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重
皇帝抱着人回内城御营, 一路上魏七都埋头不敢乱动。
皇帝的脸色阴沉如死水,胸膛起伏不定,显然仍是气极。
他确实是怕了,他一直都无法忘记两年前寿康宫里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
魏七嘴角的鲜血,青白的面色,还有之后梦中他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僵直身躯, 种种都令天子生出恐惧。
且这些恐惧随着他对魏七的喜爱,于不知不觉中日日加深。
宫里每年都有奴才消失,有的有由头, 有的没由头,甚至连尸首都找不着的亦有之。
皇帝不想他最喜欢的这个奴才有朝一日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里。
两年来他有几回都梦到魏七被害,找寻无果。
经年之后又突被人自不知名的偏僻宫殿的枯井内捞出了魏七的尸首,或是从哪处假山下挖出了一截他残破的骸骨。
梦境有时太真, 真到若惊醒时身旁躺着魏七,他会忍不住去抚摸, 魔怔一般地探人鼻息。
若碰上身旁无人,他唯有握紧拳头喘息,独自在幽暗寂静的夜里与心中的恐惧抵抗。
萧隀俨从来都不是毫无破绽。
他看得魏七看得很紧,在宫里魏七从来都不能迈出乾清宫一步。
出了宫也大都伴驾, 便是留下了他也要派一众禁军守卫。
天子也不知究竟什么是爱,他的母亲早逝,祖母强硬,父亲又太过冷漠无情。
无人告诉他心疼与怜惜, 恐惧与迁就其实差不离就是爱了。
皇帝只是不想丢了这个奴才而已。
这个能在深宫的寂静夜晚陪他下棋看书的奴才。
他终于发觉,原来纵使自己能翻云覆雨,可若想在宫里护得一个喜欢的奴才周全,亦非是件容易的事。
且……他垂头望着怀里的人。
现下看着很是乖巧安静,身形修长,体格也不弱,脑子亦不笨。
其实太过活泼鲜活,内里天真纯良又倔强难驯,美好的东西向来不长久。
他的心绪起伏不定,手臂微颤,渐渐用劲收紧。
可皇帝的心意与害怕,怀中的人从来都不懂。
因为皇帝是天子,天子怎会向一个奴才诉他荒唐的恐惧与噩梦。
他不会低声下气地请这个奴才好好保重自己,更不会直言他的喜爱。
魏七只知自己被困住了,且是挣脱不开的束缚。
帝帐中,太医早已候在榻旁,见圣上抱了人入内,慌忙请安。
皇帝将魏七放至榻上,力道称不上是温柔。
御医照例将帕子搭在魏七的手腕上,诊了会子脉后温声问:“魏公公,您可有哪处不舒坦。”
魏七偷偷瞥了眼负手立在一旁的皇帝,垂下脑袋悄声道:“脚疼。”
“嗬。”皇帝一声冷哼。
屋内人俱是一颤。
御医将魏七的下摆轻轻撩开后便停住不敢再动了。
“安公公,劳请您帮在下一把。”
安喜点头,上前替魏七除鞋袜,御医转身回避。
后者缩脚,他怎好意思叫安爷替自个儿脱鞋袜,这样脏的事。
“安爷,的自个儿来。”
“你又折腾什么,给朕老实些!”皇帝突劈头又是一句骂,声线冷厉。
魏七缩着脖子不敢出声了。
安喜瞪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再惹事。
他将魏七的裤脚轻轻揭开,伤在腿与脚腕处。
安喜用巾子将魏七的脚包住。
“ 大人。”
御医这才转过身来。
真真是麻烦,不过是成了皇帝的人,便连手脚都不能叫别的男子乱碰了,即便魏七亦可算得上是男子。
可天子此刻就如同阎王一般凶神恶煞地立在旁边,御医两股颤颤,实在不敢乱动,生怕冒犯了魏七惹得皇帝不快。
御医隔着巾子将人的脚捧了细细查看,即便只是这样,皇帝仍旧微皱着眉头,心中不大舒坦。
他忍住脾气,问:“伤势如何?”
“ 回圣上的话,魏公公无甚大碍,内里无事,只脚上稍有擦伤与扭伤。
皮肉伤养上几日便可好,倒是脚腕出处的扭伤需得要个十来日。”
万幸马儿是特为魏七这样的生手挑选的,不算太过高大。
魏七又还机智,护住了自个儿的脑袋,是以伤得并不严重,大多只是皮外伤,面上血淋淋罢了。
可若没禁军护卫,马儿发狂乱中踩着了魏七,那也十分危险,保不齐要丢了命的。
“ 无碍便可,你瞧着办罢。”
“ 嗻。”
御医了无碍,皇帝背在身后捏着的拳松开。
几个奴才将魏七理妥当后,他挥退众人,预备找魏七算账。
安喜退下前提着心低声劝,“ 圣上……魏七还伤着呢,您莫气坏了龙体。” 人方才受惊了,不要骂得太狠。
皇帝压根就不搭理他,只是撩袍子往榻边坐下。
众人躬身退,帐帘合。
魏七屁股往榻里幅度地挪。
皇帝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力道有些大,后者不再动弹了。
“ 朕今儿早间入围前了何事?” 他探身凑近,掐住魏七两颊,语气冷如寒冰。
魏七嘴唇颤抖一时答不上来。
“ 回话!” 皇帝掌中施力,厉声低斥。
“ 您,您叫……叫奴才慢些,仔细些,只许……骑着走,不能跑。
且要,要跟着禁卫。” 魏七心虚,照着他早间留下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
记得倒是挺牢,可也没见照着做。
“ 原是记着的,朕还以为朕的嘱咐你转头便忘了呢。”
魏七心翼翼地抬眼偷瞧他的神色,“ 奴才……不敢。”
“ 嗬,有何事是你魏七不敢的。” 皇帝嘲讽嗤笑,“ 朕问你,好端端的你的马怎会发狂?”
魏七又怎会知晓,他也不过只是勒了一下缰绳,挥了一记马鞭而已。
“ 奴才……不知。” 他呐呐答,“ 奴才只不过是策了一下马,力道并不重。”
皇帝真想赐他一巴掌,教他骑马也不过十日而已,且每日只半个时辰,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就要去策马。
他吸口气平息怒意,半晌沉默,帝帐中一片寂静。
帐外秋风轻扫微黄的草地,野兔鸟雀欢快扑腾,景象祥和。
魏七的心跳在皇帝的沉默中渐渐加快。
“ 魏七。”
后者松开捏在他脸颊上的手,白玉一样的皮子上留下青红印记,魏七却不敢叫疼。
皇帝的视线在他划破的腿与高肿的脚腕上划过,手掌贴住伤处。
他淡声低语,“ 是不是非得叫朕令人将你的腿折了,捆在乾清宫里,你才能安生?”
魏七一颤,浑身僵住,他觉得圣上此言或许并非玩笑。
可是他想不明白,骑马的事是圣上提起的,马也是圣上挑的,出了宫能好好骑马亦是圣上亲口许诺的。
自个儿也不过就是稍稍动了缰绳罢了,谁会知向来温顺的马竟突然失控,他也不想的啊。
怎的这会子竟全怪罪在他一人头上。
若真要计较起来,圣上自个儿就没错么?这骑术还是他亲教的呢。
可是这些话魏七此刻是万万不敢出来的,圣上真的生起气来……
他想起伴驾头一年,那晚方子……
魏七又是一哆嗦。
“ 奴才……我再也不敢了,我今后一定听您的话。”
他将自己伤重的痕迹摊开,以博取皇帝的心软与宽恕,也是心知肚明天子对他是怜惜纵容的。
皇帝本也只是气话吓魏七,并非是真要折他的腿。
可他亦知,这个奴才的保证向来都做不得数。
多少回了,天子闭目,心中长叹。
已经看得这样严实了,仍要出事。
可朕是皇帝,一日能有多少时辰与一个奴才共度?难道要将人拴住身上不成。
“ 今后不许再骑马。” 他眉间微皱,睁开眼将目光放在魏七身后,并不去瞧他。
后者的眸光黯淡,却仍是低声道,“ 嗻,奴才知晓。”
他垂着头,依旧不甘心,“ 可奴才的伤……奴才觉着不干马的事,亦与奴才自个儿,没什么……干系。”
“ 你无须管这许多,朕自会派人去查。”
“ 嗻。”
皇帝最后瞧魏七一眼,原本神采飞扬地出宫,到围场才不过第二日便伤痕累累,形容憔悴。
天子实在烦心,他松开魏七,拂袖离去。
皇帝出了帝帐转头吩咐安喜,“ 去查查,查明白。”
“ 嗻。” 安喜早已派底下人守住马尸,将事发之处戒严。
开围头一日皇帝就只猎到几只野鹿与羚羊,野豹猛虎与黑熊一样都未猎得。
下头人还稀奇,只是虽心里犯咕嘟嘴里也仍旧奉承,道吾皇万岁,吾皇神勇。
神勇的皇帝憋着一肚子气,面上却依旧要端着威仪。
晚间大宴众将士与王公贵族后,帝归帐。
魏七此刻正窝在榻上用晚膳,他嘴里咬着烤羊肉,手中抓着羊骨头啃得满嘴是油。
皇帝瞧见更是气,暗骂他脸皮厚,好了伤疤忘了疼。
魏七见皇帝进来,慌忙将东西扔在大腿上放着的银碗中。
他双手油腻腻地还想请安。
“ 安生吃你的。” 皇帝冷冷瞥他一眼,径自越过床榻往东侧的翘头案那头坐下。
“ 嗻。” 魏七面上讪讪,抓着羊腿垂头默不作声地吃。
另一头安喜道,“ 圣上,您派奴才去查的事,奴才已查出些眉目了。”
皇帝揉着眉心,“ 。”
“ 嗻。” 安喜上前两步,“ 早在魏七出事后奴才便立马派人守住了马尸。
您的吩咐一下,奴才就赶着去那地亲自盯着下头人查看,绝不会叫心存不歹之人寻着可乘之机……” 他喋喋不休,誓要功过相抵。
“ 老东西废话一箩筐。” 皇帝淡声断,“捡要紧的。”
“ 嗻。” 安喜住口,另起话头,“ 缰绳上藏有一排十分细的银针,奴才不知是何人何时安上去的。若非奴才查得细,想来很难叫人发觉。”
榻上魏七竖起耳朵,垂眼静听。
“ 银针又受缰绳上的一青色宝石所控,按下宝石,银针便会弹出,而宝石恰好位于骑马之人手握绳之处。”
皇帝的屈指在案上轻敲。
“ 将掌管马匹的,牵过此马的一干人等都捆了去审,审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 嗻,奴才这便去吩咐。”
十二宫佳丽如云,天子却偏爱没根的太监,每四日一幸雷不动。
其余日子却能歇能熬夜瞧折子,奴才侍寝之日就要传令御膳房,陪着用宵夜。
当人是傻子么,再守得严实也总会有消息流出。宝贝似得藏在养心殿,年节都见不着人。
两年前为他派禁卫闯寿康宫,气坏老祖宗,如今老祖宗不济,眼见着要去了。
老祖宗在时都未能除了狐狸精,老祖宗一走谁能奈他何?不若趁着出宫围猎,人多手杂,下功夫杀了才好。
敬妃掌宫,育有大皇子,乐得见皇帝宠爱不能生养的太监,亦知晓除不了他。
有人要犯蠢,拦着作甚,惹恼了圣上,三尺白绫一赐,没了才好。
坐山观虎斗,左右烧不着她,至多治宫不力罢了。
魏七圣眷之下已是众矢之的。
天子的心意皆藏于琐碎之中,只是流露出一点,就已叫人眼热。
可前者懵懂,不知帝王情深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