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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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的那个能, 得宠的这个万万不敢提。

    及至内书房前,两人噤声。

    闲安王入内,于黄花梨木翘头案前三丈远处停。

    “ 臣弟闲安请皇兄大安,皇兄万福金安,新岁大吉。” 不叫圣上倒叫皇兄。

    魏七立在墙角边,觉着这位闲安王同圣上的关系倒有几分亲近。

    “ 嗯,起罢。” 皇帝掷朱笔, 抬眼瞧下首人,“ 赐座。”

    “ 谢皇兄恩典。”

    闲安王于案头下方右手边的太师椅入座,魏七前行自入内的内侍手中托盘上托起茶盏, 只稍稍一闻,便道:“ 龙井,王爷请用茶。”

    他从前是御前侍茶,这挡子事现下正好交由他来。

    皇帝瞧了一眼, 记得他从前在此处御前侍茶时并未多这一句。

    其实只因魏七也侍茶不久,尚不知晓闲安王的喜好, 恐他不爱饮龙井,特提了一句罢了。

    然闲安王再不喜也不会出来,这可是御前,自然皇帝喝什么他便跟着喝什么。

    声音虽低却悦耳, 带少年人的清冽,不似从前常听到的有些尖刻的嗓音。

    闲安王也瞧了一眼跟前的奴才。

    确实是个年轻人,眉清目秀的,齐整得很。

    他又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 这便有些稀奇,御前怎会调来个这般年轻的奴才。

    魏七退下,闲安王端起茶盏稍饮一口,他确是不喜龙井,不似皇帝,除却女人家喝的花茶,其余什么都不拒。

    “刚至寿康宫回?”皇帝问庶弟。

    “嗨!皇兄您可别提寿康宫,老祖宗罗!臣弟脑仁疼。每回见着老祖宗她老人家臣弟便要挨训,道什么家宅不宁啊,后继无人呀,风流成性不成体统啊,云云。将臣弟贬的一文不值似的。”

    皇帝摇头,也是无奈。

    闲安王今年二十有一,是圣上的行五庶弟。样貌也承了皇家的好血统,是个英俊不凡的,只是性子实在不羁,成日只知游山玩水,至今未能娶一位王妃入府,便更不用提什么王府嫡子,真真是应了他的封号闲安。不过听闻这封号也是他自个儿求来的。

    圣上只剩这么一个异母兄弟,自关系又还算融洽,是以便也由着他去。

    他似是突忆起什么来,右掌拦着嘴,身躯往翘头案那头倾斜,鬼鬼祟祟道:“皇兄。”

    “嗯。”皇帝瞧折子,并不怎么理会他。

    “皇兄。”闲安王面上露出一个有些暧昧可疑的笑来,“上回,臣弟送的那图册,可还行?”

    皇帝抬眼瞥他,也不应声。

    “嘻嘻。”闲安王突笑出了声,忙缩脖子缩脑袋,捂住嘴闷声乐。

    “那会子您可是臣弟荒唐来着,还言不过如此。”

    “嘻——”这声儿有些怪异,他忙端茶来饮,想止住笑。

    “臣弟可是听闻您幸了一个内院的奴才,只是怎的也不会怜香惜玉,将人给杀罗。”

    闲安王摇头,“只可惜臣弟还未见过皇兄您喜欢什么样儿的兔子呢。”

    他的做派是个作贼的样儿,可声量并不算,至少在安静的屋子里人人都可听着。

    魏七立在墙角,气得脸都发白。

    原来一切都是因着这个人!这个劳什子闲安王!

    怪道圣上会突然瞧上自个儿,他分明向来不喜男色,以前从未幸过哪个太监。

    原是仅仅因他一本图册,便将自己,将方子一道推入火坑!

    内廷监里的种种,龙榻上的屈辱,挨的,遭的骂,受的流言蜚语,九死一生,皆是由这人的一本下,流图册而起!

    皇帝见他越越不像话,沉声制止道:“不成体统。”

    闲安王噤声,只是实在不甘心,分明是受用得很,却还要训斥他,若不是那图册,皇兄这个古板端正,佛祖一般的皇帝,哪里会知晓这多出来的乐趣。

    于是没一会子,他又嘀嘀咕咕道:“收了臣弟的册子不还,还要骂人,好不厚道。臣弟是见皇兄整日劳累,好心想法子替您解闷儿,偏不领情……” 喋喋不肯休。

    皇帝叫他念得烦了,可又不好赶人走,半年未见,来一趟不容易,坐一会子便赶人,传出去也不是个样子。

    “得了,朕知晓你的心意,又未怪罪。”

    闲安王听了这话,脸上立即由阴转晴,这还不够,他还要蹬鼻子上脸。

    “当真?皇兄,这可是您的不怪罪。”

    “嗯。”皇帝敷衍他。

    “皇兄这般宽仁,既如此,臣弟又怎能忍心皇兄白白失此人间极乐!”

    “那个没了的必是不大好,不会讨人喜欢,依臣弟看嘛……”

    闲安王手肘撑在桌几上,歪靠椅背,“这个,这个便不错!”

    他突伸手指向对面不远处立着的魏七。

    皇帝抬眼,面色未变。

    “嗯,是不错。” 他还要点头。

    腰是腰,腿是腿儿的,就是不知臀是不是臀。”吊儿郎当,似逛青楼喝花酒挑妓子的败家子,哪有什么王爷气派。

    白瞎这一身的好皮囊!魏七咬牙忍,并不作声。

    皇帝笔下一个准字只写了一半。

    他复垂眼将其补完,收势。

    停下手中的朱笔,咔哒搁在砚台边,就这么望着闲安王。

    朕倒要瞧瞧这风流人今日还能出什么混账话来。

    “皇兄,这个真真不错!您信臣弟一回,过几日悄莫收用罗,保准舒坦。”似窑子里的老鸨。

    安喜等人闭眼,不敢再看,却不能捂住耳朵不听。

    闲安王了许多话,口渴得慌。

    端茶欲饮,只是茶盏已空,不喜龙井也饮完了一盏。

    他道:“皇兄,臣弟可否续茶?”

    “嗯。”皇帝面上不动声色。

    魏七垂首上前侍茶。

    闲安王翘着腿量他,魏七将茶盏放在他手肘边。

    也不话,退下。

    皇帝瞧了眼茶盏,复瞥一眼魏七,后者面色沉静如常。

    皇帝也并未什么。

    安喜却是眼皮子直跳,心中叹:唉,子倔强如牛犊,不禁夸。

    闲安王盯着人茶都忘了喝,嘴中啧声儿,转而对他皇兄道:“皇兄,真真不错!若不是御前的,臣弟便腆着厚脸向您讨了来。”

    他的胳膊肘在朱漆几面是上挪啊挪,离茶盏越来越近,将将只两指之隔。

    好几个眼利的奴才都瞧着了,只是这会子哪还敢出言提醒。

    圣上都未置声。

    皇帝望着他,突道:“只你一人长了一双眼不成,朕是少生了个眼珠子么?”朕是瞎的才轮到你今儿点出来。

    “啊?!”这是已经收用罗!

    闲安王大惊失色,胳膊肘往前一杵,撞翻了茶盏。

    温热的茶水四溢,瞬时便染湿一大片袖口,茶盏离桌边很近,咕噜滚一圈,碰地砸落在他伸在桌下的靴面上,又摔了个稀巴烂。

    “哎呦!”闲安王起身,跺着脚嚷疼,袖口,下摆皆渐湿,模样好不狼狈。

    只是皇帝话还未完,众奴才不敢上前收拾残局。

    “你瞧瞧自个儿,成何体统。”

    “已二十有二,却整日里游手好闲,贪图享乐,哪里担起了皇家风范。”

    竟将老祖宗的话搬来又道一遍。

    只是这回闲安王却再也不敢油嘴滑舌。

    安分跪在绒毯上听训。

    他傻乎乎地对天子榻上人指指点点,还道要讨了回府,万幸前头还加了个若不是,否则今儿可真真是犯了大忌讳!便是皇兄再如何纵容他,也难免心生嫌隙。

    “臣弟知错,臣弟愚昧,竟不知此奴才已是圣上的人,臣弟有罪。”他很是机灵地改了口,也不敢再叫皇兄了。

    “哼。”皇帝冷斥,“今日不赐你个教训,明日你还得再犯,朕不可再一味心慈手软,念你身世可怜便多有宽和。”

    闲安王脸色煞白。

    身世可怜,他母亲是户人家的庶女,身份低微,早早便去了。

    “臣弟知罪,还请圣上责罚,臣弟甘愿领罚。”

    “既如此,滚回自个儿府里思过三月,不得外出,年节一过朕便同老祖宗定下你的亲事,指了谁便是谁,不得有违。”

    “嗻。”闲安王如霜的茄子,不敢有分毫违抗,行了礼恹恹地告退。

    人离,皇帝复去批折子,过会子还得去前头的太和殿大宴群臣。

    奴才们见圣上气消,这才出来收拾场面,皆是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丝毫响动。

    魏七拾了碎瓷欲退。

    皇帝叫住他,“魏七。”眼也未抬。

    魏七跪下,“奴才在。”

    “罚两月俸禄,自去廊下跪一个时辰。”

    “嗻。”魏七磕头,答得恭敬。

    两人心知肚明他是因何受罚。

    即便是闲安王出言不逊在先,他也不能捉弄一个王爷,损了皇家的仪范,已算是从轻发落。

    只是魏七想不明白,圣上既然罚了他,便是那会子分明也瞧见了的,为何却不出声,由着他这般行事,致使闲安王失了仪态。

    魏七领了罚至廊下,面向墙跪着,狂风暴雪,雪片铺天盖地随风席卷至屋檐下,魏七身后沾满雪花。

    膝下大理石砖坚硬冰凉,跪了没一会儿,厚重的绸服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湿冷由腿,膝盖一路传至四肢百骸,他的牙关颤抖不停,身躯却依旧挺得很直。

    内书房里温暖如春,皇帝饮着热茶,目光钉在奏折上,手中抚摸腰间的龙纹玉佩。

    外头暴风吹窗柩,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后,皇帝皱眉。

    安喜立在后头,望了望窗外,心下担忧。

    这么冷的天,人走在外头都要冷得发僵,何况是跪着。

    他有心想劝,又恐圣上正在气头上,便想着还是再等一刻,跪久些了模样也惨,圣上也该消气。

    皇帝的手指摩挲玉佩,停住,摸几下,又停住,绕到下头去缠流苏,低头一瞧,是个灰蓝色的。

    怎的还不来求情。

    又半盏茶后,还未等安喜开口,皇帝突道:“ 去太和殿。”

    “ 嗻。” 怎的这般早便要赶去太和殿了,不是还有半个时辰么,不过这事大,早些去也稳妥些。

    “ 起驾——太和殿。”

    皇帝起,众贴身内侍相随鱼贯而出,内书房御前的奴才留下收拾。

    明黄草龙花纹方头吉靴停至身侧不远处,是魏七前几个时辰前替皇帝换上的那双。

    他转身垂首面朝皇帝往后退。

    拿臀朝着主子乃是宫中大忌。

    皇帝抬足,行了几步,突又停下,安喜立在魏七跟前,耳边听到前头传来的沉沉低问。

    虽经风吹散,却因其间包含着的与众不同的威严而清晰可闻。

    “ 可知错。” 只三个平淡的字。

    “ 奴才知错。” 魏七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头磕得额外响亮,这不是能敷衍的时候。

    碰-碰-碰,三声,一声比一声要响。

    皇帝不知怎的竟听得心颤。

    暗道:蠢东西,脑子是铁的不成。

    “ 既知错,滚回去思过。”

    “ 嗻,奴才遵旨。” 心平气和,低顺恭敬。

    皇帝到底没忍住,微侧过头瞥去一眼,魏七伏在黑色石砖上冷得不住颤抖,头贴地面,瞧不出是否磕破了。

    天子心中一声叹息,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