嫩白皙,良贵姬才有此猜测,以为他是商贾之子。

    " 魏七这名儿倒是易记,不必改,以后仍叫魏七罢。"

    " 嗻,奴才谢主子恩德。"

    " 魏七,你可识字?可曾读过书? " 观这气度应当是读过点子书。

    魏七微一思量,这话不能实也不能欺瞒。

    " 回主子的话,奴才只略识得几字,六岁时上过一年学堂。"

    " 嗯。" 良贵姬满意,因她身份低微,从前只是王府侍妾,不似别的嫔妃那般有陪嫁丫鬟侍从,缓福殿内便无人识字。

    这孩子瞧着沉稳可靠,又略识几字,若细心栽培,不出几年必能成为她的得力助手。

    " 几岁了 " 她越发和颜悦色。

    " 回主子的话,奴才虚岁有九。"

    良贵姬听了这话手指轻微一颤,面露些许悲痛之色。

    九岁,若她的昀儿还在,如今也应当是这般大。

    她量魏七,或许比这奴才还要壮些,也更为活泼些。

    魏七虽垂着头却也能感受到新主子的反常,一时将头垂得更低,不再言语。

    良贵姬身旁的一等贴身丫鬟知晓主子必是忆起了逝去的长子,忙叫人领魏七先行退下收拾,明早随众人一块儿去向德妃娘娘请安。

    魏七退下,随太监来到缓福殿后头的他坦中收拾床铺。

    缓福殿中人口简单,加上魏七共有八名奴才。

    太监宫女各四,一位正七品首领太监,一位教导嬷嬷,三个扫洒传话太监并三个贴身宫女。

    首领太监名为良驹,现年三十,管缓福殿内所有账目与人情往来。

    领魏七来的太监名叫良习,今年十七,手长脚长,人也沉稳,专司传话办差。

    另一位太监叫良行,年十四,管殿中扫洒,有时良习出去办差,一时找不着人传话,便由良行顶替。

    这几人大都是王府旧人,只魏七与一宫女是新来。

    他住的这间他坦十分宽敞,本是良习与良行两人居住,现下算上魏七也不过三人而已,良驹另有单独的住处。

    床炕很大,足能容下六人齐头安睡,屋子里摆有一张大方桌并三张雕竹纹靠椅,西边角落立着四层的竹节架子,上头放着两个铜盆并几块帕子,东边则是靠床炕的榉木圆柱立柜,立柜旁甚至摆着一面铜镜案几。

    良习道自个儿还有差事在身,嘱咐魏七好生收拾,他自去做事。

    屋子里只剩魏七一人,他缓缓走近铜镜台,弯下腰细瞧镜中人。

    瘦了许多,脸很尖,两颊凸出,不似从前在家时那般肉呼呼,眼神也沉寂没了光彩。

    这是我吗?魏七问自己,这是陈家宵衣吗?他伸手去摸冰凉的暗黄镜面。

    不是,他自问自答,这不是陈宵衣,这是魏七。

    他不敢眨眼,泪水将将要留出,便抬头憋住,离开镜台收拾住处。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屋子里处处纤尘不染,铺盖也是新的,就卷成一团堆在炕边。

    他也没什么行李,不过几件旧衣裳罢。

    魏七铺好床,换上新的内侍宫服,与司礼监的蓝灰夹袄宫服不同,侍候嫔妃的宫服为深蓝绸缎夹棉袍。

    绸缎料子摸上去水滑,为着办事方便且赏心悦目,宫袍并不如司礼监那处的厚,略为单薄了些。

    不过屋子里暖和,也不觉着冷。

    衣裳单薄,靴子就厚上许多,藏青短靴鞋底扎实,靴内藏绒,外头不知是用的什么皮毛包裹,严严实实,瞧着就耐穿地很,太监办差多走动,必得有双好靴。

    魏七收拾好自个儿推门去寻良习。

    谁知最先在庭院里头见着扫的良行,他行礼问安,良行问他何事。

    魏七思索着,若是同这人去寻良习找差使干,那他必得不满,觉着自个儿不把他当回事儿。

    也罢,左右自个儿在这缓福殿内资历最,位分最低。

    " 回良习公公的话,的已收拾好屋子,想寻些活计来做。"

    良行良习三岁,从来都被他压上一头,如今来了更为年幼的魏七,这一声良习公公叫得他通体疏泰。

    " 你子倒算机灵,不过到底年幼,主子跟前的活是不能派你去做的,便替我扫院子罢。"

    魏七应嗻,老老实实接过笤帚,良习满意,自去主子跟前讨好不提。

    这头良行于回廊拐角暗处瞧着,见魏七手持笤帚扫得仔仔细细,连院里的十来盆盆栽都一一挪开,将底下扫净。

    盆栽下积一层薄灰,他细胳膊细腿吃力地搬,微皱着眉,神情认真好似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良行暗自点头:倒是个认真苗子,不似良习那混子惯会偷懒耍滑,人眼瞧不着的地界几日里也不见得扫上一回。

    良习转身离去,魏七松一口气,手下不停。

    傻子才不知晓这头一日他必叫众人盯着。

    适逢良驹自尚衣局回来,良习不再越阶回差,将魏七入殿与之后的行止一一禀报,良驹又简明两句向良贵姬了,良贵姬便对魏七愈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