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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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三个月过去, 龙|阳图册翻完,里头的花样尝遍,两人亲密更甚从前。

    如今只要魏七面上神色稍变,皇帝便能知晓他是要哭还是要叫,是舒坦还是难受。

    他对魏七的掌控欲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皇帝常常会在魏七躺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抚着他的发想:从前骑在马背上大笑是欢喜。吃着喜欢的吃食眯着眼偷笑是欢喜。

    下棋时多撑了一阵,神情松快是欢喜。如今榻上哭着叫朕亦是欢喜。

    种种欢喜中只有最后一样是朕亲身赐的, 该离不得朕了罢。

    若世事皆能被预料,皆能被天子掌控,那他不定能早些同魏七心意相通。

    只可惜到底有世事无常之。

    承盛八年夏, 魏七伴驾已有五年整。

    五月初十夏至后,皇帝带魏七去圆明园避暑。

    日子提前,特挑在后者生辰前两日,想着在紫禁城外替他贺生。

    魏七如今已二十又二, 长成青年模样,人也比从前更稳重。

    一举一板都似精心思量过, 实则他心中煎熬。

    夜里龙榻上越是放纵沉迷,白日在众人跟前就越是沉默严肃,反倒有了几分位高受宠者的矜贵。

    他总疑心自己在龙榻上的不堪呻|吟与放浪形态都被众人听见瞧见了,是以时时心虚难安, 很少再主动同他人寒暄搭话。

    这样特殊的身份,从前平易近人,如今似有意疏远。

    乾清宫的奴才们开始恍然,觉得魏七终于是成了主子, 知晓自个儿同别的御前太监有很大不同了。

    一日复一日,渐渐被御前的圈子排除在外。

    安喜事多,又时时伴驾,千子二人将自己当做是魏七的奴才,主仆有别,平日里也不敢同魏七肆意玩笑。

    是以如今同魏七交谈最多的竟成了皇帝。

    后者不单单要同他行亲密事,还要同他亲密话。

    今儿都用了哪些吃食,药膳可曾乖乖吃了,赏了两碟子酸橘,你不可贪嘴,仔细酸坏了牙。

    这些话都好回,魏七有时回得简短有时得多,全凭那夜皇帝的兴致。

    兴致高魏七就没气力搭理他,兴致低两人还可坐着喝喝茶吃些宵夜。

    除了好答的话外也有不好答的。

    这样好不好,朕弄得好不好,可舒坦,你想不想自个儿玩玩。

    魏七往往缄默,被逼至极限时才张嘴含糊地应上一句。

    天子日益可亲,与一个奴才独处时似成了凡人。

    两人之间界限模糊,像是寻常眷侣。可是又不同,因一个只会问,一个只能答,颠倒不得。

    未时,圆明园杏花春馆偏厅内。

    五彩花卉纹冰盆内盛着大块的冰山,银白色冷气自内缓缓散开。

    皇帝杵着脑袋歪在屋子正中摆着的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朱漆几子的另一头,魏七盘腿正坐,手中捧着一本折子轻声缓念。

    他手旁还另摞着一叠,也不知何时才能念完。

    皇帝曾在老祖宗跟前金口玉言保证过,定不叫魏七掺入前朝政事中。

    如今他似忘了自己曾过的这番话。

    魏七现下所读的折子皆是奏事与请安折。

    虽不如皇帝平日里亲自批的那些重要,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可仍旧于朝堂息息相关。

    若他能踏出乾清宫,还不知要有多少王公大臣要闻风来巴结。

    “ 福州来的请安折子。

    奴才连季,跪请圣上圣躬万安。臣近闻……五月初一,福州将军兼署闽浙总督连季。”

    魏七的声音平缓温和,皇帝听得很是惬意。

    他微一点头,示意知晓了。

    前者放下念完的折子,取来另一本。

    “ 尚阳堡的奏事折子。

    臣吴锡今有一事启:臣奉圣令,辖尚阳堡,已有四载,不敢懈怠……”

    “ 元昌元年十二月,前朝罪臣……前朝罪臣……” 魏七突一顿。

    “怎的了?折子有错处?” 皇帝淡声问。

    “ 回您的话,折子无错,是奴才自个儿嗓子渴。” 魏七咳嗽两声。

    “ 既如此,念完这封便歇歇罢。”

    “ 嗻。

    元昌元年十二月,前朝罪臣,正三品督察院右督御史陈肃远犯上,散诗作乱,先帝将其一门发送至尚阳堡。

    此人于昨日晚间病故,时年六十又九。

    四月二十七,尚阳堡督使吴锡。”

    “ 嗯。” 皇帝睁眼,将自己跟前的茶盏推过去,“ 歇歇罢。”

    魏七垂眼,浓密的睫毛颤动,“嗻。”

    “ 今儿晚间想用哪些点心?” 今日是魏七二十二岁的生辰,是以皇帝难得询问一句他的意见。

    可魏七哪里还能吃得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回您的话,一切皆由您做主。”

    后者轻笑道:“ 怎的出了宫还是这样拘谨?

    朕不是早已吩咐过了,宫外人少,你无须讲许多规矩。”

    他探身,展臂在魏七面上轻抚,指间玉扳指微凉,魏七似有些闪躲。

    “ 二十二了,有何想要的?”

    魏七的手掌掩在宽大的袍子下摆里,拳头紧握,用尽了力气克制。

    他抬眼望着皇帝笑,“ 奴才什么都不想要,奴才什么都不缺。”

    皇帝歪靠着瞧他,一会子后突道,“ 过来。”

    后者垂眸下榻,行至皇帝跟前。

    皇帝坐起身,向他招手。

    魏七半跪着靠近。

    “ 这般懂事?” 他拽过魏七藏在袖口里的手掌握住。

    “ 怎的这样湿?热?” 皇帝低声问。

    魏七摇头,“ 方才饮了茶。”

    “ 湿漉漉的,将衣裳解了。”

    一问一答,一句吩咐一个动作,魏七像是有些痴傻了。

    他将深紫色的丝袍脱下,浑身便只余一件轻薄的白色亵衣。

    皇帝悠闲量,清清白白的人。

    他既觉得凉爽又感到渴燥。

    “ 还在气朕?” 只不过午膳前拦了他,不让多吃酸橙罢了。

    皇帝掀开魏七的衣襟,探手缓缓抚摸,冰凉一片。

    “ 鲜肤何一润……” 他将魏七拉入怀中,附在其耳旁沉声低语。

    冰盘里的杨梅颗颗饱满,颜色深红更甚佳人唇上口脂。

    皇帝取来一颗喂至魏七嘴中,他抚摸后者的唇瓣。

    “ 酸否?”

    魏七摇头,是苦的。

    雕花朱漆窗柩外日光明媚,院子里的木兰树上鸟雀欢鸣。

    魏七脸色微白,徒然闭目。

    荒唐至天色昏黑。

    事毕,皇帝令安喜传长寿面来。

    两人对坐在几子旁埋头吃,一时静默无言。

    可是魏七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皇帝突抬眼一瞧,微怔。

    “ 哪处不好?” 一副伤心的模样。

    “ 想……想家。” 魏七咽下嘴里的东西,挤出几个字来。

    家?皇帝搁下象牙筷。

    八岁入宫,双亲远走他乡,难道紫禁城不是家?

    “ 稚童才思家,你已不是稚童。”

    “ 是。”

    两人安歇,不久后皇帝入睡。

    黑暗中魏七睁眼,他的眼神亮得惊人,死死地盯住身旁人。

    没了,父亲没了,我的父亲没了。

    六十九之龄,死于寒凉偏僻的尚阳堡,尸首不得归京中陈家祖坟,或许随处捡了地方便埋了。

    魏七喉间哽咽。

    他心知六十九病故已远远不算早亡。

    可父亲死前受的苦,未能颐养天年,儿孙环绕的凄凉又怎能不叫他心痛。

    他的目光渐渐癫狂,透出狠煞的恨意,手掌揪紧被褥。

    心底有个声音在蛊惑:杀了他,杀了他。

    这头恶狼残酷无情,害得我家破人亡,由锦衣玉食的世家子成了人人鄙夷的太监。

    皆是因为他,是他将我变成了放浪的怪物,是个玩偶,供他白日宣|淫肆意折辱。

    父亲死了,他无动于衷,只有一声嗯,便将其抛在脑后。

    举家身陷囹圄,只我这个不孝子贪图享乐,向仇人低头!

    魏七双手摸索,想要寻个物什动手。

    黑夜茫茫,滋生出无数的疯狂。

    他双目不能视物,周遭亦无利器可供他行凶。

    唯有脑下垫着的软枕。

    魏七唇齿颤抖,双掌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他抓住明黄软枕,渐渐靠近熟睡的帝王。

    皇帝的呼吸稳而缓,睡得很沉。

    他是习武的人,本该很是警惕,只不过身旁躺着的人是伴他五载的魏七,皇帝毫无戒备。

    魏七抖如糠筛,双臂举在半空,一颗心被左右拉扯,油锅里煎炸。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一面是家恨人亡,一面是江山社稷。

    杀了他,可报仇。杀了他,江山乱。

    魏七迟疑不定,眼神中透露着挣扎。

    半晌,举着的手臂渐渐垂落。

    皇帝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拦过他低声喃喃道:“ 生辰快乐。” 复陷入沉睡。

    “唔…… ” 魏七被他搂在怀里,痛苦闭目,咬住手腕,呜咽出声。

    他想:我还有母亲,还有母亲。

    这日后,魏七的性情有了大变,同皇帝相处之时也渐渐放肆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