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伶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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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下来的侍卫首领向草草手下吩咐几句, 亲自背起包裹,疾行出宫,出了神武门,跨上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于漫天风雪中一骑绝尘,一路飞驰至北海阐福寺关岳山下,此刻距离宫也不过才一盏茶的时辰。

    关岳山已叫大雪覆盖, 白茫茫一片,再瞧不出春日里的青翠模样。沿途遇重重关卡,来人只一亮腰牌, 守卫之人皆识得乾清宫腰牌,立即放行。

    半山腰阐福寺内钟声绕梁不绝,香火缈缈。

    寺内正殿,大雄宝殿中, 西侧穿着蓝布素僧袍的和尚们跪坐在暗黄蒲团上,身前摆朱红木鱼, 佛经脱口,声音齐而整,庄严肃穆。

    御驾半个时辰前至此,方才天子一入阐福寺, 外头便开始下雪。瑞雪兆丰年,帝亲临皇寺不久,便有如此吉兆,实乃真龙天子。

    朝间臣子, 皇室宗亲皆跪地请安,贺帝新年之喜,道佛祖普度世人,能慧眼识人,得此圣明君主乃大楚之福。

    皇帝听了只一笑,似是并不在意,若佛祖能渡世人,还要朕这人间帝王作甚,他的虔诚只是做与旁人看的。

    此刻住持大师正替帝净手施礼。

    安喜候在殿中东侧,遥遥望着门外,真真是万里裹素白,茫茫然天地啊。

    他又瞥了眼不远处的皇帝。

    月白色(浅蓝色)祭天吉服朝服上绣龙纹及十二章纹样,裳绣正龙两条、行龙四条,披肩处绣行龙两条,袖端绣正龙各一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等十二章纹样遍布衣与裳,五色云纹作配。

    吉服下的天子肩宽身长,仪态威严,十二旒冕遮盖下的面容冷厉,眼神深邃,凌然不可犯。

    只是吉服虽端庄气派,却不能御寒,愁人。

    该派人回宫去取那黑狐大氅来。

    安喜唤身旁候着的王福贵,低语几句。

    不一会子便有一个内侍躬身自人群中悄声而出。

    只是片刻复又折返。

    “安爷。”内侍躬身轻口唤。

    “怎的又回来了?”安喜有些诧异。

    “回您的话,乾清宫那头来了人,是受魏爷托付,特送来些衣物,以备不时之需。”

    安喜却是未曾料到魏七竟如此心细果断,此事瞧着虽只是一桩事,然到底惊动了乾清宫守卫。

    若是处理得不妙,哪儿出了差错,没准便落着一个私自调用差谴天子禁军之名。

    他叹息,往皇帝那儿瞟了一眼。

    怪道这位咬着人不肯松,确是讨人喜欢啊,是托付,不是嘱咐,更不是差谴,加之其身份特殊,并不仅仅只是个四品的御前贴身内侍,圣上若是知晓心中也难免熨帖罢。

    “东西收下,好生招待来人,送些吉祥之物相谢,劳他冰天雪地里跑一趟。”到底是他的疏忽,未料到这天变便改,即便圣上不愿,也应带上才是,出宫事多,一时落下了那件黑狐大氅。

    “嗻。”

    “送来的是何物?”

    “回您的话,奴才急着像您回话,未曾细瞧,应当是那件新做的黑狐大氅。”

    “嗯。咱家知晓了,你去罢。”

    “嗻。”

    安喜手中拂尘往臂弯里一搭,妥当了,又了却一桩事。

    他摇头叹,子伶俐,可惜。

    抬头望佛,释迦摩尼镀金佛身高三丈有余(十米多),宽一丈,面容慈悲,宝相庄严,俯视众生,佛身下帝王进香。

    只望圣眷能长久些罢,安喜念经祈愿。

    半个时辰后,事毕。

    众人齐声恭送,天子自正中的朱漆木门出。

    大雪拂面,冷风刺骨,吉服广袖纷飞,下摆摇曳,皇帝不动如山。

    华盖都未能遮挡这漫天飞雪。

    有内侍捧了包袱上前,王福贵接来,安喜开一瞧,热气散开。

    两个镀金刻龙凤纹的铜汤婆子裹在大氅里,触手仍是灼热,安喜又是一叹。

    阐福寺虽是皇寺,然皇帝祈福后便要赶回重华宫开笔,往年俱是匆匆,住持大师修身清俭,是以只备了热茶,点好炭盆子候驾。

    圣上不喜用汤婆子这等女子才使的玩意儿,銮驾中也只燃着炭,且现下还停在山下的屋子里,若要烘热昂贵的黑狐大氅,却是不便。

    他心取了大氅,抖开来,上好黑狐皮毛油光水滑,触手柔软,上前几步,踮起脚替皇帝披上。

    后者转头,目光平平,并未显露心中的诧异。

    “圣上,是魏七那子托人送来的。”他复退两步,躬身道。

    顿了一瞬,又添一句:“雪落大不久,便送来了。”

    暖意包裹全身,大氅厚重,狂风都未能吹动。

    皇帝往后头瞧,只乍一眼,王福贵手里的包裹至少有三层,最里头还躺着两个汤婆子。

    “嗯。”皇帝只应了这一声。

    安喜不知他是否满意,还是,还是到底犯了忌讳。

    他偷偷抬眼瞥,众人跟前圣上面容分毫不变,实是瞧不大出。

    复垂首,却扫到天子抚理大氅里子的宽大手掌。

    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胸膛。

    御驾回乾清宫,魏七等人接驾。

    只不过是自乾清宫门外至养心殿的这一截路程,皇帝的身上便落满了雪花。

    眉毛,眼睫均沾染白雪,更称其深邃面容。

    天寒事急,安喜都冻得直哆嗦,皇帝瞧他那狼狈的模样,叫他先滚下去收拾好自个儿再来伺候。

    阐福寺随行的奴才们皆先退下整理仪容。

    魏七硬着头皮上,低声差使一众奴才替皇帝更衣脱靴,净面奉姜茶。

    皇帝一口饮尽姜茶,抬眼皮子瞧了一眼不远处的魏七。

    他正在掸大氅上沾着的雪花,黑狐皮珍贵,不能长时间浸在水中,恐坏了皮毛。

    动作是细致而又利落的,眼睫低垂,嘴角微抿,面容严肃,神态专注。

    皇帝心中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消了。

    他暗笑自个儿多疑:一个奴才罢了,哪来那么多顾忌,兴许只是感念朕的恩德,想着要报盛眷。

    内侍端来盛着温水的铜盆子,替皇帝除了靴袜净脚后,又端着铜盆退下。

    御前的内侍顶了贴身伺候的空缺,捧了朱漆托盘上前,里头摆着白绸缎长袜并黑缎为面,白缎为底的明黄草龙花纹方头吉靴。

    却一时只停在圣上跟前,并不敢动。

    魏七将黑狐交与下头人去烘热,手中空下,往皇帝那头一瞥,大惊失色。

    怎的叫圣上光着足干等!

    几个原先留下的贴身内侍皆手中有事,宫女也正在理吉服,御前内书房当差的从前没做过这档子贴身事,是以不敢贸然替皇帝着靴。

    其实大多是装着正忙,先前托侍卫送大氅那事圣上现下仍未提起,又瞧不出个喜怒,众人不敢做出头鸟。

    魏七悄声疾行几步上前,取了长袜将皇帝赤着的双足捧了,动作轻柔,两三下便套好。

    皇帝睁眼,方才想事入迷,突觉脚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抬眼便瞧见他半跪在跟前,恭顺轻柔地为自己着靴。

    白面覆汗,秀气的鼻头带颗水珠,眉清目秀,神情认真却地叫人觉着有些陌生。

    他手指微动,抬臂。

    魏七正心翼翼地替他将仅剩的一只吉靴穿上,这事他做的也不多,是以格外仔细。

    月白色自眼前扫过,面上突被粗糙微凉的指腹抚摸。

    魏七狠一个哆嗦,缓缓抬眼。

    皇帝的目光无波无澜,印着茫然的一个魏七。

    他掌中玉佩的流苏垂落,扫在魏七的脖颈间,痒得人心直颤。

    后者垂眼,并不敢动。

    一触即离。

    皇帝淡声道:“朕手凉。”

    哦!原是手冷。

    魏七脸面突涨红,两下穿好吉靴,起身朝立在后头的内侍道:“劳你去拿两个汤婆子来。”

    “嗻。”

    劳你?皇帝暗自觉着好笑。

    直到魏七捧着描金的大红雕莲花纹汤婆子递至他跟前时,天子才有些愕然。

    魏七不动,天子也不动。

    一时无言。

    未几,皇帝接过,捂在手中。

    确实很暖,只……

    他低头,颜色艳得有些过了。

    吉服更毕,起身朝外头走。

    “去重华宫。”

    快至开笔的时辰。

    “起驾--重华宫!”魏七学着安喜嗷了一嗓子。

    可他这一嗓子嗷得只是形似安喜,却不能神似。

    声音清越,太过使劲儿且紧张,到后头便有些破音。

    皇帝忍住,勉力维持他身为帝王的威严。

    安喜等人听见动静,忙至偏殿出来等候。

    “安喜留下,一把老骨头跟去碍眼。”

    “嗻。”

    皇帝的眼神往身后扫:“魏七也留下。”

    “嗻。”

    怎的又叫我留下?真不让伴驾么?

    御驾又离去。

    只留下两人大眼对眼。

    魏七突道:“安爷新年大吉,魏七愿您长命百岁,福如东海,万事如意。”

    安喜又气又乐:”你不给咱家寻麻烦,咱家便万事如意罗。”

    魏七噎住,忆起自个儿这大半年来惹的事,呐呐道:“的知错,的对您不住。”他耳朵都烧红了。

    又道:“的替您做了两双靴,手艺粗糙,还请您莫要嫌弃。”

    安喜听他悄无声息地便替自个儿做了两双靴,心下舒服些了,轻哼一声,将此事揭过:“你近来倒是沉稳,替咱家省了不少事。”

    魏七立马便笑脸相迎:“是安爷您教得好,的只是时时跟着您学,却也只偷着了一二分,万万不能与您相比。”

    这两日他得了不少赏赐,占足了风头,恐叫安喜不舒坦,是以连忙讨好。

    安喜哪有不舒坦,若换作旁人他自是要不快,可魏七又不比旁人,他是龙榻上躺过的,且现下又知分寸,圣上喜他多些有什么稀奇。自个儿一把年纪,又不能……

    咳,安喜清嗓子,莫要岔远了。

    近两个时辰后,御驾回。

    众人接驾。

    趁着得空皇帝入内书房批这两日积下的折子。

    未几,下头奴才来报,道闲安王求见。

    安喜立在后头,眼皮子一颤,心中不安。

    皇帝道:“ 宣。”

    “ 嗻。”

    外院闲安王正向领路的内侍探消息,他作贼一般,低声问内侍:“ 哎,本王问你。”

    “ 王爷您。”

    “ 这些日子咱们圣上可有……” 他越发压低了声儿。

    “ 哎呦,我的爷,您快别了。”

    内侍低语,心中急得慌,原来是跟前这个不着事的王爷惹出来的。

    “ 您在外头逍遥,不知咱们近几月来日子难过,您那本东西,可是叫一个内院的奴才丢了命。 ”

    内侍愁眉苦脸,有苦却难以道尽,却不好明着多加埋怨。

    闲安王大惊,还欲再问,内侍却如何也不敢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