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中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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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七生辰后的第二日起时, 安喜改了口,称他为魏主子。

    后者的眼皮红肿,安喜不知他夜里又哭过,还以为是圣上折腾的缘故。

    他问魏七:“ 魏主子您醒了?可要饮些清茶?”

    魏七茫然,脑子里昏昏沉沉胀痛不已,未曾察觉安喜叫的是自己。

    “ 魏主子?” 安喜躬身轻唤。

    魏七缓缓抬眼。

    “ 圣上留奴才伺候您起,您是现下起还是再歇一会子?”

    魏七的眼神渐渐清明, 他有些奇怪地望着安喜,低声问:“ 安爷?”

    魏主子?什么魏主子……

    安喜笑,“ 是魏主子。” 若非身份不对, 早该成了主子。

    魏七垂眼苦笑,“ 安爷您也要笑话的不成?”

    他未察觉到自己同安喜话的语气与几年前相比已有很大差别。

    这日午膳时皇帝令魏七同坐。

    后者不敢亦不愿,只得跪下请罪。

    安喜见皇帝脸色不大好了,连忙相劝, “ 魏主子,园子里规矩松快, 您不用拘礼,您快些起罢。”

    他弯腰去扶人,魏七推开他的手,“ 安爷, 安爷。” 语带求饶之意。

    夜里两人一同吃宵夜是一回事,可现下青天白日要他在众人跟前与皇帝同桌用膳,他没那个福气。

    “ 安喜,给你魏主子上盏茶来。” 皇帝沉着脸, 淡声道。

    “ 嗻。”

    魏七垂眸爬起来,默默地行至皇帝下首坐下。

    后者勾唇笑。

    承盛九年春,魏七伴驾的第六年。

    内书房中,皇帝此刻正校考几位皇子近来的功课,这会子听训的是大皇子。

    他恭敬地立在翘头案下首,皇帝问一句他便谨慎地答一句,并不敢多言。

    半个时辰后,皇帝道:“ 嗯,还需再勤勉些。”

    “ 嗻,儿臣知晓。儿臣必当时时将父皇的话刻在心中。”

    “ 退下罢。”

    “ 嗻,儿臣告退。”

    二皇子入内。

    他不如大皇子稳重,功课也只勉强能看,皇帝问的每一句他皆答得磕磕巴巴。

    这还不够,他的眼神偷偷张望竟落在魏七身上定住不动了。

    皇帝未听着人答话,抬眼一瞧,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 逆子!” 他一声低斥,将手边的砚台往二皇子脑袋上砸。

    众人慌忙下跪,“ 圣上息怒。”

    二皇子额上青肿,鲜血淋漓。

    “ 父皇息怒! ”

    “ 逆子,滚回去思过,今后不必再来见朕。” 皇帝沉声怒骂。

    “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二皇子心虚不已,顾不上额上的伤口,将脑袋往地砖上碰碰地砸。

    安喜将人劝下,一时内书房里一片死寂。

    皇帝垂眼看着他东侧下首跪着的魏七,目光沉沉令人无法揣摩。

    后者垂着的面容不可窥视,只眼中隐约带笑。

    魏七真的不再是从前的魏七了。

    半月后皇帝瞧上了一个家世平平的庶八品宝林,夜夜临幸,引得后宫众人注目。

    这日晚间,驮妃太监奉旨抬人,自偏殿入养心殿时,却叫魏七给堵在半道上。

    “ 魏爷。” 几人微弯着腿请安。

    魏七点头,“ 扛的谁?”

    “ 回您……的话,今夜圣上召的是……是……是棋宝林。” 年长的太监揣着万分心地答话。

    魏爷前脚出,棋宝林后脚便进,这旧爱新欢撞在一处,场面实在难熬。

    “ 长什么模样?圣上这样喜欢。”

    他轻声喃喃,负着手踱步靠近,悠然瞧了一会子后探手去掀。

    两个驮妃太监大气都不敢喘,想拦又不敢拦。

    魏七的手指挑开棋宝林眼上的丝巾,后者有些发抖。

    都道这人样貌肖他,如今一瞧,果真如此。

    魏七心中冷嗤,圣上是偏爱这等模样不成?男的女的都要收用。

    还是个棋字,恶心人。

    魏七勾着唇凑近,棋宝林惊慌睁眼,清淡的龙涎香扑鼻,脸颊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被人咬了一口。

    “ 魏魏……爷……魏……魏爷。” 两个太监吓得冷汗岑岑。

    原来这就是魏七。

    棋宝林被包在锦被中动弹不得,睁圆着眼怔然望着面色冷淡的青年人,尚未能回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与这人并不相像,魏七的神色太冷,眼神也淡然,恍然间叫她瞧出了几分圣上的影子。

    “ 愣着做甚,扛进去。” 他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异不解。

    “ 嗻……嗻……” 两人逃似的请安告退。

    魏七冷笑,他仍旧慢悠悠地往后头侍院那头行,丝毫未觉得自己方才犯下大错。

    西暖阁内,棋宝林遮遮掩掩地自锦被中爬出来。

    皇帝扔下手中的书,抬手掐住她的腰将人翻了个身。

    “ 这是什么?” 他瞥见棋宝林唇边的一圈绯红牙印,沉声问道。

    后者哆哆嗦嗦回不上话来。

    皇帝瞧她这吓傻的模样,皱眉叫安喜。

    一层层查到乾清宫的驮妃太监那,那二人只得照实招了。

    皇帝咬牙冷笑,屈指抬起跪在他跟前的棋宝林的脸。

    他的指腹在那一圈牙印上缓缓摩挲,眼神深得可怕,直把后者吓得花容失色,泪水涟涟。

    “ 抬下去。” 皇帝挥手。

    “ 嗻。” 可怜棋宝林光着身子来除却脸上多了圈牙印,什么赏赐也没得着。

    皇帝的火憋至第二日晚间才发泄出来。

    龙榻上他拢着魏七的脖子,一字一句沉声道:“ 魏七,你好大的胆呐。”

    魏七望着他轻笑:“ 奴才的胆不大,只是奴才对您的仰慕却深。”

    皇帝一怔,心头突突地跳,这样直白的话魏七甚少。

    然……

    皇帝想:不能叫他爬到朕的头上。

    他并非有多喜爱棋宝林,若是真的喜欢也不会赐个棋字下去。

    皇帝其实另有算,他想叫棋宝林生个孩子出来。

    最好能既像自己又像魏七。

    将来孩子大些了便可养在乾清宫中,让魏七多同孩子亲近,今后老了也好有个依靠。

    自上回二皇子在内书房中惹出来的那事后,皇帝便总不能安心。

    他这段时日想了许多,眼瞧着儿子们都大了,长得仪表堂堂,身后也各有助力,他不得不有所提防。

    且也得替魏七谋划一番,自己大他十二载,定是要先其而去的。

    届时魏七失了庇护,指不定要叫人欺辱。

    不如弄个孩子来养,将来圣旨一立,赐孩子亲王名号,派禁军护卫,将人远远地送去富庶封地,尚可周全。

    他的这些算从未对魏七过,因皇帝不愿将自己的惧怕与不安向一个奴才袒露。

    即便他在自己正当壮年时就已这样谨慎地暗中替人安排后路。

    “ 朕早过,叫你记着自个儿的身份。”

    “ 奴才记着,奴才自然知晓自己是何等身份。

    只是奴才觉得,反倒是您不大记得。” 魏七回嘴。

    他越来越娇纵,直至目中无人。

    “ 您隔三差五便要奴才与您同桌用膳,夜里要奴才伴驾赏花作画,点心要留两块同奴才一道吃,围猎只带……”

    “ 住嘴。” 皇帝低声呵斥,他的脸色越来越沉,盯着魏七的模样像是要吃人。

    他像是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猫,这些特殊的怜爱被人猝不及防地摊开。

    可这话的人声音平淡,眼神漠然,事不关己。

    是否只有朕一人在意?

    皇帝突然惶恐,他头一回冒出这样的念头。

    魏七的每一句话都未错。

    皇帝这才恍然,原来自己对这人已如此纵容特别。

    他的眼神盯紧魏七,不放过那人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想从中找出些羞涩或是甜蜜。

    可惜没有。

    “ 你仰慕朕?” 他问得很轻。

    魏七像是要笑,可最终又未笑。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皇帝屏息。

    魏七抬起上身凑在皇帝耳边呢喃,“ 是,奴才仰慕您,十分仰慕您。

    从奴才十一岁那年在寿康宫里头一回遇见您时这仰慕便已开始了。” 他得也很轻,神情认真又坦荡。

    皇帝被这样好听的声音蛊惑,他心中的不安稍稍消散。

    原来自那时起便已喜欢朕了。

    天子何时竟变得如此盲目?又为何会如此好哄骗?

    “ 有多仰慕?” 他哑着声音问魏七,不错过其唇齿的每一分颤动。

    事情渐渐往令人意外的方向发展。

    魏七心中愕然,他本以为今夜有一场责罚在等着自己。

    “ 仰慕您至……至不愿再有人来分享。”

    天子昏了头。

    “ 你是朕心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他竟然将自己的喜欢轻易地了出来。

    “ 也仅仅只是特殊而已。” 魏七贴住他的侧脸。

    “ 你还想要多少?” 皇帝不耐。

    “ 奴才,要全部。”

    天子的心跳失了序,嘴中却逞强道:“ 绝无可能! ”

    “ 奴才都能给您的,为何您不能?” 魏七淡然回视,语气并非是质问。

    皇帝心道:奴才怎能同朕相较。

    他的眼神触到魏七的倔强,换了种法,“ 朕要治理天下。”

    这种无奈恼怒又甜蜜的滋味皇帝还是头一回品尝。

    “ 那为何幸她?家世只是尚可罢了。” 魏七咄咄逼人。

    “ 朕自有算,你今后便知。”

    魏七心中冷笑不已,不愿再同他唱戏,像是两人真如寻常夫妻般恩爱似的。

    皇帝覆上去吻他,动作在克制与失控之间游移。

    “ 但朕的好东西都赐给你。” 天子喃喃低语,嗓音发紧。

    “ 什么好东西?” 魏七故作懵懂天真。

    皇帝心中叹息:这东西变坏了。

    平静的湖面下埋藏着无数危机,棋局扭转,对弈的二人将要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