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乞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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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盛六年的这场秋狩注定要不太平。

    开围头一日魏七便出了事不, 第二日晚紫禁城那头突又带来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

    快马传人递信,汗血马五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人都不知换了几波,马也累死了数匹,才终于在次日夜里赶至木兰围场。

    密信由外城至内城一路传至帝帐,帐中烛光融融。

    此刻皇帝正伏在案头瞧明日围猎的布排。魏七则弯着腿靠在榻头一面翻书一面啃一只酸梨。

    今夜已吃了两个了。

    皇帝头都未抬, 余光中瞥见他弃了掌中的核,眼睛盯在书上,还要伸手摸索去拿梨, 只得无奈启口道:“你是预备着再病一场不成?”总是贪嘴,哪能不病。

    他还记得魏七头一回来此地时折腾出来的事。

    魏七抬眼瞧圣上的神色,讪讪停手,“不是, 奴才只是一时不察,不记得方才吃了几个了。”

    皇帝又不傻, 怎会信他的话,伎俩罢了。

    他放下书卷,转而取来榻旁几面上摆着的湿巾子将掌中沾染的汁水细细擦干。

    皇帝仍是皱眉,等会子歇息前榻上的这些东西都要叫人换了。

    外头来人请面圣, 道紫禁城急件。

    人入内,急匆匆跪下请安。

    信件折子呈上来,皇帝拆开一瞧,面色大变, 扔了信件沉声道:“安喜!传令下去,一千精卫随朕即刻回宫,余下的人马明日一早启程,务必要快。”

    “嗻,奴才遵旨。”安喜上前行礼,“只是,请圣上示下,这旨意当以何名义下传?”

    皇帝怔怔地盯着信上的字,“老祖宗病危。”

    安喜大惊,高声道:“奴才这便去传旨!”

    语似惊雷,破黑夜带来的所有平静。

    太监们疾步鱼贯而入。

    魏七呆坐在榻上一时还未能回过神来。

    几个奴才侍候皇帝更换行服披上大氅。帝帐外头渐渐传来了较大的动静,脚步声,马蹄声与行动间的盔甲碰撞声夹杂,事情实在突然。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上上下下便已大致准备妥当,一千精卫围在帝帐外整装待发。

    皇帝离去前只是瞧了魏七一眼,什么也未便阔步出帐。

    可投去的那一瞥却十分深沉,似包藏无数情绪,后者觉得像是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见了脆弱与悲伤。

    然皇帝面容冷硬,魏七不能确定自个儿是否瞧对了,或许只是他妄自的遐想。

    他的心情亦是沉闷,跪坐在榻上忍着腿脚上的伤痛,恭恭敬敬地行礼磕头恭送圣驾。

    账外,皇帝将他最看重的禁卫首领留下,又低声吩咐安喜:“好生看着他。”

    安喜恭敬应,“嗻。”

    皇帝停了一瞬,又道:“若再出差池你也不必回宫了。”

    坠马之事还未来得及查明白,他实在难以安心。

    前者听了这话浑身发颤,连忙跪地道:“奴才明白!奴才必尽心尽力,十日内定回宫为您当差,替您效力。”

    他眼中泛水光,知晓圣上此刻心中必然难过,又不能安心丢下魏七。

    可事情重大,前者又才受了伤,实在不能带上他。

    御驾策马离,千骑轻装随行,披星戴月,昼日不歇,疾驰一整日却仍是迟了一步。

    离紫禁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报丧的几个侍卫与御驾撞上。

    皇帝像是霎时便歇了气,他胡须未刮,脸面未净,只一夜功夫就憔悴了许多。

    御驾临城,城门大开,夜色深沉,满街点灯挂白迎帝驾。

    百姓窝在家中替天子与方逝去的太皇太后祈愿。

    汗血马在空荡荡的外城大街上疾驰,马蹄声踏碎寂静。

    北海阐福寺的钟声与紫禁城内的永乐大钟同响,钟声浩荡。

    帝驾疾驰,如飞箭自永定门入外城,经正阳门至内城,又由大清门归皇城。

    再穿承天门与端门,最终自午门中门插入紫禁城。

    重重宫门,开了又合,像是在锁一颗强大冷硬的帝王心。

    帝深夜归宫,阖宫迎驾。

    皇帝在乾清门前下马,步履已有些不稳。

    后宫众人接驾,“ 请圣上节哀。”

    喊声震天,皇帝未曾理会。

    一路疾驰至寿康宫,敬妃等高阶妃嫔携皇子公主跪在寿康宫门外,皆身着孝衣,啼哭不止。

    皇帝举目四望,目露茫然神色。

    长乐敷华内,太皇太后躺在榻上,面色青白,神态却仍算祥和。

    皇帝像是要站不住了,他勉力维持行至榻前。

    “ 祖母……” 终于眼眶发红,言语哽咽。

    “ 孙儿来迟。” 低语消散于阴沉宫殿。

    承盛六年八月十二,寿康宫太皇太后崩。

    梓宫奉安宫中,帝辍朝九日,仍循以日易月之制,需服缟二十七日。

    正殿设几筵,建丹旐于门外右旁,自亲王以下骑都尉以上及公主、福晋、命妇等咸集。

    京中所有军民,男去冠缨,女除耳饰,举城挂素帛。

    承盛六年八月二十,承德禁军赶在太皇太后入葬前一日回宫。

    魏七等人着素帛孝衣回乾清宫,稍稍修整仪容后便赶去奉安宫哭灵。

    举宫皆白,王公大臣进出不绝,宫女太监面容愁苦,处处皆是哀凄。

    魏七等人跪至奉安宫门外,安喜入内面圣。

    皇帝一身素缟跪在灵前,额上戴白布,长发短去一截,束在脑后。

    形容憔悴,竟是消瘦不少。

    也是,安喜想着,服素八日了,难免要失些血肉。

    依照礼制,本只需守灵六日,皇帝却执意辍朝九日,百官称道圣上孝德,不忍反对。

    帝又破例自剪其发,以示哀思。

    “ 圣上。” 安喜跪地请安。

    “ 人呢?” 皇帝问,声音低沉沙哑,冷漠不已,听不出其间情绪。

    “ 回您的话,魏七现下就跪在奉安宫外。” 安喜微一顿,又道: “安然无恙。”

    他到底未将路上那多出来的一桩事报上去,圣上此刻已是心烦,既然人最终无事,还是莫要再添乱。

    “ 派人送他回养心殿,看好。”

    这处人多眼杂,宫里宫外进进出出,最易生事。

    “ 嗻。”

    魏七跪了才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被人送回了乾清宫。

    第二日,梓宫从东华门出宫,葬于皇陵。

    晚间,跪了近一整日的皇帝回乾清宫。

    安喜候在内书房中伴驾,等他批完了这一日的折子后已是寅时。(凌三点)

    皇帝自内书房回养心殿,路上他问安喜,“ 魏七何在?”

    “ 回圣上的话,魏七人在侍院。”

    前者几瞬沉默,“ 歇了否?”

    安喜一顿,只思量瞬息便道,:“ 回您的话,魏七或许亦是伤心,现下还未曾歇。 ”

    皇帝望着养心殿门前挂着的白灯笼,道:“ 将他叫来。”

    “ 嗻,奴才这便派人去传他来。”

    后头侍院里,魏七倒在榻上沉沉昏睡。

    原本如何也要十来日才能抵京,为了赶上老祖宗下葬,八日便赶至紫禁城,其间奔波可想而知。

    且魏七路上还险些又出了事。

    若非安喜谨慎,这会子恐要同寿康宫里的陪葬宫人一块儿,伴着老祖宗去皇陵了。

    魏七好容易才睡着,只不过两个时辰便又被唤醒。

    千子轻轻晃他,见其终于睁开眼来,忙道:“ 魏爷,养心殿那头派人来了,圣上召您。”

    魏七原本还迷迷糊糊,听得圣上二字吓得立时清醒过来。

    他拍拍脸翻身起。

    “ 快,穿衣穿衣。”

    “ 嗻。”

    等魏七赶到养心殿时便瞧见安喜带着人候在外头。

    养心殿内漆黑一片,未曾有光透出。

    魏七纳闷,圣上这是歇了还是未歇?若未歇,怎的安爷不在里头伺候,若歇了,还叫自个儿来作甚?

    他哑声问安喜,‘安爷,圣上可歇下了?’

    安喜无声摇头,朝魏七使眼色,挥手赶人,叫他快些进去。

    后者躬身行礼,深吸口气,推门入内。

    厚重的朱漆木门吱丫一声,被人自外缓缓推开。

    黑暗中皇帝身形微动。

    他叫退安喜等人,孤身一人呆坐在寂静的西暖阁内。

    廊下的两盏白纸灯笼将魏七的身影在木门框上,结实的素棉布上映出他的身影,显得很是修长。

    门开了又合,轻微的脚步声自正殿渐渐靠近。

    皇帝闭目,举起酒壶灌下一口酒,数着来人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原来养心殿竟如此宽敞,要走这样久才能到这处。

    今夜实在不同寻常,魏七眯着眼心翼翼地往前走。

    虽他平日里走过许多回,知晓前方无物件遮挡,仍是有几分害怕,他有夜盲的毛病。

    “ 这。” 脚步声近,皇帝睁眼。

    魏七捂住嘴,堵了喉间低呼,惊出一个趔趄。

    皇帝就靠坐在他身侧的罗汉床下,他都未瞧见。实在是未料到堂堂帝王竟然就这样颓唐地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前者拽住他的胳膊将人一把拉下。

    魏七跪地,撑着手往人怀里撞,一脚扫倒大理石砖上放着的白瓷酒壶。

    酒壶在黑色的地砖上咕噜噜翻滚,浓烈的酒香散开。

    魏七手忙脚乱抵着皇帝的胸膛想要站起。

    皇帝将酒壶踢远,一手附在他的后背上,将人往怀里按。

    “ 莫动。” 他低声道。

    离得很近,酒气扑鼻,魏七愣住。

    他像是听出了圣上声音里藏着的难过。

    皇帝的手掌渐渐施力,拽住魏七的胳膊,按着他的背脊,力道有些失控。

    “ 你弄坏了朕的酒,要赔。” 他像是不讲道理的无赖稚童。

    喃喃低语,声音轻微,扫在魏七耳边,钻入他的心窝,渐渐游散于四肢百骸。

    后者慌乱不已。

    皇帝却越抱越紧,手背上青筋都凸起。

    魏七轻声开口,声量比皇帝还要低不可闻,他呼吸艰难,闷出一句: “奴才没东西可赔了。 ”

    举家都赔进去了,今夜您彻底失了祖母,我亦早在十二年前便已举目无亲。

    皇帝盯着魏七身后的虚无黑夜,抱住怀里的这一团带暖意的肉体,怔怔道: “ 那就陪朕,陪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