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沈弄璋、穆砺琛和方烈离开了县廷。

    穆砺琛似乎忘了昨夜与沈弄璋发生的一切不快，看向沈弄璋时一直是一脸宠溺的笑意。

    不等走到马厩，罗重已经带着马厩里能走动的人出来迎接他们。

    失散半年，又经历创伤的乡亲们簇拥着沈弄璋，又哭又笑，哭她的遭遇，笑她的平安，就这样一路回了马厩。

    互诉经历，各自唏嘘。

    沈弄璋这才知道当时掩护百姓逃出的只有罗重一个男子，他本想听董庸之的话带领大家取道宏穆关逃去聿国，但又害怕穆砺璁猜出他们的意图，便干脆直接向西北，进入陵州境内。

    出逃的六十一个人，先是靠着挖野菜、捕鱼虾充饥，后来到村子里落脚，妇女帮人缝补衣物，其他人帮村民做农事，勉强糊口。直到方是时起兵攻下邛州，陵州人人自危，罗重才又带着大家进入邛州，躲到边境的平富县。原本是为躲兵灾，不料却遇到了沈弄璋。

    沈弄璋得知罗重一路上对乡亲们的照顾和保护，想到董庸之过，罗重所为不过只是曹享的借口，实则是曹享要除去穆阳县这个隐患，对罗重的怨念便渐渐褪去。他们时本就是玩伴，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当隔阂消除，便又恢复了原来的信任与亲切。

    逃难的一路上缺吃少穿还能挨，缺医少药却让几个老人遭了罪。便是继承了王宫第一医官衣钵的方烈，也无力回天，只能用手头上的药草尽量调节他们的身体，减少一些他们的痛苦。

    为了不露出马脚，穆砺琛仍以沈弄璋未婚夫自称, 不得不用尽全力露出笑脸敷衍，内心的苦涩和矛盾却只有自己知道。

    那些老人们都是看着沈弄璋长大的，尤其感谢沈冠古对他们的照顾，更感激沈冠古和董庸之豁出命去保他们出城逃命，知道沈弄璋有了归宿，丈夫又是这般仪表堂堂之人，都替沈弄璋开心——除了罗重听到这“喜讯”，笑得有些勉强。

    申时，有差役送来少量粮食，还有昨日被赵诚强行拿走的冬笋和药草，并且通知马厩中诸人，明日辰时开始去县廷领取活计，今后将以工抵食，多劳多得，不限男女及年龄。

    杨佑疆曾有令：但凡到平富县的流民，给七天的安顿期，第八天开始便会分配活计，给予吃食衣物。若安顿得快，也可马上申请登记领取活计。

    虽然给的食物不多，但这也是全县百姓和县里粮仓努力匀出来的救命粮，至少可保证人不会被饿死。

    第二日，沈弄璋、穆砺琛和方烈，还有五个机灵的妇人留下照顾老人和孩子，其他人都跟着罗重去了县廷门口领工筹。

    杨佑疆确实是个做实事的好县令，强壮的男子被组织去山上做陷阱狩猎，剩余男子做土坯、开荒、沤肥等活计，妇人女子则割草、织布、裁衣、纳鞋、选种等，孩子们有专门的人教授编草帘、搓麻绳等等。

    人人有工做，也就人人有饭吃，流民们哪有不卖力干活的道理。

    一切开始有序起来。

    但是，病重的四个老人似乎因为放下了所有焦虑，竟在第三天便都离了世。没有条件搭灵堂守灵，甚至连棺椁都没有，便在第四天将他们葬在县外。

    第七日一大早，穆砺琛和方烈将沈弄璋拉出马厩，只了一句“他们要离开”，拉着沈弄璋就走。

    沈弄璋抢先一步将穆砺琛拉到偏僻处，将匕首塞进穆砺琛手中，声道：“我话从不食言，匕首你拿着，等我先回去跟罗重一声，只我出远门做买卖，不让他们起疑。出了县城，你随时可动手。”

    罢，转身便要回马厩去告别。

    穆砺琛脸色不善，拿沈弄璋又无奈又没辙，伸臂便拉住她，将匕首塞回她手里，恨恨地低声道：“我我与大烈离开，与你何干。”

    沈弄璋一怔，不明所以。

    “你欠我的命暂时留着，等我日后再来收。”穆砺琛一边拉着沈弄璋回到方烈身边，一边着。

    我怕那时候的事态……沈弄璋心里想着，字词已到了唇边，却又咽了回去。罢了，她既已下定决心以自己的方式复仇，并且让穆砺琛知道，便做好了穆砺琛随时来向自己复仇的准备。

    穆砺琛和方烈到县廷内求见方是时，托辞他与方烈将赶到蛮族去重新弄一批货物，恢复行商交易，才好堂堂正正娶沈弄璋过门。

    求见一来是讨要方是时许诺给他们的川资，二来不厌其烦地委托方是时看在傅柔与沈弄璋是好姐妹的份上，多加照顾沈弄璋，不要暴露了她的身份，给她增加危险。

    另外又委婉地提醒方是时，赵诚对穆阳县百姓有偏见，穆砺琛相信方是时懂他的意思。

    由于知道沈弄璋在盛州的遭遇，且傅柔曾过，沈弄璋为人谨慎，因此，方是时倒是不担心沈弄璋会对外泄露傅柔的行踪。

    昨夜派士兵听了穆砺琛和沈弄璋一夜壁角，也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对话，所以对穆砺琛和方烈的怀疑也已消。

    而且，昨晚穆砺琛对方是时的暗示，让方是时意识到这个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的心思缜密，言辞更是滴水不漏，显然是有诸多阅历与经验的。理所当然地认定他们经常在穆国和各个蛮族部落间行走，性格跳脱且圆滑，更知道何事可，何事不可。

    这种人聪明且进退有度，正可以利用他对各地的了解来制定不同的策略，方是时决定要好好与他相交。

    另外，在方是时看来，他们两个知情的男人出去做生意，将沈弄璋留在平富县，多少也有一些质押的意味，因此也就放心让他们离开。

    方是时根本不知，这只是穆砺琛不想再面对沈弄璋，不想让自己更加深陷，不想让自己再左右为难而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离开。

    方烈最了解穆砺琛的心思，自然支持他离开。

    沈弄璋也知道穆砺琛的离开与自己有关，却没有立场多什么。事实上，她内心舍不得穆砺琛离开，但又希望他离开，免得自己今后所做的事会继续伤害他。

    取了川资，穆砺琛又返回马厩，将川资全部给了罗重，表明这是他和方烈的心意，同时告知众人，他和方烈要去蛮族谋个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的活路。

    罗重坚持不肯受，穆砺琛却又坚持塞进他怀里，最终，还是沈弄璋做主收了。

    她认为，那是穆砺琛为父兄的赎罪之举，收了，他心中的愧疚会少一些。

    这件事穆砺琛最无辜，沈弄璋倒是宁可自己对他内疚和亏欠，也不想他继续在这漩涡中受折磨。

    匆匆送走了穆砺琛，沈弄璋怅然所失。

    皮袍已经给了病弱的老人，缩了缩单薄的身躯，她觉得冷了。

    十一月二十六，听方是时将于十一月三十离开平富县，沈弄璋将盘桓在心中的计划又仔细想了一遍，终于下定决心赶去县廷再次求见方是时。

    “你有办法筹集粮食和军帑？”

    在安静的书房中，方是时听到沈弄璋这样，有些将信将疑。

    “有。”沈弄璋笃定地回答，“但需要将军准许我贩卖盐塘县的食盐。”

    “不行。”方是时很是坚决地一口否决。

    沈弄璋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否则穆砺琛怎么会离开北固关去换盐，于是耐心道：“将军且听女子一理由可好？”

    方是时不想听，但想到她与傅柔曾朝夕相处，傅柔认可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便点了点头。

    “女子斗胆猜想，将军是想抑制盐塘食盐的外流，以此吸引其他州县的百姓投奔，同时，也为王廷施加购盐压力，使百姓对王廷生出怨念。”

    有了前次不心惹祸上身的经历，沈弄璋的措辞很是心。

    见方是时的神情没有变化，才又缓缓道：“但将军可能有所不知，荼芺部有大量的盐，而他们又急需铜锡，偏偏铜锡之物在穆国……”

    方是时双眼微敛，右手食指无声地轻点着桌面，似有所悟。

    “傅姐姐尚不知道将军已经有如此建树，她为了报仇，想必一定会帮助荼芺部用盐换取大量的铜锡，这样无形中便帮助穆唯朴解决了难题，反倒影响将军这面的局势。”

    “如果先将盐供给了其他州县，柔那边是否会换不到铜锡？倘若换取铜锡正是柔在荼芺部赖以生存的倚仗，如此岂非断了她的生路。”

    方是时到底还是将自己心中所忧了出来，既是担心傅柔的安全，也默认他确实有与傅柔联合的念头。

    “荼芺部目前在秘密换取铜锡，若是大量与穆国交易，恐会引起其他部族的注意，只怕他们自己的目的会提前暴露。将军可以暗中帮助傅姐姐换取铜锡，这样也可阻止荼芺部的盐进入穆国。”虽然书房只有两个人，但沈弄璋还是略微压低了声音。

    “你要怎么做？”

    “用盐塘县的盐去别的州县换取铜锡，再暗中送给荼芺部，这样既满足了荼芺部的需求，又帮他们掩饰了目的，便是傅姐姐在荼芺部的大功劳。蛮族讲究功绩，不分性别，傅姐姐会因此而受到器重和尊重。”

    好在沈弄璋对蛮族有了接触，一路上也听了穆砺琛和施辰探讨荼芺部的秘密目的，这才能针对荼芺部的优缺点寻找最佳的权衡办法。

    方是时沉思着，半晌，突然笑道：“沈姑娘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不怕方某另派他人去换取铜锡么？”

    沈弄璋轻轻一笑，道：“我们穆阳县惨遭屠城，起因便是我们做买卖所致。将军当然可以指定其他的大商贾来做，但他们心中没有弄璋这般的仇恨，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不会有弄璋的纯粹决心。而且，只有买卖人偷偷以盐换物，才不至于被王廷警觉，以免草惊蛇。”

    顿了顿，沈弄璋自信又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又况，去荼芺部山高路远，还要与傅姐姐碰面，此事——还真的只有弄璋一人能做。”

    方是时对于沈弄璋的分析和表现出的自信，倒是心生佩服，这女子单独一人便能暗杀曹享，射伤穆砺璁，其胆识与魄力果然不一般。

    “眼下已近年关，各地都是风雪霜寒，沈姑娘觉得何时贩盐最为合适？”

    方是时如此问，不啻是同意了沈弄璋的请求和计划。

    沈弄璋心中暗喜，道：“若将军方便，请给弄璋一份手令，弄璋明日便赶去盐塘，了解情况后尽快出发。”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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