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疏至近
第二日天未晓, 鸟鸣声清脆,魏七等人起身入帝帐侍奉。
御营由黄幄帐,幔城及网城组成。其内设连帐两百余座,是为内城,内城外连帐千余座,为外城。内外城乃皇家子孙与十二旗亲兵居所,普通禁军则分散于草原四周。
明日圣上入围开猎, 依循旧例,今日需登看城观围。观围主要是瞧围猎禁军的排兵布阵之法及围内野兽数目。
布围由黄族指挥,以红旗和白旗为两翼延伸围拢, 蓝旗压阵脚,延绵三四十里长。
红白旗自东西合拢后,在统领号令下缩包围圈,直至人并肩, 马并耳。第一道包围圈后,外头还要设第二层, 以防野兽逃脱,今日布围严整有序,可见平日里禁军并未懈怠。
魏七跟在后头大着胆子登高望远,入目皆是青翠的春景, 远方各色旗帜飘扬,穿着铠甲的侍卫们立在骏马上高呼万岁,实乃大楚盛景。
身前帝王一袭铠甲,头戴铁盔, 腰间佩剑,他道:“不错,取朕的弓来。”
安喜早有准备,下头人呈上牛角金桃皮弓,去年夏苗之时,魏七还未调至御前,是以不曾得见皇帝猎物时的英姿。
听闻那时帝用这把弓猎得猛虎一只,虎皮本欲献与老祖宗做大氅之用,只老祖宗道她一女人家,野兽皮毛虽好,却太过粗狂,这样的好东西还是皇帝留着自个儿用,是以白虎皮如今仍收在内务府中。
弓来,皇帝单手取过,另有人侍箭,箭为快箭。皇帝搭箭拉弓,推拉一气呵成,铠甲于动作间碰撞,发出金属相击的沉闷声响。
魏七抬眼偷瞧,见他抬臂将弓朝天,目光凌烈,指上的玉扳指发光,他一时走神,只闻嗖地一声响,箭出。
几瞬后喝彩震天,消息一路传递,禁军们挥舞手中的□□高呼万岁,滔滔如巨海之浪。
围场中落下一支大雁。
魏七猛地抬头,瞪圆了眼不敢置信。
东方日出,橘红的光照亮草原,天空褪去暗黑渐渐显出浅蓝的本色,雁群四散,飞禽发哀鸣,至远处复合整。
那人立于春日朝阳中的身影显得比往日还要高大,他朗声道:“明日猎鹿,谁能拔得头筹,朕,有重赏!”
声音低沉有力,春风相送,传至浩瀚辽阔的草原之上。
魏七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大声地话,像是十分开怀。
响应他的是万众的呼喊,喊声之大,气势之盛,激得魏七心头发麻。
他终于知晓为何四年前的那场冬狩,伴驾的奴才们会道圣上是老天授命,亲指的真龙天子。
一时慌乱,酸甜苦辣掺杂,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雷,是身在强兵猛将之间,立在永不会倒的英明君王身后,被喊出来的那一点子锁在心里许久不见的豪情抱负。
他想,若不是身份可笑,地位尴尬又隔着家门之恨,自己应当是要为这样的君王效力的,他也本就是期盼能入朝侍明君的。
只是如今,君是难得的明君,他却不可做能臣,是个献皮肉身躯的太监。
春风吹得皇帝身后的明黄披风飞舞,华丽的绸缎飘至魏七眼底,他的手掌展开又蜷缩,想要触碰皇权的念头一闪而过,终究仍是没有动作。
认命罢,那已是近十年前懵懂天真的稚子玩笑,怀微弱心愿,以残缺之体喘息苟活,实在不该耿耿于怀,应当放下了。
帝下看城,召随侍皇子王亲,欲亲观其箭术。
宫中皇子有三,最大的阿哥今年十一,乃敬妃所出,余下的两个皆为九岁,额娘只是嫔位的主子。
皇子们年幼身量还不高大,穿着骑装垂首走来,半大的孩子个个都沉稳,回起话来一板一眼。
皆是四岁开蒙,五岁习骑射,箭术想必不差。
魏七鲜少见皇帝与他的儿子们相处,今次一瞧,果然是严父做派,面色冷淡得不似是问候关怀儿子,反倒像是要去仇家讨债。
几个皇子回话时轻声细语,温温和和的模样,皇帝瞧着更是气。
在宫里养得娇贵了,没一点子他萧家马背上讨活路的气势。
皇帝皱眉,沉声道:“ 取了尔等的弓箭来,朕瞧瞧你们功夫习得如何。”
“ 嗻。” 皇子们拱手应。
奴才们取来弓箭,大皇子最先开弓,草靶离箭足有三十余丈远(一百米),要能射中靶心于弓箭手来是易事,可对于十一岁的半大子却是为难。
这一箭果然不中,靶都未挨到。大皇子在众多武将中羞得红了脸面。
最大的这个都挨不着靶心,后头两个就更不用提。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没想叫这些不成器的一回即中,然靶都挨不着也太不像样。
想他这个年纪,骑在马背都能中靶,真是太娇惯了。
三皇子年幼,见两位兄长不中此刻已是两股战战,还未开弓手便开始抖。
皇帝瞧不下去,走近了低声训斥,“ 弓箭师傅是如何教导你的,模样都摆错,歪歪扭扭成何体统,钥儿都比你强。”
钥儿是宫里唯一的公主,皇帝这般,来想是对待女儿时比儿子要宽和许多。
三皇子一听父亲自己还不如幼妹,更是羞愧,躬着身子站都站不住了。
皇帝踢他,“ 前手肘与肩平,你自个儿瞧瞧。”
三皇子语带哽咽,“ 是,儿子知晓了。”
“ 有何好哭,瞧着。” 皇帝两步跨至儿子身后,狠拍他的手肘,“ 朕只教一回,学不好便滚回去思过。”
他握住儿子仍瘦弱的手掌,弯着身躯将其罩住。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似抱婴孩,弓开至极致,绷得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噔得一声,直中红靶心。
众人赞叹不已,父亲怀中的三皇子
傻楞楞得抬头瞧他威严又强大的父皇,目露崇拜敬仰之意。
“ 儿子谢父皇教导。” 这一箭,这难得的父子温情足够他记许久。
皇帝垂眼瞧他,面目仍是寡淡,并未应其中的敬仰与讨好而变得亲切。
“ 尔等好好学,莫要丢朕的脸。”
“ 嗻,儿子知晓了,必将勤功苦练,不负父皇所望。”
魏七立在后头将一切收于眼底,若是自己儿时也有这样的严父,那他的箭术想必也不会一团糟了。
不过仍是太残酷,十一岁的严苛些也就罢了,怎的九岁幼童都如此对待。
这日晚间魏七守夜,同另一个御前的奴才一块窝在靠近帐门的地铺上盹。
皇帝起时他正是困倦,身旁的奴才手肘一戳将他捣醒。
两人晕乎乎起精神,提着心问到,“ 圣上,您有何吩咐”
皇帝自暗处行至烛光下,身影渐显,“ 随朕去外头瞧瞧。”
三更半夜不歇息,去外头溜达作甚。
两人虽觉奇怪却不敢多问,明日开围,兴许是有要紧事。
魏七侍衣,另一个去外头请侍卫唤安爷起身。
皇帝心血来潮要去外头瞧草原夜景,一众奴才也只好陪着。
出帐时正至寅时,帐外的侍卫们依旧站得笔直,见了圣上出来皆半跪行礼,轻声请安。
不一会子安喜也赶到帝帐前,旁人不敢多言,他倒是躬身问了句,“ 主子夜,大晚上的您这样好的兴致,您预备去哪转悠,也好叫奴才有个准备。”
皇帝望着夜色,“ 随意溜达,不走远,紧张什么。”
宫里那样闷,夜里轻易出不了寝殿,有点子动静也怕惊了老祖宗,现下一年好容易出来两回,还不兴朕放放风。
“ 嗻,奴才知晓了。” 不是想要大晚上骑马猎物就好。
哪会什么猎,魏七侍衣的时候特挑件行服,铠甲都没穿,皇帝瞧了也没责怪。
春日夜里的风仍旧寒凉,安喜见皇帝身上穿戴都妥当,外头罕见地罩着灰狼皮大氅,心中也安定了。
若是没溜达好,溜出个病来,明日他如何交代,长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还是魏七稳妥有用,他瞥一眼皇帝身后垂首立着的人,有这子侍衣,圣上连大氅都愿穿了。
不一样,到底肌肤相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皇帝背着手往外头慢慢踱步,身后一群奴才侍卫默不吱声地跟随。
冷得很,不知有何好瞧的。
魏七缩着脖子,冷风呼呼地往身子里钻挡都挡不住。
皇帝信步溜达,晃至内城中的靶场,昨儿晌午皇子们才曾在此习箭。
“ 取朕的弓来。”
“ 嗻。”
原来大晚上的是想来练箭术,兴许是为开围热热身子罢。
靶场四周的火把全部点燃,将这块草地照得很是亮堂。
皇帝搭弓屏息,黑眸微敛,三箭齐发,嗖嗖嗖,箭箭射中靶心。
魏七没忍住低呼出声。
前者一弹弓弦,微转过头来瞧着他。
魏七受惊回避,脑门充血,红了耳朵。
只他最没见过世面,皇帝心中轻笑。
“ 你过来。”
“ 嗻。” 魏七谨慎挪步。
皇帝将他的牛角金桃皮弓递至魏七眼前。
“ 试试,朕瞧瞧。”
“ 奴才不敢。” 魏七嘴里这样,其实心中是很想试一试的,他只十七八的年岁,难免好奇。
“ 朕叫你试,有何不敢。”
“ 嗻,奴才遵命。”
魏七接过。
好……好……沉呐。
他咬牙举起来。
架势摆得很足,君子六艺习了三年,加之今见过圣上教习,现下也只这点子架势还似模似样。
皇帝上下轻扫,心道: 竟不错,手肘腿间动作都还尚可。
下头奴才奉箭,魏七单臂弓都举不起,如何能空出手去取箭。
皇帝低笑,暗道自个儿夸早了。
其实这实不能怪魏七无用,皇帝御用的弓,除却禁军,等闲男子只能举起,要拉满弓却是不易。
魏七使足了力,脸蛋都憋红。
我就不信,不信自个儿这般弱,区区一把弓都拉不开!
他抖着持弓的手臂,空出来取箭,搭在弓上一鼓作气推出去。
很好,两丈外。
皇帝手掌握拳,抵着唇咳嗽。
得了,不能再作弄人,这奴才骨头犟,没得把手弄折。
“ 此弓太重,不便使力,另取一把轻些的来。”
“ 嗻。” 于是白桦皮弓奉上,此弓是宫中皇子所用,十来岁的孩童之物。
魏七不知,只觉趁手得很。
一箭出,终于十丈外。
这会子他真是垂头丧气了。
“ 挪近些。”
安喜:……
“ 嗻。”
于是侍卫另搬来一草靶,二十丈外。
魏七提起心,又一箭。
终于十五丈外。
皇帝:“ 再近些。”
“ 嗻。”
安喜: 大晚上不歇息,作弄人玩儿,主子爷真是好兴致。
十五丈外。
魏七也知晓皇帝是在逗弄他,将弓放下。
“ 奴才愚笨,有负圣上期许,还请圣上降罪。”
皇帝眼眸染笑,瞧着他橘黄火光下绯红的脸蛋。
踱近两步,道:“ 再试试。”
“嗻。”
魏七眼眸发光,紧抿着唇,他也知箭术使的是腕上与肘上的力。
终于挨靶。
魏七垂首欲转身跪下请罪,身后温热的气息靠近,帝王的身躯相贴,近又远,介于正经与暧昧之间,界限模糊不明。
他低头在魏七耳边轻声道:“朕教你。”
魏七心头狂跳,砰砰砰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安喜等人不敢再瞧,转过身回避。
两人头一回在除龙榻以外的地方这样贴近,还是在众人跟前。
魏七全身发抖,哆哆嗦嗦嘴中一个字都蹦不出。
“ 要这般使力。” 喃喃低语,魏七躲无可躲,反而撞入天子怀里。
灼热的手掌裹住魏七冰冷的另一只。
箭出,入木三分,正中红心。
那头侍卫报喜。
魏七仰着头瞧帝王。
头一回生出无边的慌乱,不知所措,走投无路,像被天罗地网所束,由不得他挣脱。
皇帝放下弓,拍他头:“ 傻了不成。”
安喜: 若您昨儿晌午教自个儿儿子时也能这般宽和,主子们何愁学不会,又岂会惧您。
可惜教儿子和教喜欢的奴才又怎能一样。
前者是必会的皇子技艺,后者只是情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