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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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舒坦了, 安喜也跟着舒坦。

    他领着人入内,暖阁里头热烘烘,满室情缠气味,饶是安喜一张老脸皮厚三寸,也不不禁步下迟疑。

    龙塌上,皇帝靠坐床头,明黄亵衣散开, 露出一片布汗的胸膛,衣衫不整,想来也是热得慌。

    他胸上躺个圆脑袋, 安然枕着天子皮肉昏睡,皇帝手掌宽厚,罩住半个来,抚人长发, 也不瞧人,只这捏捏那捏捏, 逗猫狗似的,揪着人耳垂轻扯。

    后者没被闹醒,只是皱起了眉嘟囔。

    现下安喜再瞧见什么了不得的也不觉着惊异了。

    魏七这子真真是心宽呐。他一声叹,又想若不是心宽也早该受不住了。

    又是这般, 叫抬人却不撒手,今日倒是柔情蜜意,若是不知晓的怕要以为怀里躺着的是个宠妃罢。

    安喜心里抱怨着,实则一身都松懈许多, 闹腾大半月,可算是好了。

    皇帝不起身,众人至塌前三丈处停步等候吩咐。

    静的很,只闻圣上掌中挂着的白玉翡翠珠串轻声叮当响。温润名贵的串子随他手间动作扫在魏七一头长发上,白中透翠,乌发纠缠,油灯下发柔光。

    一下一下,摸得极缓,眼神却不知放在何处。

    未几,皇帝停下动作,抬眼皮子望向下首众人,“抬走。”

    “嗻。”安喜险些以为今夜要留人。

    皇帝将锦被一掀,搭在人身上,将将遮住大半。

    他掰开魏七的脑袋起身,胸前一处亮湿,再瞧魏七,唇角一缕口涎留出。

    这奴才睡着了也不成体统。

    皇帝皱眉,取了巾子随意擦拭。

    其实是冤枉,侧趴着压住一边脸颊,嘴唇自然也张着的。

    安喜垂眼,不言。

    驮妃太监上前扛人,手脚轻之又轻,动作细之又细。

    将人用皇帝留下的锦被松松裹了还不够,又另捧一床严严实实盖住,这还不够,最后得塞汤婆子进去。

    如此,既不束缚手脚,也不惧凉着人。

    可不能再大意,现下乾清宫里谁人不知魏七是圣上的新宝贝,如公公贬为外院扫洒,方子重伤自缢,牵扯进去的奴才皆得了五板子。

    只有魏七这塌上人,面上一观是恼了他,可前不久屋子点心特特赏下,莫是未降罪,反而还讨了好。

    再瞧不清局势便是真傻,早晚丢命,且心中再恼他连累人又能如何。

    不能惹,不能惹,惹不得。

    驼妃太监扛着惹不得的魏七往侍院那头走。

    侍院后屋内,千子与另一个叫谨子的奴才侯在朱漆雕莲花圆桌旁,撑着脑袋盹。

    两个太监在屋外提着灯笼敲门,驼妃太监扛魏七跟在后头一步。

    咚,咚两声,千子惊醒。

    睁开困倦的眼,拍拍脸,起身应门。

    “ 的就来。” 往沙漏上瞥一眼,已是寅时初。

    今夜怎的这般晚。

    门开,迎人。

    驼妃太监先将魏七安置好再与千子二人寒暄,叮嘱几句离去。

    一切照旧,大半月下来两个奴才也已习惯。

    送了几步回来理魏七。

    烛光下年轻的新主子睡得沉,脸颊泛红,瞧上去倒是没冻着。

    也是,养心殿至侍院才多远,包得严严实实,仔细得很。

    谨子自墙角边炭盆上坐着的铜壶里取来水。

    这头千子将锦被一层层轻手揭开。

    “ 呀!” 他突一声惊呼,夜里却静,吓得一旁的谨子手一抖,温水溅湿马蹄袖口。

    “ 你怎的了,大半夜的瞎叫唤。”

    “ 你。。自个儿来瞧。” 千子转头望向他,目光疑惑不定。

    前者端着铜盆两步走近,往塌上一望。

    呵!可了不得!

    主子胸前躺着一长串白玉翡翠珠子,沿胸前直至腹间!

    烛光下熠熠生辉直闪得人眼疼。

    两人对视一眼,皆犯难。

    这究竟是圣上无意落下的,还是特意赏的?

    一时不敢碰。

    夜都深了,再过一个时辰圣上都得起罗,现下惊动他人可不妙,不若明儿一早再将这事报上去。

    两人商量好,避开珠串心替魏七清洗,好歹都收拾妥当了,和衣一趟,天刚一光亮便朝前头的掌事公公那屋去禀事。

    安喜得了下头的消息,心里也有数,面上不动如山,只道:“叫人收着便是,不必担忧。”一串白玉翡翠罢了,依着现下这架势,他魏七今后能得的玩意儿又何止是白玉翡翠。

    再者道,这么大一串长珠子,又不是扳指,佩玉那等物件,若是落下了圣上怎会不知?可是把玩好几日的,摆明了昨儿夜里不错,随意上的罢了。

    虽是贴身物件,东西也有些名贵了,然内务府里头不还好几串这样的么,有什么稀奇。

    安喜挥退手下人,起身往养心殿偏殿等候皇帝起。

    等会子若是圣上问起,报上去便是,若是未提。。。

    安喜微一笑,舒坦呐,主子爷心里头有个有些喜欢的,多妙的美事儿。

    未几,西暖阁内侍候,皇帝果然面色如常,并未提什么白玉翡翠珠。

    安喜彻底放宽心了。

    魏七足足睡至午时才醒,迷茫地睁开一双微带血丝的眸子,翻身。

    咦?什么东西膈人。

    探手摸索,捞出一串白玉翡翠。

    108颗玉珠子,颗颗皆磨地圆滑光润,白日里光一照,更是通透异常。

    魏七瞪大眼凑近瞧,这不是昨夜龙塌上,方枕边之物么,怎的跑自个儿这来罗!

    他惊疑不定,难不成昨夜恍惚间随手一勾,勾身上罗!

    他在塌上瞎想,千子正正好端着膳食进来。

    “安爷叫您收下,不必忧虑。”

    魏七转头望向他,“收下?”圣上贴身的物件是能随意收下的么。

    “这东西昨夜圣上亲口赏下的?”

    “回您的话,安爷未提,只叫您安心收好。”

    魏七嗯一声,虽不是圣上亲口赏的,然安爷叫收那便收下罢。

    他唤千子寻个好些的木盒来,到底还是有几分惴惴不安,未亲口赏下,万一圣上要收回去,也好交代。

    可皇帝早忘了这事。

    今儿是腊月二十七,虽昨日才封了笔和玺,但那皆只是明面上的,百官可歇息几日,皇帝却不能。

    楚乃大国,年节事多,除夕前八方邻国属国来贺,头一等大事当为接见周边各国之君臣。

    这之中又分为入朝和来贡,前者为称臣纳贡的蕃属国之礼,后者涵盖更广,包括偏远的对立之国派使臣祝贺。

    皇帝整日里待在紫光阁中接见外臣,除此之外还得匀出时辰亲写福字赐予朝臣后妃,以示亲近。

    不过这时事先写下的福字都不是大头。

    最贵重的要等到正月初一,北海阐福寺祭祀时,帝登大佛楼进香敛福,再回重华宫用刻有“赐福苍生”的万年青蘸朱砂执笔写下的新年第一张福,那才真真是福泽绵长。

    这张福要郑重封存,不得开启,以示留福。

    皇帝虽成日端坐,瞧着面上也平淡,实则脑子里时时谋划着,紫光阁内刀光剑影无形,属国好应付,左右不过敲又安抚,几个虎视眈眈以和亲立下盟誓的别国就没那么好发了。

    这之外,皇后父族赵家也该是时候收网铲除。

    严正己(第47章提及)前日的折子呈上来,道蜀地贪墨一案已结,后日便能奉大礼返京,贺圣上新年万安。

    皇帝闲闲歪坐在紫檀木雕八宝云蝠纹“水波云龙”龙椅宝座内,手指摩挲玉扳指,眼中晦暗不明。

    明着查蜀地,实则另有所探。

    且再叫他赵家过个流油的好年罢。

    皇帝惬意,右臂探身去够书案上的茶盏,左掌胸前随意一抚,触手不对,怎的是紫檀柳佛珠。

    朕的白玉翡翠珠串哪儿去了。

    皇帝开口欲问安喜,突又记起,几日前似是随手赐给那奴才了。

    是了,是赐与他了,那时觉着白玉颜色很称他一脑长乌发。

    现下人呢,好似也有几日不曾搭理了罢。

    皇帝念及魏七,抬眼暼一圈内书房。

    墙角边安生立着个奴才,垂着脑袋,双臂贴身侧,站得直直地,一眼便望到。

    皇帝放下茶盏,手肘撑桌案,杵着脑袋瞧人。

    目光悠闲由上自下缓缓扫视。

    似是长回来些了,不错,好歹识趣儿了。

    魏七是个眼观八方耳探六路的奴才,且这也是乾清宫里每个奴才都会的。

    皇帝的目光停下超过三瞬,他便知晓了。

    知晓了却也不敢动,只能僵直着,暗盼圣上能早些移开,自去批他的折子,写他的福字与对联。

    可惜皇帝不急,细细扫一遍,又来一遍,把玩着扳指,品茶赏人,倒像是在瞧一朵花似的。

    魏七心里还有点怕,再唇齿相交也仍是畏惧。

    半盏茶后,人人都知晓不对劲,皇帝仍未移眼。

    魏七撑不住要哆嗦,手指渐渐缩入马蹄袖中颤抖,额间冒出一滴冷汗,头垂得越发低,想将自个儿往墙里藏。

    皇帝将茶盏嗑噔一声儿搁下,魏七吓得足下不稳,身子一歪,撞上身旁的方几,几上青花瓷瓶幅晃动,里头插着红白两梅,花瓣片片是好颜色,娇艳可人,受不住震动疏疏落下几瓣。

    魏七忙去扶,才稳住。

    听得上首传来沉沉一声低笑。

    霎时红了脸面。

    作弄我。

    却不敢怒也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