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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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他锁在宽敞却又逼仄的鸟笼中, 如何都不能逃脱。

    他的眼神由愤恨渐渐转为疯狂,目光触及朱漆托盘上的镶金瓷碗,突抬臂一把扫过。

    太监一时不察,东西坠地,温热的绿豆莲子粥粘稠剔透,染湿深青薄线毯。

    名贵的瓷器裂为几瓣,再也不复精致模样。

    众人大呼, “ 魏爷! ”

    魏七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上半身直直往塌下扑,抓过一片碎瓷捏在掌中。

    “ 魏爷当心!” 几个奴才吓得齐齐色变, 七手八脚要来拦。

    魏七已是神智癫狂,“ 滚开! 都滚开!” 他举着东西胡乱挥舞,眼中映出的人都是面目狰狞。

    都是他的人,都是他的奴才。

    不论是朝夕相伴的千子二人, 还是那回围猎同他一块放风筝的太监,都是天子的人。

    对自己再好, 也仍要听令于天子,也仍旧会像看犯人一般看着他。

    该杀谁?我该杀谁?

    他一个一个望过去,眼神狠如孤狼,却又脆弱似雏兔。

    众人被吓得不敢再靠近, “ 魏爷当心!” 几人后退。

    门外侍卫听见声响,推门而入,大惊失色之际只得先去禀了圣上。

    魏七恍若未闻,陷入魔怔。

    该杀谁?

    谁都不该杀, 谁都不该死。

    最应死的,是我。

    死了就解脱了,就能回家了,能同父亲、同陈家的亲人相见。

    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垂眼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瓷片,颤抖不停。

    不要再懦弱了,要让他永世都得不到……得不到我。

    千子等人眼珠子不敢眨,生怕魏七想岔了路要伤自个儿。

    他见魏七神色不对,连忙低喊:“ 陈夫人,陈夫人尚在宫中!”

    魏七眼中含着的泪滚滚而下,沙哑哽咽的嗓音嘶叫,走投无路,举步维艰。

    皇帝疾步赶来,望着这满室混乱吓得面色微变。

    众人下跪接驾,心中皆松了口气。

    天子一步一步走近,盯住坐在榻上的人,语带颤抖:“ 放下。”

    魏七不为所动。

    “ 手里的东西,快,快放下。”

    魏七突一笑,盯着皇帝,抬手用瓷片沿自己右侧脸颊划下。

    鲜血自白皙的皮肉中溢出,与眼泪混做一处,流泪的人抛了带血的瓷片,柔声问僵立的天子:“ 圣上,好看么?”

    天子顿时肝肠寸断。

    他这会子竟迈不开步伐,双腿都不知如何行动。

    皇帝压下眼中湿意,几个时辰前他还吻着魏七的右面侧脸,着了迷一般地夸魏七好看,夸他母亲真会生。

    竟是要一一报复。

    他无奈闭目,沉声道:“ 宣太医。”

    到底是留不住,也回不去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来,将魏七脸上的伤处理妥当。

    皇帝始终都只立在不远处瞧着,只问了一句:“ 能否好全?”

    太医斟酌着回道:“ 回圣上的话,魏公公脸上的伤口颇深,乃利器所划。臣只能尽力,时日久了或许可完好如初。”

    天子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抬手一挥,众人退。

    他踱到魏七身前,盯着地上残留的几滴血迹。

    “ 你了要留宫。” 昨夜抱着朕的。

    又一场对峙,疲惫的天子勉力挽留。

    “ 榻上胡言。” 魏七亦不看皇帝,只双手交握,声音发虚。

    闹了一通,他再无力大声吼叫。

    “ 究竟,” 皇帝得艰难,背在身后的手握紧自己垂落的发,“ 究竟如何,你才愿留下?”

    盛怒过后只有哀求,终于丢了所有尊严。

    “ 除非我死,否则绝不愿留下。” 魏七得淡然,“ 也永不会是你的人。”

    皇帝此刻只想问一问上天,问一问神明,为何生而为人会如此痛苦?

    他伸手想要触摸魏七面上贴着的白纱布,一声“吾七“在喉间几经翻滚,最终咽下肚中。

    魏七避开他的手。

    两人沉默。

    “ 你宁愿一死? ”

    “ 嗯。”

    天子蹲身,窝在榻前将魏七看了又看,目光里的爱与恨无处可藏。

    几瞬后,他道:“ 那你离宫罢。” 话里含着挫败与疲惫。

    魏七浑身一僵,不可置信。

    “ 那……”

    皇帝断他,“ 你母亲与你一同去。”

    魏七此刻才将目光又投向他,二人平视:“ 何时可离宫?”

    皇帝苦笑,覆住他的手握紧,“ 再有几日,中元节前,朕,朕……” 皇帝不下去了,双眼发红,有些后悔了。

    魏七这时开始心软,他盯着天子头上的发旋,“ 中元节后一日,请您准许奴才与母亲离宫。”

    “ 朕准了。” 一颗泪落在魏七手腕上,皇帝仓皇离去。

    魏七不管前者的去向,只盯着腕上的水迹。他用衣袖将手腕擦净,连同起波澜的心一块,不留痕迹。

    时年虚岁三十又四的天子终于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是爱而不仅仅是喜欢。

    只可惜他爱的人回应他的是满腔怨恨。

    魏七派人传话给他母亲,天子生辰近,自己不得空闲,这几日不能再去看她。

    但中元节一过,便能立马接了她,母子二人一块离宫。

    陈王氏虽心有疑虑却到底还是信任儿子,一听能一同重得自由,总算能安下心来。

    皇帝放了魏七,只要他继续住在偏殿。

    白日里再不敢见,只每日深夜趁人睡着后来瞧一瞧。

    情|欲皆散,如和尚一般清心寡欲,痴情的做派又像是犀鸟,一心一意只钟情一人。

    魏七有时会醒来,装睡躲避,免得两人面上都不好看。

    但他心中觉得皇帝只是一时难过,毕竟相伴六载,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个魏七顶上来。

    五日后安喜也被皇帝放了出来,再有一月,交代完所有差事,他也要离宫养老。

    安喜去偏殿见了魏七一面,两人对坐着发怔。

    良久后,安喜叹息,盯着他脸上近半尺长(十来厘米)的乌紫痂痕道:“你这又是何苦?圣上如此喜欢你。 ”

    魏七:“ 我是陈家子。”

    安喜咂摸点味儿出来,却只能叹造化弄人。

    “ 圣上……圣上其实……” 他想圣上其实可怜,只是也不出口。

    他改口道:“ 你去了也好,帝王原本就是孤家寡人。”

    魏七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只是安喜这话也没错。

    “ 嗯。的出了宫,在外头等您,今后侍奉您养老。”

    于是两人又笑,也不知是否真就那样开心。

    后宫里得了消息,都知晓皇帝厌弃了魏七,后者应当快离宫了。只是喜悦之余却也不见圣上召幸他人,每日都是忙于国事。

    皇帝原先再有几日便是中元节,其实那时还未立秋。

    真等到中元节前两日时,大半月都过去了。

    这夜里皇帝又来东偏殿,榻上的魏七面容沉静像是睡得香甜。他脸上的伤口处抹着莹白的药膏,却怎么也遮不住底下令人触目惊心的痂痕。

    天子的手指像是想触碰又不敢触碰,僵硬地悬在伤口上方毫厘之处。

    最终以唇代之,轻而又轻地如蝉翼点水一般吻了一吻。

    魏七心神大振,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动弹睁眼。

    皇帝知晓他已醒,只是仍旧抱了人往西暖阁走。

    清冷的月光洒在黑色的大理石砖上,天子抱紧怀里人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前行,穿过一扇又一扇雕花木门。

    过去的平淡宁静岁月皆一一忘却,只执念于困不住的人。

    他头一回觉得养心殿太,通往西暖阁的这条路怎么都不算长。

    两人都清醒,也心知肚明对方的清醒,只是谁也不愿去挑破。

    这或许是最后一晚了,龙榻上同眠。

    皇帝将魏七轻轻放下,动作比前几回都要温柔,他是如此地不舍,却再也不愿开口哀求了。

    “ 吾七。” 他拥住魏七,因为满怀离别哀伤,即便贴得再近也无法生出欲念。

    天明前皇帝又将始终清醒的人抱回去,他在安抚魏七,证明自己言而有信。

    今日是皇帝三十四岁的生辰,然他无心大办。众人亦不敢多言,只递各地的名贵珍宝往上头送。

    晚间乾清宫家宴,宴桌上剔红飞龙宴盒、松蓬果罩、掐丝珐琅碗盘摆满一桌,魏七与皇帝同坐。

    后者本是不愿,因只才去不久的先皇后才偶尔能在此刻伴君。

    他要推脱,皇帝只盯着自己手上的扳指,道:“ 朕许你明日离宫。”

    魏七得了这话乖乖坐下。

    下首后宫众嫔妃面色大变,宁妃藏在几子下的手掌紧握,护甲划破掌心。

    诺大的正殿竟然鸦雀无声。

    安喜见此高声道:“ 开——宴——”

    众人起身,齐声呼:“ 愿圣上万寿无疆,圣体安康。”

    离得近的皆是行女子礼,魏七这个千的便额外刺眼。

    皇帝端坐,垂眸看着魏七恭敬的姿态,只愿他能真的乖顺些。

    “ 起罢。” 他淡声道。

    “ 嗻。” 众人又起,原样入座。

    一时又是静默。

    依规矩皇帝了这话后,应是由敬妃代皇后一职些吉祥话的。

    然她瞧一瞧圣上身旁坐着的人与皇帝淡漠,未曾示意自己的眼神。饶是她气度再大,修养再好,也不免心中气愤。

    无人话,众人皆偷偷抬眼去瞧天子。

    天子直视前方,面容冷峻似一尊金塑的佛像。

    宁妃咬牙,捏着帕子的手兀自颤抖。

    魏七置身事外,只盯住跟前的酒杯发怔。

    他身后立着的安喜用手指轻敲拂尘杆,咚咚两声轻响。

    魏七持描金的朱红瓷酒杯起身。

    皇帝看向他。

    “ 奴才恭祝圣上万寿无疆,圣体永安,愿……国运昌盛,举世清平。”

    国运昌盛这话岂是一个奴才能的,只不过魏七如今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再如何逾越都不稀奇了。

    敬妃瞥着宁妃的神色,按捺住进言的冲动。

    忍罢,忍罢,左右再忍这一日便到头了。

    皇帝持杯,举起手臂等魏七。

    后者躬身迎上去,两杯相触,叮得一声清脆声响。

    二人同时饮尽,下首一众花枝招展的妃子恨得牙痒痒。

    真真是恶心,这般浓情蜜意的模样,哪里像是要分离。

    “ 你坐。” 皇帝吩咐他。

    “ 嗻。”

    敬妃方要接着祝寿,又被皇帝断。

    “ 来人,” 皇帝波澜不惊地往起伏的湖面再投巨石。

    “ 传凤印。”

    魏七猛地起身,不慎撞倒雕龙凤纹紫楠木圆凳,他惊恐地睁大了眼往后退,一脚踩在安喜脚上。

    安喜咬牙忍住,低声道:“ 魏爷您仔细脚下,心跌着自个儿。”

    皇帝拽住魏七的胳膊将他稳住。

    众目睽睽之下,王福贵领着四个奴才捧来凤印。

    “ 圣上,万万不可!” 几个位高的妃子惊得大声呼喊,企图唤醒已被情爱蛊惑的天子。

    天子抬手一挥,满室寂静。

    王福贵一步步走向魏七。

    后者眼中俱是仓皇。

    凤印又称宝玺印,皇后金宝,文玉筯篆,交龙纽,平台,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二分,用三等赤金五百两造。

    皇帝登基时亲封先皇后,授其凤印,令其主掌后宫,母仪天下。

    两年前废后,收凤印,圣上命敬妃掌宫,只是却不授其凤印,东西一直都存在养心殿里。

    如今好容易拿出来,竟是要给一个奴才。

    王福贵领着人跪在魏七跟前,“ 请魏主子接宝玺印。”

    魏七看着皇帝,目光中透着无助。

    “ 这东西你也一齐带走。”

    他就是存心的,就是要魏七即便离宫也不得安宁,就是要魏七收凤印,受后宫跪拜,就是要魏七做一回帝王妻。

    “ 圣上万万不可! ” 众佳人离席,盈盈下拜。

    皇帝的眼神依旧平静,他抬眼望着下首众人,“ 有何不可?不过金玉罢了。”

    他像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语气越发寡淡:“若尔等喜欢,朕明日叫内务府再多造几方。 ”

    他转向魏七,握住后者冰冷发抖的手掌,“尔等皆有。”

    凤印岂可拿来玩笑! 圣上这是入魔了不成!

    “ 他明日离宫,明日。” 皇帝似在提点满屋子穿金戴银的妃嫔,又像是只自言自语。

    魏七的手叫他捏地生疼,只是再疼也比不过心里的难过憋闷。

    他不得不开口了,“ 请圣上三思。若奴才收了此物,奴才便是千古罪人,今后臭名昭著,要被史书记撰,被世人唾骂千载。”

    皇帝摇头,“ 废弃之物罢了,你收下。”

    魏七跪地请罪,态度坚决,执意不收。

    总得留个物件,好让你知晓这六载里朕的一些心意,总得让你能时时想起,让你某日后悔,愿意回来伴君。

    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带,那你到底要拿走什么呢?到底要让你拿些什么呢?

    “ 谁都不稀罕的东西,留它何用。”

    皇帝突起身,拿了凤印高高举起,深深瞧魏七一眼,狠狠将宝印往地上一砸。

    力道如此之大,碰得一声巨响,石砖碎裂,金印磕破一角。

    “ 去熔了。”

    这下谁都不敢再多言了。

    “ 尔等平身。”

    众人静默归位,“ 嗻。”

    宁妃复持杯起,端着笑颜一步步拾阶而上,行至帝席前。

    “ 妾祝圣上龙体康建,万事顺心如意。妾亲授宫中舞姬霓裳舞,以贺圣上生辰,愿换龙颜一悦。” 温言柔语,面艳如朝花。

    殿中丝竹歌舞起,皇帝面色稍缓,“ 宁妃有心。”

    宁妃面色一僵,纵使她再有心也只得这四字罢了。

    贱人即将离宫都还能得凤印,他不要,圣上竟给砸了。

    这半年来,又有几回召幸了后宫?凤印没了,今后谁都不能做皇后,可做不成皇后的今后还能当太后。自己呢?什么都没有,连圣眷都没了。

    一日日苦等,等得容颜枯萎,再不可能诞下皇子挣来锦绣前程。

    再有个几年,皇子们一个个封王建府。圣上去后,她们几个能成太妃,或能得安稳余生。

    她堂堂一宫之主,却要随圣上而去,埋在皇陵中不起眼的一角。

    凭什么?凭什么!

    分明已低头伏许多年,到头来却只得了一个空名。

    宁妃垂着的眼眸中渐生怨恨。

    都是这个贱人,都是眼前这个贱人!

    伴君六载,引得圣上几回龙颜大怒,如今竟还能全身而退,逃到宫外去逍遥自在。

    到底哪里不如他,一个残缺的奴才!

    宁妃藏在袖口中的手紧握,割破的掌心刺得她越加疯狂。

    那时未曾杀得了他,今日就由本宫亲自动手。与其老死宫中,不如拖一人先赴黄泉,拖圣上最爱的这个贱人。

    她面上的笑越加柔和温顺,亲斟清酒转身向前,离魏七不过两步之遥。

    “ 魏公公服侍圣上多年,尽心尽力,细致入微,即便是后宫一众姐妹们加起来,也不敌您一人。”

    “ 妾敬您一杯,愿您明日能一路平安。” 她再走近,魏七有些不安,隐隐感到来者不善。

    宁妃一杯饮尽,突将酒杯一掷,随手拔了头上的发簪直直往魏七身上刺。

    安喜一声惊呼,跑来阻拦。

    皇帝本就时时注意着这头,此刻见情势不对,眼疾手快将魏七一把揽走,抱入怀中。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谁踢中宁妃脚踝,后者倾倒,尖利的金簪径直刺入挡在魏七身前的安喜的脖颈中。

    一切皆发生于瞬息之间,魏七眼睁睁地看着那精雕细刻的簪子逼近。然后安喜浑身一僵,倒在魏七身上,鲜血淋漓。

    侍卫急急入内,将宁妃拿下。

    魏七静默几瞬,突一把挣开腰间紧缚的手臂。

    “ 安……安……安爷!” 他吓傻了,一时竟发不出声来。

    “ 御医,宣御医! ” 皇帝沉声呵。

    侍卫疾步离去。

    “ 师傅! ” 王福贵爬过来。

    魏七捂住安喜脖颈上的那处伤口,金簪插得太深,万万不能拔动。

    可是血却越流越多,纯白色的巾子被染成鲜红,魏七手掌上俱是温热咸腥的粘稠血液。

    他浑身哆嗦不止,反反复复只知念,“ 安……爷,安爷,安爷……”

    皇帝坐在朱红线毯上看着安喜一言不发。

    安喜知道自己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他疼得厉害,也觉得可怕。太多的血从身体里流走,他知道要来不及了。

    “伴……伴……” 他看着魏七,目光痛苦,脸色惨白,嘴唇干枯。

    “ 不……要话,不能话,有太医,有太医。” 魏七泣不成声。

    王福贵亦是嚎啕大哭。

    安喜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实早在先帝登基时他便该死了,是圣上救下了他,多活近十载,事到如今已别无所求。

    唯有一憾,辜负圣上大恩,欺君六载,实在不该。

    你不能替我养老了,他望着魏七,又看一会儿王福贵,目光最终落在眼眶赤红的天子身上。

    他拉着魏七的手,“ 伴……君,七……七……伴……君……” 这是他能为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替可怜的圣上留下他珍惜的人,不叫他真的成为孤家寡人。

    “ 知道……知道……的知道,我,我知道,我知道,伴君……伴君……我伴君。” 魏七言语混乱,哽咽着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

    安喜耗尽全力对皇帝笑,嘴角扯到半路,人就去了。

    皇帝浑身僵直,几瞬之后伸手将他睁着的眼合上。

    “ 安……安……安爷!” 魏七等人嚎哭不止,实在不敢相信安喜就这样没了。

    太医赶来时已经晚了,即便不晚也救不活。

    皇帝闭目,养心殿内一片狼藉。众妃嫔吓得鬓发散乱,仪容不整,个个皆瘫坐在几子后捂着帕子低声哭。

    皇帝起身,一把将身旁侍卫手中握着的佩剑抽出。

    锋利的长剑出鞘,寒芒闪烁。皇帝的眼神如冰,面带煞气。

    宁妃被两个侍卫挟持着,此刻亦是花容失色。

    皇帝持剑走近。

    “ 皆是您的错! ” 宁妃目露恐惧,泪水涟涟,却大喊道,“ 是您的错!”

    偏要喜欢一个奴才,本宫也曾,也曾仰慕……

    可世人皆道天子英明,怎会有错?

    十二赴京为质子,弱冠之龄助父亲夺得天下,二十三岁北征彝族,东女真,二十五岁弑亲父登基,二十九岁处赵家大患……

    若有错,萧隀俨觉得他唯一做错了的,是二十那年不该年少气盛,非得对陈家下狠手,不留后路。

    他举剑插入宁妃纤细白皙的脖颈。

    后者口中“曾仰慕您“ 这几字还未出口便已气绝。

    这回真是血染乾清宫了。

    后宫里的嫔妃们头一回见皇帝杀人,还是这样毫不手软的杀法,一时吓晕了几个。

    敬妃却还勉力维持着仪态,颤声喊着:“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皇帝未曾理会她,只冷冷丢下一句,“ 将毒妇丢出去喂宫中猛犬。” 这样蛇蝎心肠的人不配葬入皇陵。

    众人胆寒。

    再如何歹毒也到底是宁妃,龙榻上躺过,曾经也得圣宠,此刻圣上竟……

    “ 今日之事若有谁敢往外头多嘴,叫朕在朝堂上听见了风声。会有如何下场,尔等也应当知晓。” 他将滴血的剑往敬妃跟前扔,后者一瞬魂飞魄散。

    众人皆唯唯诺诺,低声应嗻。

    这头处理完还有更糟的另一头。

    魏七与王福贵两人埋在安喜尚有余温的尸身上痛哭流涕,御前的几个年长奴才更是忘了宫中规矩,低声抽泣不止。

    真是送了份好礼啊,皇帝苦笑。

    安喜没了,十分突然得没了,且死状惨烈。

    他伴君十载,于皇帝又有旧恩,即便后者再气他欺君犯上,此刻亦是悲伤的。

    若非安喜犯下大错,皇帝原本是预备再过几年,等安喜老到做不动了,便赐他在乾清宫后头的院子里养老的。

    这想法同安喜生前所愿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再赘言也是枉然。

    皇帝走近俯身,双臂穿过魏七腋下要将他托起来。

    魏七哭得伤心,额头抵着安喜的手,赖在地上不愿起来。

    皇帝一面抱住他一面宽慰,“ 安喜已经去了,朕会下令将他好好安葬。”

    魏七的头靠在皇帝肩上,软着腿站都站不直了,嘴里一直低声叫安爷。

    皇帝亦是喉间哽咽,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涩然道:“人各有命。”

    他撑起魏七,抚摸后者的脊背,“ 魏七,人各有命。” 即便身为帝王,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亦是束手无策。

    “ 呜……救……回来,救回来……” 魏七的眼泪鼻涕流在皇帝的脖颈上,撕咬后者肩上的明黄龙袍锦缎,嘴里低声哀求。

    在他心里,其实圣上一直都无所不能。

    “ 来人,将安喜的尸首好生安置,停在侍院中,七日后以二品朝臣之礼厚葬。” 皇帝吩咐侍卫。

    “ 嗻。” 几人上前,将安喜的尸体抬起来运走。

    魏七的视线被眼泪晕得模糊,眼睁睁地看着安喜离去,他执拗地挽回:“ 救回来,圣上,圣上,救回来……”

    皇帝此刻也不好受,事情发生地这样突然,就在他跟前出事,他也没能拦住。

    宁妃向来温顺,他一直以为此人贤良,没曾想竟看错了眼。

    皇帝偏过头亲吻魏七狼狈的脸颊,将他抱得更紧。

    “ 人皆有一死,今后的某一日里,朕也要死。” 言语间的无奈传入魏七耳中。

    后者听了这话浑身僵直。

    帝王也会死,如常人一般,没什么不同。

    魏七心中生出万分恐惧,这些恐惧令他下意识地将皇帝抱住。

    后者的唇边牵扯出一丝苦笑,手臂收紧,让难过的两人能紧紧相贴。

    储秀宫主殿内,敬妃令宫女紧闭殿门,独自坐在正厅的贵妃椅上发怔。

    她的手指颤抖,嘴唇惨白,艳红的口脂都遮不住她的慌张。

    方才乾清宫内令贴身侍女踢的那一脚,生生令安喜当场毙命,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敬妃原本只是想着要让宁妃今日被定下死罪,只要她在御前伤了人,圣上必不会轻饶了她。

    谁曾想……

    敬妃扣住贵妃椅侧边的扶手,喘息不止。

    安喜是个好奴才,她没想令其这样死去。

    七日后,安喜的棺椁葬在皇寺阐福寺对面的青山上,受皇家香火祭拜。

    魏七送葬回来后便同王福贵一道去面圣。

    皇帝问过入葬之事后将魏七单独留下。

    内书房一如既往地安静,皇帝盯着鼎炉上方袅袅升起的细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安喜临走前要魏七伴君,魏七那时是应承下来的。

    七日过去,皇帝愈加后悔放他离宫。

    沉默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他:“ 安喜,安喜那时,那时……”

    堂堂天子,向来果断,今日不知怎的,竟连话都得磕巴。

    魏七垂手捏着大腿外间的衣料,亦是心乱如麻。

    他知晓皇帝的意思,却不知要如何做决定。

    两条岔道,东西两方,截然不同。

    若是走错,将来能否回头

    可他却不能阻止皇帝继续下去。

    “ 安喜要你伴君。” 天子镇静下来,将最要紧的一句话得十分平淡。

    魏七颓然闭目。

    他怎么能拒绝?他不能拒绝。

    安喜是因他而死,若不是混乱中安喜挡在他身前,那今日葬入阐福寺对面的青山之上的人,应当就是他了。

    皇帝瞧着一缕缕的银白细烟升起又飘散,飘散又升起。

    他握紧翘头案上的玉纸镇,在等魏七的一个答复。

    魏七抬手,解开衣襟前的一颗盘扣。

    皇帝的目光转向他。

    后者动作十分缓慢,他将自己脖子上佩戴着的,皇帝几年前送他的血玉弥勒佛摘了下来。

    皇帝的眼眶霎时便红了,他手臂颤抖,要竭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发怒,不要又伤了魏七。

    “ 你……你这是仍要离宫?” 他不想放人了,“ 怎可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的事天子不知做过多少件了,如今质问起魏七来,却是理直气壮。

    魏七轻摇头,一步一步走近。

    皇帝屏息等待,盯着他低垂的脑袋,不能再移开目光。

    魏七将玉搁在案上往皇帝手边推,也不去看他。

    “ 此血玉为证。我同母亲离宫,在她跟前尽孝,侍奉她终老,母亲走后……我会回来。”

    皇帝一颗心悬在胸腔,此刻直直下落,砰砰砰剧烈跳动。

    照他的意思,魏七答应了安喜要伴君那便一日都不能离宫。

    然先前闹得那般惨烈,如今这人脸上仍留着绯红的疤痕,且自己又亲口许诺过。

    皇帝想:那就离罢,先叫他离罢,往后的事再安排。且魏七的母亲如今年迈,御医瞧过也顽疾堆积,没几年了。

    皇帝的心肠这样狠,连魏七的母亲都要算计。

    魏七若是知晓此刻天子心中这些冷静的盘算,估摸着真要言而无信了。

    三日后魏七同他母亲乘一辆十分普通的马车离宫,皇帝没有去送。

    又一载后,魏七的母亲离去。

    晚秋的某一日里,大白天皇帝在西暖阁中呆坐。

    魏七回宫面圣,入西暖阁。

    皇帝抬眼看他,唤:“ 吾七。”

    魏七以为他叫的是“魏七“ 二字。

    魏七回应:“ 圣上何事?”

    皇帝彻底放心了,他眼中带笑,负在身后的手掌中握着一枚血玉弥勒,等着魏七走近:“ 无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