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知返
一时寂静无声。
安喜眼皮子一跳, 未几开口扬声道:“ 热河行宫--,接--驾--”
“ 奴才们请圣上大安,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回神高喊,行三叩九拜之大礼。
魏七怀里还兜着桃子,一面躬身叩拜一面要挡在胸前去拦,生怕又滚出几个桃儿来惹众人笑话,即使他也知自个儿已经失了颜面。
好几日不见, 请安也请的不伦不类,皇帝见他行止可笑,心中叹息: 太活泼了些, 朕不在,这东西病方好就等不及要上天入地。
只欲要上天入地也得有人递天梯才能成事,行宫日日有奴才往围场那头上报魏七行踪,皇帝听了又不吭声也未责罚, 像是个默许之态。
这还有谁敢拦。
魏七人聪明,野了一日试探等上头表态, 结果安然无事。
这可就不得了,他知晓皇帝懒得管,对自己是个放纵的意思,从那日后更是逍遥。
随行的两个御前太监起先还要拦住他劝上一劝, 结果前日几人湖上泛舟高歌一回后,两个稳重些的便跟着一块野了起来。
魏七可是近十年未出宫了,十年间在宫中跑都不能跑,也从未大声过话, 此番无人管束,他哪能忍得住。
这几日病一好,下了榻便开始疯。
盘算着要如何□□宫,如何寻乐子,直闹得万树园中热火朝天,过节一般喜庆,上上下下全然一盘散沙乱做一堆。
御前来的,上头特许至此养病,住在万树园里,还是个清秀年轻又活泼的御前公公。
管事心知肚明,那位不管他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好生伺候着。
青锻粉底长靴上头龙纹繁杂,于身前停,魏七头垂得愈发低。
他万万没料到圣上还会转个弯来此处一游,本以为回宫前上头会派人将自己接回围场营帐。
皇帝将脚边的毛桃轻轻踢开,“ 你今儿吃了几个。”
“ 回圣上的……话,奴才……吃了两个。” 魏七答得谨慎而恭敬。
两个,何止两个。
他边摘边吃,毛桃又软又甜,不知不觉间就吃了四个,皮都吐了树下一地。
只是他玩得疯,心中没数罢了。
皇帝岂会信他,若真能忍住嘴又怎会生病。
“ 怀里有几个。”
魏七真是要羞死,当着众人的面又摸索出两个,捧在手中呈给皇帝瞧。
安喜嘴角也犯抽。
“ 回圣上的话,两……两……个。”
可皇帝瞧的不是桃而是魏七脏兮兮的手,白玉沾泥。
“ 挺会藏。” 他嗤笑。
“ 奴才……多谢圣上夸赞,奴才知错。” 又是讨巧又是认错,两处都不落下。
“ 起开,滚去后头跟着。”
“ 嗻。” 魏七将桃子往身后人手中一塞,自个儿起身恭恭敬敬走至安喜身后。
猛虎归山,他再不能逍遥了。
皇帝闭眼,又想笑又要气,实在是无话可。
朕挂念你,你倒好,在行宫内搅翻了天,浑身脏兮兮不怀里还揣着桃子来面圣。
安喜也觉得他不争气。病是养好了脑袋却养坏了,狠瞪其一眼,预备等会子得了空要好生教导一番,紧紧规矩。
明日便要赶路回宫,若再是这般散漫放纵可怎生是好。
御驾行至万树园,原本此园便是圣上在行宫的居所,只是此番拨了偏院赐魏七养病,倒是失算。
桃林前头一地狼藉,烂桃四散。
方才事情来得急,一众奴才将手中东西一抛,桃也不要了就赶去接驾,如何能不乱。
皇帝摇头,侧身望着魏七,“ 你是要将朕的园子都糟蹋了不成?” 语气沉沉,并非玩笑。
知晓他闹腾,未料到能如此闹腾。
魏七跪地请罪,也心知自己这几日太过得意了,“ 奴才有罪,奴才本是见此林中果实累累,都要坠地了却无人来收。
奴才觉着烂在树上实在可惜,便想着摘来献给您尝个新鲜。”
此处是行宫,又是皇帝居所,皇帝并不常来,且此地又远离紫禁城,也没法送至宫里孝敬众主子。
路途遥远,怕是没个两三日便要撞坏。
再好的果子除却几个守园的奴才摘了尝尝外,自然只能烂在树上或等着清扫的奴才来处理。
魏七得有理,加之又甜言蜜语,皇帝消了些气。
其实原本恼他也并非是因为乱了园子,而是觉得这东西没心没肺。
“ 摘桃子是为了献给朕。”
“ 回圣上的话,是。”
其实他只想着安爷与几个来往密切的奴才。
圣上什么没吃过,哪会稀罕这些东西。
然而胆肥了,起谎来毫不犹豫。
“ 那东西呢?”
“奴才这便理好呈上来!”魏七巴不得将功折罪。
皇帝不言。
前者麻溜地起身告退,袍子脏污,头上还插着一片树叶,实在有失体统。
这般回去若叫祖母瞧见准得受罚,皇帝望着果林叹息。
“回了宫你看好他。” 养野了却不得不又教得规矩,若不忍教回去,便只能派人时时盯紧。
“嗻,奴才晓得。”安喜答。
魏七并不知堂堂帝王分出了一点心来意护他,他端着洗得干干净净,剥了皮去了核切地齐整的桃肉来献殷勤。
皇帝吃了两块,确实是甜而软,“尚可。”
魏七安心了。
在外头滚了近一月,他脸上显出些欢乐天真,即便再规矩守礼,到底不似从前恭谨沉稳了。
眉目也舒展,眼神明亮,整个人都活了起来透着灵动,病痛后都未能掩盖。
皇帝坐在罗汉榻上量他,心里确实是喜欢的。
这两日围猎宴饮批折子,得空老要想起这东西,想他在行宫里是如何撒欢闹腾,也不知病可否好全。
今年还能再宠上一年。
帝王这样告诉自己,仿佛是为了隐藏更深的情绪,更为强烈的喜欢。
他是真的要纵得狠了,兴许是因快要回宫的缘故。
嘴上责备魏七糟蹋他的园子,第二日回宫前却令人摘光了桃林中的果子大赏众人。
闹腾的猴儿也得了一筐,上了马车放在身旁,无聊便啃上一个,怕久了要颠坏。
宫里的奴才很少能吃着外头这样新鲜的果子。
万幸有同乘的太监看着,否则他神思一游又要吃多。
御驾九日后归京,回时带了三十余个蒙古贵族献上来的草原美人入宫。
除却皇帝幸过与有意留下的五个,其余皆赏了亲近的大臣。
魏七以为圣上有新宠,其实皇帝只不过是不愿拂了蒙古的脸面,留下五六个足以显示诚意。
他后宫里的女人已足够多,且一直在更多,肥环燕瘦已再无绝色可动帝心。
原来草原上皇帝也有佳人陪伴,魏七此回不上是嫉妒或是难过。
他只是别扭,盖因多出来的那一回君仆夜游与之后的宠爱纵容,让他生出自己其实是特别的这样的错觉。
宫里的奴才没人会不想得到皇帝的那一点特别。
皇权无上,特殊的对待叫人生出虚荣与满足。
魏七从前不想甚至厌恶,然而此次出宫,荣华富贵掺着快意人生伴温言轻语砸头,他阅历并不深,险些要走岔了路,好在又万幸清醒得早。
紫禁城庄严肃穆,便是乞儿入了这城也不敢大声喧哗,魏七自觉规矩。
皇帝特叫安喜看牢他,本以为魏七会犯错,可是回了宫,人却懂事得很,比从前还要恭敬,谨慎得令天子都要生出不快。
乾清宫御前当差的奴才们皆很纳闷,分明木兰围场里旁人瞧着两人是浓情蜜意。
后来魏七病了,圣上借口国事繁忙不可再耽搁,非要提前两日回宫,还领着一万余人绕半日道转去夏宫接人。
旁人不知情,御前的谁不知圣上明晃晃的心思。
只是一回宫,情势却急转,君与奴才之间别扭得似隔了万堵墙。
魏七也就罢了,身为奴才恭敬本分又无错。
圣上反倒反常,上朝处理政事平和得很,回了养心殿便似吃了炮仗一般发脾气。
安喜琢磨来琢磨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旁敲侧击问圣上,圣上不愿搭理他。
他便猜兴许是魏七太过恭敬了,圣上喜人活泼些。
召魏七委婉些了,前者略有松动,然而皇帝并不消气。
御前总管又猜,或许是榻上久不相亲,他意侍奉,晚膳后翻牌子总奴才这便走,这就走。
“走”字咬得额外重,皇帝抬眼要他滚。
昨儿夜里幸的又是异族美人,圣上回宫已六七日,夜夜忙于朝事,前日开始召人,幸也是这一位佳人。
连着两回,可见是喜欢得很,现下已升至正七品贵人。
第二日间卯时,安喜领着人入西暖阁伺候。
皇帝不知怎么就又恼了,擦面的巾子往铜盘里一砸,水花噗得全溅至侍候的奴才脸上。
端着铜盆的正是魏七。
他也不知自个儿哪错了,只是跟着众人请罪。
皇帝拂袖而去,不责罚也不给个明白。
到了晚间倒霉的魏七值夜,圣上叫茶三回,叫了却不喝,没一会子又道要如厕。
魏七起身去外头传官房。(古代便盆,内有松香木遮气味)
来也怪,兴许是圣上有意刁难,平日里这些事他都是自个儿来,今次却要魏七服侍。
两个奴才心伺候,虽没做过这差事,倒也没出差错,可皇帝偏生就是恼了。
他拿着湿帕子净手,魏七帮他擦身,面色沉静动作轻柔,擦完又替其穿上。
另一人点香,拿着官房出去。
天子在这时发难。
他拽住魏七的胳膊,捏住其两颊抬近,沉声问:“ 你甩脸色给朕瞧。”
“ 回圣上的话,奴才不敢。” 魏七确实是觉得冤枉,他回地也真诚恭敬。
可皇帝就是觉得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是专程做给自己看的。
无心无肺,真是无心无肺。
有朝一日最没心没肺的天子竟也会用这四个字来评判他人。
“ 你不敢,变得这样快,你不敢。” 他得极缓,是在克制怒意。
再也没有比你还要胆大包天的奴才。
皇帝习武,手下没轻重,魏七的手腕被他攥在掌中,对峙久了手掌青白失血,疼得他面上失色,嘴唇苍白,垂着的眼中滑下一行泪。
前者瞧见,心头一颤,记起草原上帝帐中他醉酒的那一夜。
昏暗烛光下,帝王先松的手。
到底不一样了,他也知晓什么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