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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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七跪在后头, 嘴里低声出一句:“ 奴才恭送圣驾。” 消散于风雪中,无人听见。

    未几,御驾远去,他撑着冻得有些僵硬的腿自地上爬起。

    额头冰凉,一缕很细微的血迹自上蜿蜒而下,渐渐流至眉心。

    魏七抬手一擦,心中叹气。

    唉, 又流血了。

    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左右面上都冻僵了,并不觉着有多疼。

    圣上叫他回去思过, 魏七垂首往后头侍院走。

    沿途尽管勉力遮掩伤口,仍是能感觉到旁人在他额间短暂停留的目光。

    回了自个儿屋,千子瞧他一副明显受了罚的模样也并不惊异。

    只唤声魏爷,取来药箱望着他。

    魏七松口气, 他连开口解释的心力都无,只觉精疲力竭。

    方才闲安王的事, 虽作弄了回去,可他并不如何开怀。

    心里的憋闷苦恼无处可发泄,魏七很想哭一场,他怎么也没料到, 原来只是一本春,宫图。

    仅仅一本图册就搅没了他原有的平静生活,叫他大半年来苦苦挣扎,生不如死, 最终无奈妥协。

    魏七举目四望,千子二人皆在屋内擦拭桌椅摆件,他现下还不能哭。

    戌时坤宁宫内。

    今日年初一,依礼法帝应宿在中宫,是以太和殿的宴席一散,御驾便到了坤宁宫。

    帝后二人皆有些乏,前头宴朝臣,后头中宫见命妇,都不是轻松的活。

    这会子两人洗漱妥当,端坐在榻边闲话。

    “妾谢圣上恩典,前些日子您赏下来的福字,父亲已叫人供在祖祠里,日日礼拜。”

    皇后温言道,目光很是柔和地望着皇帝。

    后者道:“皇后辛苦,国丈忠心耿耿,为朕的大楚鞠躬尽瘁,赵家一门忠臣,理当得赏。如何都不为过。”

    只是嘴中这般,心里却冷笑不已。

    对赵家的事这般熟悉,连福供起来都知晓,私下往来不知该如何密切。奏报隔几日来一趟,他都懒得瞧。

    两人草草几句,安歇下来,身躯之间相隔甚远,隔阂清晰可见。

    只是当皇后的手于昏黄的灯光下悄悄拽住身边人明黄的亵衣时,皇帝仍是翻身压了下来。

    面目相对,呼吸相闻,近在咫尺,却是一板一眼,如同例行公事一般。

    皇后面目平静,心中也是无波无澜,她只是需要这一夜的例行公事罢了。她不能显露出自己的愤恨,不仅不能显露愤恨,她还要露出依赖与爱慕。

    呵,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只是谁都不会先去破。

    皇帝目光平静,望着下头的女子,也是秀美动人的模样,也是粉面含羞的面容,目光也盈盈,嘴唇也丰润,端庄又妩媚。

    只是索然无味,谁人能知晓她这是做戏还是真的柔媚。

    从来也叫人参不透,同朕一样叫人参不透。

    可帝王只愿无人能看透他,却不愿这世上有他洞悉不了的人与事。

    但这是他的嫡妻,皇帝想着,望向那张微微开合的唇,脑海里却忽然忆起一个奴才。

    嫡妻和奴才会有什么不同?

    他抿唇俯身轻轻贴了一下。

    皇后浑身一僵,不知今夜丈夫为何会突然如此温存。

    自她父亲势大后,两人已有一年多未曾这样亲近了。

    她张开唇,欲迎合一番。

    可是皇帝却在这时退开了。

    前者垂眼,心中嘲讽冷笑,面上却更柔和温婉。

    也无什么不同,皇帝暗想,甚至还比不上那奴才。

    念头一出,他觉着自个儿荒唐,可却又忍不住生出更荒唐的想法。

    还不如回去幸奴才。

    他的动作比方才更为冷淡了。

    至少那奴才没心眼,所有的胆怯,羞涩,抗拒,茫然,试探,欢喜和自以为的聪明,他一眼就能看透。

    草草了事。

    第二日御驾回乾清宫时,皇帝坐在銮轿中问下头的安喜:“ 内务府的玉佩做得如何了?”

    声音透过明黄棉帐沉沉传入跟在一旁垂头走的御前总管太监耳里。

    玉佩?什么玉佩?

    安喜有些想不起来圣上这口中的玉佩有什么缘由,又不好开口问,沉思了一瞬。

    哎呦!玉佩!他记起是什么玉佩了,是前两日要赏魏七的玉佩。

    其实还未有消息,这些日子宫里哪哪都忙得团团转。内务府更是不知每日要进进出出多少奴才,门槛都要踩烂。

    赏给一个奴才的东西,即便是乾清宫来人亲口吩咐了,却因来人并未催促,像是也不急。是以内务府总管便将这桩事往后头挪了挪。

    安喜也未曾多上心,圣上赏魏七的东西多了去了,皆只是随口吩咐一句,并未有多上心。哪曾想这会子竟还特意问起,怎能有便有呢?内务府那头怕是还未着手去办。

    这可有些麻烦,圣上那会子道要做一块好些的,又是特特替魏七做。不仅要合他的身量,还得合他十七八的年纪,且不能真的太贵重,也得考虑考虑身份。

    安喜心里犯愁,却仍是答:“回圣上的话,近日宫中杂事众多,内务府想必也忙。不过奴才特特派人去催过,奴才思量着再有个一两日东西也该呈上来了。”

    皇帝未曾多,也没嫌慢,只道:“弄好了叫朕瞧瞧。”

    “嗻。”

    御驾停于乾清宫门前,里头的奴才接驾。魏七脸上有伤,恐污圣眼,便跪得靠后了些。

    皇帝叫起。

    他起身,微垂着头,双臂紧贴身侧,姿态仍是亭亭直立。

    皇帝的目光扫过,见他额间一片青紫肿胀。一瞬皱眉,只是也未多瞧,往里行去。

    安喜稍得空闲,忙召了王福贵来。

    “ 安爷。”

    “ 你亲去内务府一趟,叫造物司一块玉佛来。要中等偏上的血玉,后头刻个七字。加紧办,连夜办,后日便要瞧着东西。”

    还是造块玉佛好,观音菩萨戴不得。观音,官印,于魏七身份不合,也恐叫圣上记起前朝宦官专权之事,反而不美。

    王福贵应下:“ 嗻。”

    内务府造物司的掌事太监钱守得了令,连忙向储物司钱思求了块较好的血玉胚子来。

    又派几个手艺好的奴才连夜赶制,不休不眠,好歹在两日后的酉时整(下午五点)将东西送至御前。

    彼时皇帝正在内书房瞧严正己呈上来的请安折子,虽面无表情,眉目却是舒展。

    安喜心道:这玉佩来得正是好时候。

    皇帝瞧完折子,将其往桌上一扔,靠向紫檀木雕八宝云蝠纹宝座。

    王福贵见皇帝手上空了,这才领着手捧朱漆托盘的奴才上前禀事。

    “ 奴才请圣上大安。”

    “ 嗯。”

    “ 圣上,您几日前吩咐内务府给魏七的玉佩已完工,内务府造物司掌事太监钱守方才将东西送了来。”

    “ 嗯。” 皇帝撑着脑袋,淡声道:“ 朕瞧瞧。”

    “ 嗻。” 王福贵向后头的奴才使眼色,那人向前行至翘头案前。

    安喜走上前取了托盘上头放着的金丝楠木刷暗红漆雕喜鹊纹样木匣子。

    行至皇帝身旁,开木匣子,弯腰将匣子稍稍倾斜。

    “圣上。”

    皇帝闲闲抬手去取。

    拎了东西凑到眼前细瞧。

    是一块血玉弥勒佛玉佩。

    佛相和蔼可亲,玉佩血红,瞧上去很是通透,触手却温润。黑细绳穿着,首尾两端各缀了一颗深棕色的凤眼菩提圆珠子。

    是只要中上等的血玉,可皇宫里的中上便很不一般了。再者东西是要呈到御前的,是以这块玉乃是块不错的千年血玉。

    皇帝摩挲玉佩,突觉背面有凹陷,似刻了字,翻过来一瞧,正中刻了个“柒”,他细细瞧着这“柒”字。

    心里还算满意,虽是玉佛,却觉着也挺好。

    “ 不错,赏内务府。”

    “ 嗻。”

    “ 谁吩咐造成这样的。”

    安喜心里坎坷,血玉用的少,且造了块佛出来,也不知合不合圣意。

    “ 回圣上的话,是奴才吩咐的。”

    皇帝目光看向他,“ 你也赏。”

    安喜松口气,脸上谄媚地笑:“ 奴才谢圣上恩典。”

    皇帝瞧了东西却并未放回木匣,而是握在手中把玩。

    安喜揣摩不出他是何意,却未曾多。

    皇帝道:“ 今夜抬魏七来。”

    “ 嗻。” 安喜这会儿知道圣上是着什么主意了。

    不过才将将酉时,还未到戌时,他便翻好牌子等着幸人,这东西是要在榻上送出去。

    安喜心里有些意外,觉着他的主子爷近来很有几分风流情趣。

    这是好事儿,正好魏七现下也换了班,此刻并不在场。

    魏七本是今晚守夜,此刻却守不成了。

    圣上召幸,他现下正躺在内廷监中准备。

    据上回来此已有十来日之久,是以魏七今日很吃了些苦头才好歹弄妥当。

    戌时四刻(晚八点),养心殿西暖阁内。

    皇帝靠坐床头,左掌持《论衡》翻看,右手间却是一块血玉。

    上头串着的黑色细绳自宽大的掌中垂下,贴着他肌肉微起伏的手臂一路埋进明黄亵衣。

    魏七来,驼妃太监退。

    皇帝不动如山。

    有段日子不爬龙榻,魏七倒是生疏了些。

    皇帝由着他翻来捣去地折腾,眼珠子盯在书卷上,似并不如何急切。

    魏七终于自锦被里钻出来,热得额头布汗。

    皇帝却并未如以往一般将人扣住,依旧看他的书。

    魏七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皇帝翻一页书,魏七抖了一下。

    终于鼓起些勇气呐呐道:“ 圣上……”

    皇帝目光自书中移开,抬眼皮子瞧他,目光沉沉,也不话。

    魏七不敢盯着他,垂眼,只是却会错了意。

    他又缩回去往里爬。

    皇帝瞧着他的脑袋,在他见不着的上头勾唇笑。扔了书,复将人拽上来。

    指腹抚了抚他的唇。

    魏七脸已红透,知晓自个儿方才又犯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