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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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七:“ 谢圣上宽恕。” 实在是真心感恩戴德。

    皇帝瞧他一眼, 转身上榻。

    成,朕倒要瞧你有多倔。

    又冷了两日,安喜也没法子了,心道: 随你们折腾,左右也折腾不死,早些了断得了,也不知累不累。

    乌鸦嘴得便是他。

    这日寿康宫来人召魏七, 用的是旧由头,道老祖宗脖颈疼。

    魏七前脚跟去,安喜后脚便往上报。

    皇帝在内书房批折子, 微皱眉头道:“ 派人跟着,有事速回。”

    “ 嗻。”

    两人都未曾上心,谁也没料到魏七此去竟会有性命之忧,皆以为只是如上回一般敲规矩。

    皇帝那时还想:去老祖宗手下尝尝苦头才能知晓朕的好。

    寿康宫长乐敷华内, 老祖宗手持佛珠跪在佛像前念经。

    未几,她睁开眼问一旁立着的罗嬷嬷, “ 东西可备妥当了?”

    罗嬷嬷迟疑一瞬,仍是道:“回您的话,都妥当了。”

    她扶老祖宗至罗汉床那头安坐,后者闭目沉思。

    今次并非是她残忍无情, 实是再也留不得,不若称着皇帝醉心异族女,将这个祸害先除了。

    她年岁越大便越发优柔寡断,近来总梦到年轻时尤待字闺中那一阵的事。

    魏七的伯母与她是要好手帕交, 两人未嫁之前是亲如姐妹也不为过。

    老祖宗心中叹息,媛儿,哀家要对不住你,你这侄儿可不能留。

    她想:若是没哀家,魏七早在十年前便没了,纵然手段残忍不近人情了些,可这一切也都是为了皇帝为了大楚。

    御驾本该直奔紫禁城却偏拐了弯在夏宫停了一夜,缘由一查便知,旁人不知情,她这个做祖母的却心知肚明。

    像是偏离了原本的大道步入了岔路,虽最后仍会如期抵达,却耗费了许多人力,也分去了帝王的心神,可这才是魏七伴君的头一年。

    那孩子聪慧可爱,她也很是喜欢,若非如此不会让他呆在身边足足四载,也不会再三迟疑留他至今。

    终究成了祸害,动摇了帝心,任何可能危害皇帝的隐患,她皆要事先除去。

    “老祖宗。”罗嬷嬷轻声唤。

    太皇太后睁眼,虽然年老,眼神却依旧清明。

    “魏七来向您请安。”

    魏七几步上前,弹马蹄袖叩拜请大安,声音带着年轻人的朝气,语调却沉稳:“奴才乾清宫御前贴身内侍魏七,请老祖宗大安,老祖宗万福。”

    真真是挑不出错,哪儿都好,圣宠之下能坚定心神也是难得。

    老祖宗望着下头跪着的孩子,养的这般高大了,哀家看着长的。

    即便是个太监是个奴才,在自个儿心中亦为故人之子,她从来是看顾着这孩子的。

    “起罢。”莫怪哀家,要怪便怪你太讨人喜欢,也得了皇帝的喜欢。

    “嗻。”魏七心中不安,殿内气氛实是不同寻常,便连罗嬷嬷也不曾笑。

    太皇太后心狠起来是真狠,她闭目,道:“赐酒。”

    “嗻。”

    另一头乾清宫跟去的奴才也实在机灵,他藏在暗处,老祖宗这话一出便急忙奔了回去。

    内书房门外,安喜得了消息大惊失色,吓得直接倒在了地上。

    他低嚎一声:“圣上!老祖宗要赐死魏七!!”

    皇帝手下朱笔戳破棉纸,拍案起身,翘头案上的茶盏笔洗等一应事物震动。

    他一面疾行一面沉声吩咐:“御前侍卫来人!”

    “奴才在。” 门外侍卫带刀入,也知晓发生了大事。

    “领人速去寿康宫将长乐敷华里的酒杯都砸了,拦住老祖宗。”

    “嗻,奴才遵旨。”

    皇帝抛下腰间的龙纹玉佩,侍卫接过,似风一般退下。

    天子旨意速去,那便真是要速去。

    “摆驾寿康宫。”

    “嗻。”安喜应。

    皇帝也不管身后众人,一路疾行,銮驾不乘,仪驾未全,遇着拦路的抬脚就踹,显然也是急了。

    长乐敷华内,魏七虽不明白怎的突就招来杀身之祸,但到底保有几分冷静,想要再拖上一拖,等着皇帝来救他。

    他也知皇帝会来救他,虽像是天方夜谭,可也没什么缘由,直觉罢了。

    “奴才斗胆,奴才自以为十年来忠心为主,除却去岁糊涂再也未敢忤逆,奴才不解,为何您那时宽仁,饶了奴才死罪,现下却要赐死奴才。”

    老祖宗听了亦是生出不忍,手握成拳,却不与他废话。

    这档子事从来都是夜长梦多,拖久了等乾清宫来了人,今遭便是白费功夫。

    她侧着头,只:“君要臣死。”

    华贵雍容的护甲在朱漆桌面上刮出长痕,响声尖刻刺耳。

    “灌下去。” 她淡声吩咐,十分坚决。

    “嗻。”

    太皇太后并不想见魏七的死态,但她又必须亲眼瞧人死在跟前才能安宁。

    魏七心灰意冷,四个奴才上前将他按住,如何挣扎都挣不过。

    他额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双掌骨头凸出,双腿胡乱向后蹬,显然是用尽了全力。

    可为何总是蜉蝣撼树。

    他被捂住了鼻,喘息艰难毒酒入喉之际想的却是,终于解脱。

    不用再挣扎苟活,其实也好,不男不女家破人亡,双亲杳无音讯,又成了帝王榻上物,人间实苦,去了也罢。

    剧痛顺着咽喉沿食道一路烧至胃壁,他想这酒中加的是砒|霜还是鹤顶红,也太烈了。

    泪水不断涌出,鼻涕沾了满脸。

    侍卫闯入,却来迟一步,见酒杯已空,大惊失色,示龙纹玉佩将长乐敷华团团包围。

    侍卫首领是上回大年初一魏七托了送大氅的那个,他两步上前,踢开几个行凶的奴才,取了老祖宗跟前的茶盏将整整一壶都灌进魏七嘴里。

    灌完伸出手指去抠,魏七哗啦啦吐了一地。

    太皇太后怒喝,却无人理会。

    御前禁军只听一人令,天子要魏七活,他若死了,禁军便是办事不利,无论大事事,御前办事不利的禁卫不用再活。

    另一头,皇帝一路上脑子也慌乱,反反复复只愿魏七能机灵些,拖上点子时间,然而他祖母懂他,他又何尝不知自己祖母手段。

    明黄也如风,所经之处不长眼的奴才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一脚踹开。

    不踹皇帝要震怒,他的心头火烧至喉间没处发泄。

    御驾煞气腾腾,还未至寿康宫此事便惊动后宫众人,宫人们瞧见皆是大惊,不知晓的怕是要以为圣上是去上阵杀敌。

    妃嫔们得了消息自然是盼老祖宗能手快些,今次便将魏七除了。

    瞧瞧,瞧瞧,圣上这般模样,不除了他今后还得了!

    皇帝径直赶至长乐敷华时,瞧见的便是魏七瘫在污秽中,虚弱呼吸的场景。

    他本急红了眼,此刻见人还活着,长舒一口气,心跳却比方才还要猛烈。

    只差一点。

    差一点这奴才就要没了。

    皇帝:“带回去,宣太医院院首。”

    “嗻。”侍卫首领抱住魏七,礼都未行便要退。

    “慢着。”太皇太后起身。

    皇帝一撩明黄下摆,单膝跪地行礼,“孙儿请老祖宗大安,老祖宗万福。”

    “皇帝当真是稳重了,也越发地懂礼。今次竟为了一个奴才派禁卫闯祖母的寿康宫,此事若叫前朝知晓,皇帝该如何自处!”中气十足也实在是气得不轻。

    “孙儿并非有意冒犯祖母,只是这东西您四年前便赏了孙儿,既赏了孙儿便是孙儿的,祖母实不应不知会孙儿一声,便轻易夺去。”

    “现下哀家知会皇帝,皇帝该将此奴才留下。”

    皇帝起身,目光暼过黑色大理石砖上的一滩掺了血的水,复望向魏七。

    脸色青白,还昏迷着,实在奄奄一息,可怜得很。

    他的心尚跳得很快。

    若未赶得及,去了便只能去了,现下尚能救回,再让他亲眼看着人没,那不可能。

    “带回去,安喜跟着。”

    “嗻。”侍卫首领与安喜同应,两人领着二十来禁卫与太监急急退下。

    走了一半还有一半。

    禁卫都是带刀的,刀刃藏在刀鞘中,刀柄上头镶着的椭圆天青石却明晃晃扎眼。

    伴驾去围场里待了近二十来日,正是一派肃杀之气。

    寿康宫内几个行凶的奴才缩在毡毯上瑟瑟发抖,生怕圣上一怒之下派人砍了他们的脑袋。

    空旷下来的殿内,太皇太后望着一地狼藉摇头道:“皇帝真叫哀家失望。”

    “孙儿不孝,令老祖宗失望,只是孙儿确实有几分喜欢这奴才,尚舍不得处死。”

    “就因皇帝上回那番话,自个儿做皇帝难得有乐子,哀家一直留他至今,可如今哀家却知晓,魏七已不单单只是乐子,若是玩意儿,是个新鲜,哀家这寿康宫怎会迎禁军携刀之大驾。” 太皇太后冷哼。

    人救下,皇帝倒讲起了规矩,”回祖母的话,不是玩意儿也只是个奴才。前朝宦官专权,孙儿知晓您忌惮这个,孙儿做了皇帝,又何尝不忌惮。

    这东西今后就养在乾清宫里,此生都养在那儿,孙儿万万不会成了昏君叫他手握大权。”

    太皇太后年迈,经此一闹已疲态毕现,她额角青筋一直在跳,闹得她头疼不已。

    终究长长叹息:“ 孙儿,你听祖母一句劝,你还年轻,祖母却是过来人。除了他,对皇帝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魏七此人……身世复杂,并非寻常奴才。”

    “不是寻常奴才?”皇帝只当他祖母哄他。

    “他乃前朝正三品大员中书令陈肃远唯一之嫡子,陈家主支一脉最年幼机敏的孩子,陈宵衣。”

    皇帝轻笑。

    荒唐,若是前朝罪臣之子怎会入宫,还能一路飞黄腾达升至御前。

    人是老祖宗亲自给的,留在身边四载,后调至乾清宫当差三载,伴驾又一载,若真是陈宵衣甫一入宫便该死,祖母怎会让他留在御前。

    龙榻上幸了整整一年都未提,如今要杀人能便成罪臣后代陈宵衣了。

    年岁久远,皇帝想了一会儿,记起陈家一门发配边疆之旨意是他亲自劝父亲下的。

    陈肃远虽颇有才干却太过愚忠,不识好歹。

    西南大军杀入京城之外三十里,他竟还要写诗谩骂他萧家父子。

    其子陈宵衣倒是负有神童之名,然而那时仍年幼,哪能顶事。

    他对此名略有印象,似是早就没了。

    “是陈宵衣又何如,他如今似无根的浮萍,又得罪了您,除了朕还有谁可依。”仍旧不信名门之后能逃脱一劫。

    太皇太后揉着额角,这实是她自食其果。

    妇人之仁,愚不可及,亲手埋下十年后的无穷隐患。

    “皇帝不听哀家劝,哀家亦无法,你登基四载从无差池,哀家只盼你能守住大业。

    你若还舍不得他,就养在乾清宫内罢,万万不可令其得势。”终于无奈妥协。

    雏鹰羽翼渐大,终成强壮雄鹰遨游天际,老妪力弱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