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到达胡杨林草市那一晚，傅柔便发现铁奴趁着搭建帐篷之时，向着东面帐篷旁堆放的树枝处踢过去一块雪块。看似无意，却总有些古怪。

    没过多久，那帐篷里有人出来，取走一抱树枝后，那块雪块也跟着不见了。

    穆砺琛是懋合部的敌人——虽然这一两年懋合部与北固关已经停息干戈，但不妨碍懋合部的人仍旧憎恨穆砺琛阻挡了他们掠夺的脚步。

    铁奴既然向旁边的蛮族递了东西，傅柔便猜测必是揭露了穆砺琛身份。

    傅柔期待懋合部能马上组织人手去截杀穆砺琛，但一夜无事，第二日仍是正常开市。

    反复思量，傅柔认为懋合部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是因为草市中还有其他不隶属于懋合的部落。这里到底是交易的草市，不是复仇的战场。

    下午，趁称量榛子之时，傅柔偷偷向铁奴手中塞了一块布条，那上面有她用血写的一行文字：告知我行动，我可配合，否则揭穿你。

    然而，铁奴毫无反应。

    傅柔倒也沉得住气。

    到了夜半，后帐起火，其他部落过来帮忙之时，不知是谁撞了傅柔一下，一柄三寸短刃的匕首便塞到了傅柔手中。

    匕首鞘内藏有一块布条，写着：明夜看你诚意。

    若不是穆砺琛从来不吃别人递给他的食物，傅柔更想讨要一些毒/药，直接毒死穆砺琛。

    将匕首藏入靴中，傅柔将各种可能分析一遍，若蛮族人不与她配合，她自己也要冒险一试。若蛮族人有信，有铁奴在，他们必然埋伏在穆砺琛返程的第一个扎营过夜之处。只要自己先动手，他们一定也会配合发起偷袭。

    因此，十月十七离开草市的当夜，便用这柄匕首刺伤了穆砺琛。

    结果，蛮族果然出现。

    但她的复仇对象只有穆砺琛一人，不想连累方烈，便给方烈下了迷药，偷偷摸走了他身上的各种药瓶。

    来也巧，这迷药还是从方烈用来交换的各种药物之中发现的。傅柔久居军中，知道曼陀罗花与火麻花磨成粉后可制成麻药，使人失去知觉而昏睡，便偷了两朵干花研磨，与椒盐一起混在肉中，又将此药“还”给了方烈。

    傅柔庆幸给方烈下了迷药，穆砺琛和他的士兵十分强悍，若方烈清醒则又多了一个对手。

    便是受伤的穆砺琛，蛮族众人仍拿他无可奈何，那些士兵更是坚持到了荼芺部和启部赶来。

    铁贲因为要取回锡块，见懋合部人正与穆砺琛等人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便趁机命人先去查看穆砺琛车上的锡块，最好能趁乱偷偷扔到雪堆里藏起。

    不料，族人回报，车中根本没有锡块。

    铁贲见目的已无法达到，穆砺琛又已被其“妻子”救走，也不想再与启部和穆砺琛的士兵纠缠。看到傅柔正在保护受伤的铁奴与启部交手，便赶去支援。

    铁奴被铁贲掩护着撤退，直觉不妥。

    穆砺琛已被救走，自己的苦心布置泡汤，又损失了这么多人，回到懋合大部必会遭到其他部族的埋怨。

    而且原本定好是懋合各部出两个勇士，结果他们荼芺部又来支援，不仅凸显其他部落的无能，更会让人憎恨出了风头的荼芺部。

    沉思后一横心，命铁贲带人趁其他懋合部人不备，将他们全部杀掉，嫁祸给已经逃走的穆砺琛，然后跟着傅柔和铁奴返回草市的荼芺部前帐。

    傅柔站在凌的夜色中，看着月光下空旷的草市，茫茫雪原闪着幽幽银光，只剩荼芺部十二架马车的车队还停在场地上。

    距她十丈外的荼芺部前帐内，传来隐隐的嘈杂声，不少人正在争相询问铁奴的身体状况，似乎很是感慨。

    不久后，激动的声音消失，一个汉子出来叫傅柔进帐。

    作为铺位的大帐内，货品已经装上马车，铁衡端坐帐内大座。

    曾为北固关军奴、现已恢复自由身的铁奴，脸色苍白，嘴唇乌青，被包裹在厚重的保暖皮裘之中，坐在铁衡下首左侧的木墩上。

    下首右侧站着铁贲，在铁奴和铁贲身后各自站着十四个族人，其中几人身上带着干涸的血渍。

    同样一身血渍的傅柔，飒然走进帐内，站立于大帐中间，接受荼芺部所有人的审视。

    “傅姑娘，感谢你救助我族中兄弟，如今穆砺琛已被救走，不知姑娘……”

    半晌，铁衡憨憨一笑，欲言又止般试探。

    铁奴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为铁衡做了翻译。

    “铁奴知道我的身份，眼下我已无处可去，不知荼芺酋长能否收留。”傅柔瞥了铁奴一眼，放软语气，恳求道。

    “你乃外族，外族之人入我族内只能做——奴。”铁衡歪着脑袋，虽然已看过她多次，却仍毫不避讳地将傅柔从头量到脚，口中无奈地道。

    “若我立了功呢？”傅柔抬了抬下巴，无畏又坚定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反问道。

    铁衡左手手指轻敲着膝盖，仍旧憨笑着道：“这可要看是什么功了。”

    “我知道锡块在哪里。”傅柔眼含笑意，淡定地道。

    铁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眼睛微微扫向铁衡，却又瞬间别了开去。

    穆砺琛带着他与另一个懋合部的军奴，只是充当翻译，一路上他们被看守得很严密，既无法得知车上的货物，更不能开口话，是以所得到的消息并不多。

    但锡块是什么，他却知道。自从三年前被穆砺琛抓走，他便与荼芺部彻底断了联系，没想到铁衡已筹划到了这一步。

    所谓明人不暗话，傅柔一开口就提锡块，自然是表明她洞察了荼芺部的目的。

    铁奴不由得对傅柔又多了一点敬佩，也更多了一点忌惮。

    铁衡听完铁奴的翻译，手指的动作一滞，瞬间又恢复敲击，淡然地问道：“在哪里？”

    傅柔不答，反问：“如此，酋长可否将傅柔当做普通族人收留？”

    铁衡微烫的目光落在傅柔白皙的脸上，收了笑容，正色道：“只能算条件之一。”

    “条件之二呢？”

    “先完成之一吧。”铁衡似是不信傅柔之言，言语已流露出敷衍之气。

    傅柔知道自己总归要站在别人屋檐下，必须收敛强势，也不再紧追，答道：“在启部手中。”

    “启部？”荼芺部人开始窃窃私语，没有听过这个部落名字，只有铁奴眼神一动，若有所思。

    见铁衡挑了挑眉毛，没有接话，傅柔抬高声音，压下众人的议论，道：“启部正是穆砺琛西边那个铺子，他们与穆砺琛暗中联手，所有的茶叶都是启部的，十月十五那天晚上搬进了穆砺琛的后帐，为的便是由穆砺琛出面交换锡器。”

    “他们认识？”铁贲不可置信地问道。

    “不确定，但至少沈弄璋听得懂启语，而且，那启部的主事者施辰应该也会穆语……”

    不等傅柔完，铁贲已气吼吼地叫道：“方才阻击我们的那些是不是就是启部之人？”

    傅柔镇定依旧，缓缓答道：“正是。”

    “既如此，还等什么，去追他们，抢回锡块。”铁贲右手握到腰间的刀柄上，双眼凶光毕露。

    铁贲带头，众人各个摩拳擦掌，铁奴一直当着翻译，此时终于对众人道：“你们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铁贲语塞。

    此次东南西北的各个部落来了不下二十个，遍地车辙。且启部清便独立离开，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茶叶已经被烧光，没有部落派人暗中尾随，穿过西面那大片胡杨林后，谁还能看清他们去向何处。

    但铁贲到底不服气自己被铁奴问倒，冥思苦想片刻，哼哼了两声，道：“今夜他们骑马来援穆砺琛，路上自然留下马蹄印，按着马蹄印去……”

    到最后自己也觉得不可行——他们都是一条路上来去，如何分辨是谁的马蹄印——渐渐不下去。

    铁衡暗暗瞪了铁贲一眼，撇过目光，笑呵呵地问傅柔：“你怎知他们叫启部，那个为首的叫施辰？”

    “穆砺琛与沈弄璋话，我偷听到的。”傅柔早有准备，侃侃答道。

    十月十五日夜里，趁着蛮族还在篝火聚会时，沈弄璋和穆砺琛返回铺位后便偷偷与启部见了面，了解到他们早上便到了草市，且当时荼芺部已经到了。

    施辰带人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草市，不仅带了茶叶，还带了他们启部产的盐。

    盐刚被搬下车时，布袋口一松，散落了半袋，荼芺部一见他们这种“外人”竟然也带了盐来与他们竞争，铁贲立即便带着人过来，要将他们赶出去！

    双方争吵几句后，铁贲一动手，启部也就还手，就这样了起来。

    好在后面又有别的部落到来，荼芺部才没有继续与启部纠缠。

    施辰看到荼芺部的大量食盐，才知道是盐惹的祸端。

    好在他只带了百十来斤盐，不换便算了，也就忍了这口气。但不知铁贲和其他人了什么，那些人很是排斥启部，并指定了一个位置给他们，外来部族铺位就在这里。

    直到穆砺琛带着沈弄璋到来，施辰才知道铺位之事也被蛮族人耍了。

    好在他与沈弄璋相识，总算可一吐苦水，之后双方询问各自想换取之物，这才知道穆砺琛想换取的是盐。

    遗憾启部带的盐不够，穆砺琛仍旧需要与荼芺部交换。而施辰得罪荼芺部，又被整个懋合部排斥，想换取金器的算却是落空了。

    偏在这时，沈弄璋发现启部所有人手上都有冻疮，询问之下才知道他们那里冬天湿冷，冻疮是缠绕启部整个冬天的最大痛苦。

    当即沈弄璋便与施辰协商，将启部所有茶叶寄存到瀚云来交换，换得的金器和其他货物，全部归启部，瀚云只留下盐。

    为了让启部放心，瀚云绝不是利用启部的茶叶换取瀚云所需的盐，沈弄璋与穆砺琛和方烈商量，用方烈的冻疮药膏配方换启部的茶叶，双方建立第一步信任。这样，即便瀚云爽约，启部也得到了能解决所有族人冻疮的药方，不会吃亏。

    这样的好事施辰自然不会错过，彼时瀚云的后帐刚刚搭起，双方趁着搭后帐时的忙乱，趁机将茶叶先行放进了瀚云的后帐。那时，方烈正在前帐看着傅柔和两个军奴，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施辰见穆砺琛大方，自己也不甘他后，将带来的盐全部送给了穆砺琛。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表面上互不来往，实则早成“一家”。遗憾的是草市里只有锡器，其他金器都没有。

    开市第一天夜里，穆砺琛早早地便命令随从在后帐火塘中悄悄熔掉锡器，再趁着外出捡树枝，修理树枝时，将锡块递进启部的后帐。

    之后穆砺琛与施辰假装怀疑对方放火而吵闹，更借这一把火烧了“该烧”的东西，“逼”启部提前离开，以免被蛮族伏击。

    施辰正是因为沈弄璋的公平交换和穆砺琛的守信和仗义，所以才担心荼芺部对他们不利，因此找到合适地点埋了锡块，便赶回去找穆砺琛，希望能护送他们一程。

    结果，却看到铁贲带着十骑匆匆向东北追去。料到他们是去追穆砺琛，施辰便紧跟其后，果然碰个正着。

    事实上，当夜是穆砺琛和沈弄璋直接偷偷去了启部后帐与施辰话，傅柔什么都不知道。

    傅柔结合当夜听到的动静和第二天突然从后帐取出来的茶叶，连蒙带猜，将穆砺琛与施辰联手糊弄荼芺部和懋合部的手段出，几乎与事实相同。

    铁衡原本怀疑傅柔也懂启语，可能隐藏了什么他看不穿的秘密，此时听到傅柔的解释合情合理，终于消了疑虑。

    且他确实听铁奴了傅柔的来历，此女本身便是一员女将，又对穆国王族恨之入骨，恨不能颠覆了穆国王权，若能将她收为己用，对今后自己的大业必有裨益。

    锡块对荼芺部极其重要，又想再测测傅柔的本事，铁衡佯装沉思片刻，才从容道：“傅姑娘果然聪慧机灵，既知锡块下落，便请傅姑娘点人将锡块取回。”

    接着大手一挥，道：“此间所有勇士，傅姑娘皆可调用。”

    傅柔已觉察出铁衡态度的转变，也想抖抖自己的本事，自信满满地道：“无需这么多人——启部全族支援穆砺琛，现在应该在寻找穆砺琛的下落——除去两架马车及车夫，再请两位大力士去搬了锡块便可。人越少，行动越迅速。”

    铁衡微微摇头，右手突然握拳锤了一下膝盖，果断道：“穆砺琛受伤，士兵全灭，必会与启部同行。多带些人，就地设伏，全歼他们！”

    傅柔已知穆砺琛的谨慎，绝不会与启部返回临时驻地，铁衡此举只能扑空。但不能直接驳铁衡面子，便委婉道：“沈弄璋是个极有心机和胆色的姑娘，启部想要寻到她与穆砺琛，可能要费些功夫。”

    如此一，铁衡自然知道自己欠考虑。

    想到沈弄璋袅袅娜娜地跟在穆砺琛身后，看着便可人，但在瀚云铺位招徕买卖时却飒爽干练、游刃有余、灵活应对，面对自己的试探稳如磐石，更敢开出十盐对一椒的高价，不禁大笑着道：“倒是忘了这个姑娘，确实很有胆量！”

    当即不再坚持设伏，点了两个魁梧有力的族人，与傅柔去取锡块。

    傅柔敢如此笃定地保证取到锡块，乃是因为她知道启部从何处而来。早在宏穆关时，她便知道启部的存在，知道启部在启河之南。参加草市的这么多部落之中，唯有启部在最南之地，当然也要回最南之地。

    而这，她却不会告诉铁衡。

    星夜之下，傅柔在混乱的车辙中寻到一直向南的那几道车辙，便带人沿着车辙直追，果然在车辙尽头处发现了启部的马车和两个看守的车夫。

    两个车夫知道难敌这么多蛮人，立即骑马逃之夭夭，傅柔也不去追，只寻找雪地被挖动过的痕迹，迅速将二十几块半尺见方的锡块取走。

    天光微亮，五个人两架车，已经回到荼芺部的草市大帐。

    傅柔看也不看脚边堆着的银光闪闪的锡块，只是温声问向铁衡：“铁衡酋长，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

    注：金器泛指金属所制器物，一般是铜铁锡，金银当时很贵重，交易场地上基本不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