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草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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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穆砺琛不急。

    但是,看着沈弄璋垂下眼帘,抖动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心里竟莫名地涌起一丝紧张,仿佛她若选了自由,自己便一定要兑现承诺似的。

    喔!喔喔!

    不知谁家的鸡鸣叫起来。

    “如果将军有心,放傅姐姐走吧。”

    穆砺琛等到了沈弄璋的回答。语气淡然,整个人也是平静的。

    “为什么?”

    “没有傅姐姐,我在宏穆关便已经死了,今日这机会仍旧是傅姐姐的。”沈弄璋坦然解释。

    这只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傅柔比她懂得官场之事,更了解军营,她最有机会为傅治报仇,届时,便等于给穆阳县城的所有百姓和自己的父亲报了仇。

    所以,她要保傅柔。

    但这个原因,却不能让穆砺琛知道。

    穆砺琛掩住内心的悸动,轻笑:“你倒是重恩情。”

    随即下炕,惋叹道:“遗憾只是个假设,成了不真——起来,该赶路了。”

    沈弄璋眼神一暗,确实有一点失望,但原本也没想过要彻底倚靠一个穆氏的男子获得自由,这一点失望也就转瞬即逝了。

    与穆砺琛回到破屋,傅柔一脸倦容,显然一夜没睡,立即迎出来,两个姑娘将对方上上下下看个仔细,悄声互问:“身体如何?他没对你怎样吧?”

    傅柔摇头,沈弄璋也浅笑着摇摇头,道:“没事,我好多了。”

    随后,沈弄璋怕冷似地扯了扯毛皮领子,确保领子紧紧贴着整个脖颈,似乎在有意掩藏右颈上的伤口。

    她身上的毛皮袍色深,且凝在皮毛上的血痂已被她扯掉,傅柔果然没有发现。

    吃过早餐,又喝了药,队伍再次朝着西南方上路。

    紧赶慢赶,终于在十月十五的傍晚,到了懋合部的草市。

    草市设在一大片野生胡杨林的东边,借着茂密的丛林,还可稍稍阻挡朔风的侵袭。

    远远的便闻到了飘香的美酒和烤肉味道,看到夜间如白昼一般的篝火堆和远远近近的帐篷,更有嘹亮雄浑的部落歌声,众人都是一阵新奇。

    刚进入所有人的视野,便有不少人看到了身着一黑一白的沈弄璋和傅柔,蛮族男人不懂矜持,一些轻浮之人立即便向着她们吹起了口哨。

    穆砺琛凌厉的眼神循着声音一一扫过那些轻狂的男人,才压制住他们的放浪行为。反观沈弄璋和傅柔,倒是一脸镇定,根本没有将那些男人放在眼中。

    稍一听才知道,他们来得正当时,草市明日开始,十七日结束,因为今年天气不好,缩短一日。

    此时,来自各个部落的人们正在热情地投入到开市前的彼此攀谈、了解和熟悉中,有些早已熟识的更是聚在一起热聊。

    大家都不吝啬自己带来的美酒肉干,围着一个个篝火聚成一团团,吃喝、聊天、高歌,互不耽误。明明滴水成冰的寒夜,场面却热火朝天。

    这里的草市与穆国和聿国的商市不同,并没有组织人,也没有士兵维护,交易场所就在一块广阔的平地上,早来早得好位置,无需缴纳任何租税和市税,买卖不论大,皆可入市。

    穆砺琛他们的人数和货物与其他人相比,不算多,有人建议他们不要再起篝火,只赶紧去交易场地占位置搭帐篷,再来与众人同乐便可。这晚餐散了,终归都是要回到自己的帐篷去的。

    于是,一行人赶着车先去交易场地寻找铺位。

    东西走向、宽广平坦的地面上,众多铺位早已占好,一眼看过去,有三十多个。有的只有一个帐篷,有的却是前后两个甚至更多,前帐用来招徕客人并交易、后帐则堆放货物并住人。

    中间朝南的两个铺位极大,除了前面的两个毛毡帐篷,后面还有四个帐篷并排而立,足有旁边铺位的三个大。铺前挂着幡旗,东面那个绣着“荼芺”,西面那个绣着“纬”。

    穆砺琛听过这两个部落,都是懋合部的一支,而且,荼芺部正是他们来此的目标——他们部落守着盐池。

    此时这边只有守夜人在,穆砺琛也没流露出任何感兴趣的意图,看过铺位便匆匆去找剩下的地方。

    在面北且靠西方的边缘,有一个孤零零的铺位,在它西侧已无铺位,又没有与它东侧的铺位挨着,十几个裹着厚厚兽皮袍子的男子坐在兽皮帐篷里,围着篝火正在喝酒啃肉,警惕地看着穆砺琛等人走近。

    从他们的装束和皮帽制式上看,这些人不是懋合部的族人,反倒像是穆国、聿国的装束,只是衣襟边上绣着精美的纹饰,与穆国、聿国不同。

    这草市起初都是懋合人参加。

    懋合是个大部落,其中包含许多部,荼芺部、纬部,甚至刚刚被穆砺琛败的百突部,都在其中。对外他们统一称懋合大部、懋合人,但对内则各按各的部族称呼。

    随着懋合大部以外部落的出现,胡杨林草市已经不限于懋合人,别的部落也可参加。穆砺琛已从铺位的幡旗上看到了西镝和北镝,只有耳闻,没交过手。

    “血腥味,他们之中有人受了伤。”方烈掩着口鼻,悄声对穆砺琛道。

    沈弄璋正好在方烈身后,隐约听到了他的话,微微探头看过去,扫了一眼那帐篷中的人,便又马上缩回了头,低头不语。

    穆砺琛微微垂眼,用流利的懋合语问道:“这里有主么?”

    坐在帐篷最外面的男子的目光正从躲起来的沈弄璋身上撤回,镇定地站起身来与穆砺琛平视,迟疑地问道:“你什么?”

    在男子身后的一些人已经悄悄地将手按在刀柄上。

    穆砺琛一怔,看他们防备且敌意的举止,怕是和前面热闹的那些懋合人有过冲突。但遗憾的是,他的语言自己也听不懂。

    西北蛮族部落虽然语言也不相通,但发音都类似,大部分都要卷着舌头话,这男子发音时舌头平得很,绝不是西北的蛮族部落。

    穆砺琛一行人乃是扮做行商模样,不想起冲突,穆砺琛伸手指着眼前的空位,又指了指男子的帐篷,温和地放慢语速,重复道:“这里有主么?”

    男子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谨慎地摇摇头。

    “就在这里下帐。”穆砺琛吩咐道。

    “你们……不是懋合人?”见穆砺琛的手势似乎定了这个位置,那男子一脸疑惑地问道。

    然而,穆砺琛听不懂他们什么,只是回以微笑,并指了指耳朵,摇手示意他听不懂他的话。

    男子松了一口气,对同伴道:“不是懋合人,一会儿留意他们都带了什么货物,看看能否与他们交换。”

    十几个人叽里咕噜地交谈,看来是不再防备他们。

    沈弄璋转身对着男子淡淡一笑,似乎在表现友好,男子自然地也回她一个微笑,敌意再次减轻。

    捡拾生火的木柴、树枝,下帐,搬货都需要时间,穆砺琛想多了解草市的情况,便带着沈弄璋,提着一路都没舍得喝的酒和肉,也学着旁人的样子,去别的帐篷主动结识对方。

    一圈热闹凑下来,沈弄璋对蛮族人略有改观。

    之前只听人蛮族之所以称蛮族,便是因他们吃生肉喝人血,魁梧悍勇,野蛮残忍,杀人不眨眼。但眼前所见,他们虽然确实身材高大,但性格豁达大方,很容易便热络起来,很是热情,实在很难与凶残联系到一起。

    穆砺琛带着沈弄璋向铺位帐篷走去时,一边走一边向她翻译刚才凑热闹听到的内容。

    大部分人都来自这附近的部落,包括西镝和北镝,有不少人想置换荼芺部的食盐和纬部的毛毡织物。

    讲述完那些部落之事,穆砺琛警告似地补充一句:“不要以为他们现在与你喝酒吃肉畅谈,就认为所有蛮族人都是好人,眼前这些都是部落里负责交换货物的,自然以和为贵。但那些上了战场的,或者这些人出现在战场上,将会是另一种凶残的面孔。我没到北固关前,西朔州边境从不太平,百姓被他们抢夺袭扰,苦不堪言。”

    沈弄璋默默听着,并没有附和或反对。人在不同环境中有不同的表现,她确实体会过,也就把穆砺琛的告诫记在心里,明日与他们交道时多加一分心便是。

    穆砺琛点到即止,看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问道:“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你是见过这种场面的,算算我们能换回多少盐?”

    沈弄璋早已在思考这个问题,无奈道:“荼芺不是个大部落,这次来也主要是想换些精致物件去为懋合部大酋长贺寿,该不会换多少东西。”

    穆砺琛对于经商确实一窍不通,好在他没有养尊处优的娇纵脾性,也敢于不耻下问,立即便提出疑问:“他们带了那么多盐,总不会原路运回去。”

    “自然不会运回去……”

    穆砺琛听出沈弄璋故意卖关子,干脆便急吼吼地问道:“那要怎样?”

    沈弄璋自然也知道穆砺琛故意为之,笑道:“不能换,却没不能买。”

    穆砺琛脸色一沉,断然道:“不可能!”

    “为什么?”沈弄璋不明所以。

    “部落间基本只靠交换,没有钱币交易,怎么卖?”

    只是这个理由,穆砺琛不可能语气如此严肃,沈弄璋没有话,却用淡淡的目光询问他。

    但穆砺琛却没有出声。

    “家主不把原因全出来,我们怎么想办法应对。”沈弄璋轻柔地发问,却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隐隐坚决。

    见沈弄璋眼神透着诚恳,穆砺琛态度软化下来,缓缓道:“这些蛮族部落没有专有货币,只有从我们穆国抢走或坑蒙拐骗边界百姓获得的铜钱。”

    沈弄璋轻声“嗯”着,等他继续。

    穆砺琛心中暗叹:这姑娘好沉稳,一直不急不躁等她想要的结果,便又道:“但我们尽量阻止他们获得我们的铜钱。”

    “为什么?”

    “铜钱熔了会提炼出铜,再与锡按比例调和就可以铸成锋利的兵器,会增加他们的战斗力。”

    沈弄璋恍然大悟,但转瞬又“咦”了一声,轻道:“兵器不是铁铸的么?”

    “蛮族铁矿不多,他们的兵器基本仍是青铜炼制,剩下的是从我们穆国抢走的铁器等重制的。”

    怪不得穆国西北边界总不太平,沈弄璋暗中咋舌。

    沉思片刻,沈弄璋忽然皱眉道:“若蛮族如此重视青铜,荼芺部大量交换,别的部落即便有铜钱,也不会与他交换,他们所求的一定不是铜钱。”

    一句话令身陷局中的穆砺琛茅塞顿开,不由得暗暗量还在微微低头思考什么的沈弄璋——好犀利的分析,自己也忽略了这一点。

    “是锡!”穆砺琛恍然大悟,“他们会用隐秘的办法去弄铜,但锡器经常在各种交易中流通。因蛮族很喜欢精美的银器,却分不清银器和锡器,所以交换的所谓银器大部分都是锡器。在大量的交换之中,没有人会特别在意荼芺部换了多少锡器。”

    沈弄璋没有话,她并不了解这些,所以只听穆砺琛自自话。

    看穿了荼芺部的目的,穆砺琛有些兴奋。造兵器对于生存来无可厚非,但荼芺一个部族跑到这个一年之中规模最的草市上来交换锡器,可就是大事了。

    荼芺部离北固关很远,有什么阴谋也影响不到北固关,但从未听荼芺部有过战争,这样一个拥有盐池、一直蛰伏、养精蓄锐的部落,一旦野心突起,蛮族的局势可能发生变化……

    陷入沉思的穆砺琛猛地想到身边还有人,立即回神,扭头看着有意落在自己身后一步的沈弄璋,忽然问道:“我换不到盐,关中便有可能断了食盐的供给,更可能会乱了人心,你不是正可趁乱逃走?”

    沈弄璋只与穆砺琛对视一眼便扭头撇过目光,望着远处篝火的光亮,抿着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半晌,才道:“我是想逃走,但没想过要北固关大乱。北固关是唯一能抗衡蛮族的关卡,有它才能保护西朔州的百姓。”

    穆砺琛几乎瞬间便体会到了沈弄璋此刻的矛盾。她父亲及全县城百姓很可能是被曹享或者大哥因某些原因陷害,即便穆阳县城百姓偷偷做买卖违法,但罪不至死,然而大哥穆砺璁为了大局,杀鸡儆猴,到底酿成了人间惨剧。

    沈弄璋虽然不像傅柔那样直接表达对自己的恨意,但看到自己,总会升起对大哥的仇恨。这一点,她发汗那夜迷糊之中对自己的抗拒,已是明证。

    虽然恨大哥,恨自己,但她还分得清轻重,知道北固关对西朔州的重要。作为女子,心思如此澄明,越来越令穆砺琛诧异,早前的那些怀疑已逐渐消弭,心中隐隐生出些敬重来。

    与此同时,穆砺琛也有些羞愧——他此来虽为买盐,却未再想过回北固关。舍了这将军身份,不再将西朔州百姓的安危扛在肩上,若是被沈弄璋知道,是否会看他不起。

    这些想法不过瞬间之事,穆砺琛见沈弄璋坦陈心意后便不出声,似在等自己话,便也不藏私,将青铜冶炼等相关之事详细与她听。

    二人在荒野上转悠了许久,直到穆砺琛全部完,才向铺位走去。

    虽然这一个月风雪兼程,沈弄璋接受着方烈的治疗,但亏损的身体哪有这么快便能恢复过来,在寒夜里站了一个多时辰,刺骨的寒意笼罩全身,无孔不入,沈弄璋不由得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圆月当头,星光细碎,远处的篝火还在燃烧,穆砺琛扭头不经意看到沈弄璋的微颤,忽然后退两步到她身后,将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脱下,披在她身上。

    瞬间包围而来的暖意令沈弄璋忍不住了一个寒颤,略微挣扎着想要推却。

    不等拒绝,穆砺琛已经双手钳住她双肩,一边制止,一边又恢复往常的做派,嬉皮笑脸地道:“现在你是我们商队的重要顶梁柱,更是北固关的希望,当然要重点保护。”

    与他和方烈在路上共处一个月,沈弄璋对穆砺琛的性格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虽然总是“本将军”“本将军”地做口头语,但他确实没什么王孙公子的架子。最近为了习惯身份,更是不再提“本将军”三个字,只称“我”,叫众人称呼他为“家主”。

    沈弄璋缩了缩肩膀,想摆脱穆砺琛的钳制,然而未如愿,只得站定道:“家主这样,我可承受不起。万一未达成家主之愿,我岂非成了全军的罪人。”

    穆砺琛觉得沈弄璋的双肩高度、宽窄和骨感都很趁手,舍不得松开。明明感觉到她在逃避,却假装不知,道:“所以,这两天一定要把盐换下来,最少五百斤!而且,不能让荼芺部换到锡器!”

    语气里三分警告,三分鼓励,四分信任,让沈弄璋竟有些重任在肩的使命感,稍稍有些热血沸腾。

    没接话,她在思考明日开市后要如何操作,才能从荼芺部换取五百斤食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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