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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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碗片虽然也算得锋利,到底不是兵器,即便沈弄璋用尽了力气,但有皮袍相隔,也不过是刺破了一点皮肉。

    然而,惊得穆砺琛一身冷汗的是,若是沈弄璋再将身子向前倾出四寸,那碗片会直接刺进他右侧脖颈中,想活也难。

    自沈弄璋决意自行了断到穆砺琛救她,只是瞬间之事。沈弄璋以为穆砺琛伸手捉她的脖子是想对她不轨,本能地便用左手继续反击。

    直到穆砺琛的手指轻按在伤口上不动,皱眉看着受伤的右肩,沈弄璋才昏沉沉地感觉到,穆砺琛只是单纯为她的伤口止血。

    一刹那的错愕过后,沈弄璋拔出碗片,用力将穆砺琛推开,双腿用力,在地面上蹭退了一步的距离,靠在西墙上,继续用碗片对着穆砺琛,喑哑道:“对不起。”

    穆砺琛气她不识好歹,但看到她露出惴惴又决然的神色,面红耳赤,心翼翼地轻轻咳着,如孤兽一般浑身防备,突然又消了气。

    解她腰带自有原因,但试探她的反应也是原因之一。她若是奸细,又以营妓身份发配到军营,必然知道会面对什么。自己即便是个权力受掣的将军,到底也是将军,这二人独处的机会她总该主动投怀送抱,与自己修好关系,才好更方便行事。以她之前的言行来看,她有足够的心智来判断这些。

    偏偏,她却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要么一死了之,要么同归于尽,这绝不是一个好不容易混进敌国军营的奸细所能做出之事。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冤枉了她?

    但她百般讨好傅柔确是事实,若无重大缘由,怎会豁出命去保护一个才相识的罪奴。

    莫非她比自己预料的更加有城府,更能沉得住气,眼前仍是她伪装的一部分?

    虽然困扰,穆砺琛倒是仍沉得住气,佯作气愤,道:“知道错了还不放下‘凶器’。”

    沈弄璋不话,举着碗片的左手酸疼,却不敢放下。嗓子里像是有无数的猫爪在抓挠,咳嗽已压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穆砺琛的心蓦地一沉,竟有些紧张起来。方烈过,沈弄璋伤了肺腑,这场风寒之症若不能及时恢复,很可能引起痨病,届时,可真是药石罔效了。

    她若在今夜死了,明日如何向傅柔交代。

    正要上前安慰,沈弄璋却仍固执地举着碗片,不让他靠近。

    穆砺琛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解释道:“刚才只是吓唬你,大烈最好让你能轻轻松松睡一觉,发发汗,也许明早就好了。你外袍湿了,见你浑身无力,我才想帮你脱掉皮袍。”

    沈弄璋咳得佝偻起身子,但仍梗着脖子勉力抬头,目光始终盯着穆砺琛,眼神很警惕,似乎在判断他言辞的真假。

    穆砺琛在意她的安危,暗道一声“麻烦”,一步上前,在沈弄璋慌张地想要起身反击时,左手握住她左腕轻轻一扯,便将她身体扯了个翻转,右掌顺势劈到她后颈。

    浑身紧绷着倔劲的沈弄璋终于被迫卸下了所有力道,晕倒在穆砺琛怀里。

    穆砺琛快速脱下她衣裤鞋袜,感觉她瘦弱的身体热度惊人。看着她中衣后背有点点血渍渗出,犹豫了片刻,便撇过眼当做没看见,将只穿着中衣的她塞进被褥之中,再将自己的大氅和她的皮袍都覆在被子上,增加热量。

    豆大的油灯光亮下,穆砺琛侧躺在沈弄璋左侧,面向东墙,与她背身相对。

    虽然他在人前向来放浪形骸,天不怕地不怕,看起来纨绔不堪,但与女子同炕共寝,却是生平第一遭。

    少年时为了迷惑宫中之人,倒是经常和方烈一个被窝睡觉。方烈的呼吸很匀称、很轻,不像身后的沈弄璋,费力的喘息之声如同拉风箱,好像下一瞬便要窒息了。

    听得有些烦躁,不知是不适应女子在身侧,还是担心她窒息,还是对她的身份耿耿于怀,穆砺琛不耐地翻身而起,盘腿坐在炕上,瞪着人事不知的沈弄璋的后背,呆呆出神。

    右侧躺,不知道脖子上的伤口是否还在出血……

    伸手给沈弄璋翻身,让她左侧躺,看了下右颈的伤口,血已经止了,留下一片血渍。

    又呆坐片刻,穆砺琛起身下炕,轻手轻脚地出了西屋。

    锅灶里还有烧炕留下的热水,此时水仍是温的,了一盆水,端进西屋,将自己的帕子沾了温水,仔细地擦拭沈弄璋脖子上的血渍。

    一边擦,一边嘀咕:“若不是你这副惨样被傅柔看到会影响她对我的态度,我可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转而又想到,明明是自己怀疑她是奸细,想要试探她,才弄成这样……

    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穆砺琛从被子里掏出沈弄璋的双手,看着被碗片割伤的伤口也止了血,略微放心,将手掌和手指缝间的血迹一并细细擦净。

    擦着擦着便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关心一个奸细呢!

    疑似奸细也是有嫌疑的,而且她还用这只手刺伤了自己——虽然只是破了一点点皮肉——不用可怜她。想到这里便丢下了沈弄璋的左手,呆呆生闷气。

    片刻又觉得这伤口被方烈看到,可能会骂自己,只得又握住她的手,继续擦拭。

    这手掌的肌肤比脸上的差了不少,有些粗糙,是做过许多事的一双手。

    女奸细又不是女奴,聿国会让她做很多事么?做什么事?

    穆砺琛歪头想了半天,无果。

    心烦意乱,确认沈弄璋手上伤口不深,才把她的手塞回被里。

    怎么坐着都觉得浑身不对劲,看着已经擦净了血迹的白皙脖颈,一道伤痕横在那里,有些扎眼。

    将灯台上的油灯端到近前细细看着沈弄璋的脸,两道黛眉紧蹙,睫毛上挂着泪珠,像间的微露。高热使得双颊粉红,虚弱的娇艳映在眼里,穆砺琛又禁不住嘀咕:这么看,还挺好看,女奸细都是准备以色伺人的吧。

    虽未近过女色,但在关中却见过那些野蛮的士兵如何对待奴妓,胸腔里那颗年轻的心,总归不安地躁动起来。

    手指有些不受控制,伸到了沈弄璋的脸上——我是将军,她是罪奴,还可能是个奸细……

    细致的皮肤就在指尖之下,即将落下触碰之际,停住了——趁人之危,不行,不行。

    唉!得快些解决自己的处境,否则自己解脱不了,还耽误大烈一辈子!

    手指缓缓向上,贴到了沈弄璋光洁的额头上。

    滚烫。

    将帕子洗了洗,再次浸湿,规整地叠好,覆在在她额头上,又把油灯放回灯台,为沈弄璋掖了掖被子,穆砺琛和衣而卧,一心一意地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无视旁边的软玉温香和不协调的风箱声。

    渐渐的,困意上涌,风箱声弱了……

    沈弄璋只觉得浑身又热又湿,像是掉进了热水锅里,无论如何挣扎,也挣扎不到锅边。热水不断沸腾着,拍在她身上,不仅沉重,更是难以呼吸。

    要淹死了?!沈弄璋拼命摆动四肢,却始终游不到锅边。

    锅边隐隐出现一个人影,正努力站在巨大的锅沿之上,大声喊着:“璋儿别怕,爹在这儿!”

    沈弄璋惊喜至极,再次奋力拍水,终于游到了锅边。只是这锅突然加深了几倍不止,拉开了与父亲的距离,勉力地点起脚尖,仍够不到父亲的手指。

    差一点点!

    沈弄璋在锅底猛地跳起,准确而大力地拉住沈冠古的手,焦急地叫着:“爹!爹!”

    ……醒……醒醒……

    耳边有什么声音,沈弄璋没听清楚,只看到沈冠古的身后又出现一道黑影,完全看不清面目,却用她难以抗衡的力量拉扯着父亲,似乎要带走父亲。

    “爹!爹!爹!”

    沈弄璋急得大叫,无法上去和黑影拼命,只能拼命地拉住父亲,不让黑影抢走父亲。

    突然有一股可怕的力量穿透了锅壁,直接握住了沈弄璋的手腕,沈弄璋惊恐万分,忽地张开眼睛,便听到耳边残留着另一个声音:“醒醒……”

    由于方才担心父亲,沈弄璋双眼不自禁地便浮出了眼泪,倒是稍微缓解了干涩,此时一睁开,便看到晦暗的灯光之下,穆砺琛坐在左手边面向自己,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的中衣来。一手按着腰间,一手钳着自己的左手腕,一脸难以名状的表情。

    “醒了?!”穆砺琛皱眉,迎着沈弄璋迷离的眼神微微向前俯身,似乎在判断她清醒与否。

    沈弄璋蓦然警觉,表情顿时防备起来,嘶哑着问道:“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穆砺琛比她声音还大些,气急败坏地反问,却又担心被东屋的老夫妻听到,到底还压着嗓门。

    沈弄璋刚刚醒来,自然不知他所问何来,茫然地皱眉,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很是无辜。

    “大半夜的,你做梦就做梦,扯我腰带干什么!”穆砺琛责问。

    沈弄璋目光缓缓移到他腰间,这才发现,穆砺琛的腰带已经被扯开,而自己的双手还在死死拽着他的腰带。

    红霞登时飞上面颊,火烧火燎的,沈弄璋怔怔地松了手,心地赔不是:“对不起,做了个噩梦,梦到有人要抓我爹……”

    “爹”字一出口,心中的悲伤再次泛起,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仇人的兄弟,便突然缄口不言。

    穆砺琛见她神情黯淡,猜到她的心思,忍住气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开始整理襟袍。

    此前,他正睡得香,忽然甩来一只手到腹部,力道奇大,径直将他的腰带扯了开去。

    陡然被袭,穆砺琛怀疑是沈弄璋想抢他后腰的匕首,立即一手按住匕首,一手抓紧腰带,并同时起身。

    坐起后才看清沈弄璋仍旧侧躺着,满头是汗、双眼紧闭,口中“爹”“爹”地惊叫,死死扯着他腰带,倒是根本看不到匕首。

    似乎是做了噩梦。

    放心之下一边与她争夺,一边试图叫醒她。没想到她的力气越来越大,只好伸手去钳住她手腕……

    室内突然安静了,只剩下整理衣袍的声音,穆砺琛这才发觉,拉风箱的声音也消失了。

    没人话,气氛有些怪异,穆砺琛系好腰带,破沉默:“你感觉好些了?”

    沈弄璋已经清醒,呼吸顺畅,头痛已消失,除了背后伤口仍在隐隐作痛,精神恢复不少。

    这一场病不轻,常年在外奔走,早已习惯了照顾自己的沈弄璋知道身体的状况,自然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恢复中,方烈的药方十分奏效。

    只是心中思念着父亲,便对穆砺琛的身份耿耿于怀,没有话。

    穆砺琛将炕里的一个包袱扔到沈弄璋枕头旁,淡淡道:“大烈让你发汗后换掉中衣。”

    也不等沈弄璋反应,已经起身出了屋,让她换衣。

    沈弄璋脸上红霞未褪,看着枕边的包袱,从耳根到脸颊,又热了起来,却不敢犹豫,连忙撑起身体。

    坐起后才发现,一块还没有干透的丝帕躺在枕边,而自己竟然只着一身中衣……

    撒泼滚她做不出,只能忍气吞声地瞪着屋门,稍解怒气。

    再低头,看到被子上除了自己的袍子,还盖着穆砺琛的黑色毛皮大氅,怪不得睡梦中都觉得沉重。

    当然,不止沉重,更暖和。

    满是怒气的心似乎软了一些……沈弄璋眼神闪了闪,快速地脱掉湿了的中衣换上干的,并穿好袍子,却赌气地不肯告诉穆砺琛已换好衣裳。

    穆砺琛在外面等了半天,听不到她声音,干脆自己开门进来。

    一见她已和衣侧躺在被褥中,自己却在外挨冻,不由得气到磨牙。

    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人在生病时,都比较脆弱,若是这时与她聊聊,或许能有一些收获。

    主意既定,收起怒意,穆砺琛带着一身冷气径直脱鞋上炕坐到沈弄璋身边,用柔和的眼神地看着她的脸,如同朋友一般轻声问道:“为什么要为傅姑娘挨那么多鞭?她长在军营之中,常年习武,身体比你结实得多。”

    沈弄璋心里还在别扭,但穆砺琛语调轻柔,仿如关切的谈心,她也不好冷冰冰地一味无理,便掖了掖被头到颈下,将自己裹了裹,声回答:“她在宏穆关救过我,若没有她,我必被聿国士兵杀掉。”

    听她简单将当时的经过陈述一通,因为涉及到傅柔和宏穆关,穆砺琛相信这不是她早已准备好的谎言,才明白她处处护着傅柔的缘由。

    聿国乃是预备偷袭宏穆关,只是被他们几个百姓撞见才追杀他们灭口,既如此,自然不会故意追杀一个“奸细”来暴露自己的目的,可见,是自己多心误会了沈弄璋。

    也怪不得宏穆关能与聿国抗衡那么久,原来是沈弄璋无意间给他们带去了消息,让他们有了防备。

    转念再细想,若沈弄璋不是奸细,那么穆阳县城发生的事,可能就有另外的隐情。只是此时沈弄璋还处在丧父的悲愤中,他无法开口询问。

    沉默片刻,穆砺琛压下疑问,温声道:“她是救了你,但你也同样救了宏穆关。若你没有拼死逃出天霭山,宏穆关没有预先部署,被聿国偷袭很可能得逞,届时死的便是傅家父女和关中将士。”

    “此一事彼一事,我被傅姐姐救了性命是真,她便是我的恩人。”

    看着沈弄璋倔强、坚定的眉眼,穆砺琛反倒有了隐隐的厌恶。

    当初,便是二哥穆砺玮的母亲尉氏为谋夺嗣位要害大哥,败露后更攀诬他和方烈,差点害死方烈。

    女人的阴险狠毒经常被她们或柔弱妩媚或温婉可人的外表遮掩,令人看不清,识不明,仿如漂亮的毒蛇一般,看着很美便想接近,然而一旦被咬,当场毙命。

    且他看惯了后营女子为得一线生机而谄媚的嘴脸,更知道她们明明身处同一个泥淖,却仍互相倾轧踩踏的无知无耻,对于沈弄璋如此坦然地谈恩论义、舍生赴死,多少有些怀疑。

    她是贱民,能会道、见风使舵本就是她的长项。

    想到此,穆砺琛故意沉吟片刻,带着极大的犹豫,道:“倘若有一个机会,你二人之中一人可获得自由身,你会如何选择?”

    沈弄璋眼神动了动,镇定地问道:“将军带我们出来,是要……”

    穆砺琛断她的猜想和试探,却故意用一种“心有灵犀”般的眼神看着沈弄璋,柔声道:“不要问,只你的选择。”

    这不啻于是在告诉沈弄璋,他当时指定带她出来买盐,便是要放她一条生路。

    昨日下车解时,沈弄璋和傅柔已盘算好,趁此次出行逃走,但不是现在。刚出北固关,穆砺琛警觉性还很高,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只有在他慢慢放下防备之后,才好逃脱。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穆砺琛竟也有算计。

    沈弄璋玲珑心窍,知道自己是因与傅柔在一起才被石浩“照拂”,实则自己在石浩眼中与其他罪奴无甚差别,时日久了,她终归还是和四十二号或梁月华一样的凄惨。

    如今,竟有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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