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高门难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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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九晚上,聚贤客栈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有上门听翰章商队的情况的,有询问翰章商队是否还有绣锦出售的,还有人听到了茶煮蛋的事,不停询问糙纸是什么。

    沈弄璋现身一一作答,绣锦还有,但需要理清其他货物后再拿去大市。

    至于糙纸,现在询价的人很多,翰章商队带得不多,需要容后商榷。虽然暂时买不到糙纸,但沈弄璋又发了一些写有“茶煮蛋”的糙纸给众人,刘义配合着卖了上百个茶煮蛋,甚至单独包装的茶叶,也卖出去不少。

    倒是有几个行商当家人很是聪明,竟提前询问沈弄璋的往返路线和下次赶哪个地方的大市,看看是否顺路,希望能提前预定货物。

    对于这些当家人和问题,沈弄璋全部记下,问清何时离开贤门,并答应一定在他们离开前去拜访。

    神鹿原来是沈弄璋弄出来的噱头,虽然看到那绣锦的都认定神乎其神,但到底还是绣锦,聚贤客栈的众位商家一致感叹还是瞧了沈弄璋,这女子卖东西的手法也是另辟蹊径,怕就是那绣锦上的神鹿托生的,太神了!

    直到亥时,沈弄璋才与大堂的所有人聊完,大家吃了茶煮蛋,又聊得笑呵呵,虽然买卖没有定下来,但却都喜欢沈弄璋这个人。

    长得漂亮,会话,会做人,又如此年轻,有些家中有适婚年龄的人都忍不住起了她本人的主意。

    好在大家都有分寸,只是委婉地问了问沈弄璋的身份,得知她是“启部公主”,已经吓退了大部分,这身份实在有些高攀不起。

    至于她今晚的应答,聪明人自然明白,都是搪塞之词。

    那神鹿绣锦被她卖给了绣云坊,其他的绣锦必然也会被绣云坊买去,还哪里有别人的份。

    但大家都是商人,也知道在商言商,只希望绣云坊能手下留情,给他们留一些。

    第二日,沈弄璋没有去大市,留在住处盘账。

    “细盐三十斤,一千五百钱——璋儿姐,那三宝舍的名刺送来四天了,你不是‘等几日’就回复他们么,怎么不回复?”耿介一边报着数字,一边问道。

    三宝舍是贤门县城最有名的笔砚行,不止如此,三宝舍的店主孟希官正是余殿邦的外孙。

    初六那日,有三宝舍的伙计送来孟希官名刺,相邀沈弄璋一叙。接名刺的是耿介,按着沈弄璋早已交代的话回道:“实在对不起,当家的正在点货,准备明日开市,之后一定拜访。”

    那伙计倒也爽快,记下话便走了。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孟希官主动联系你,去谈一谈,至少更有把握攀上余殿邦的门路吧。”耿介声着。

    “不急,等等绣云坊这边。”沈弄璋啪啦啪啦拨着算盘珠子,慢慢答道。

    一到绣云坊,耿介更是有话。

    “璋儿姐,你连个提示都不给陆香泉,他怎么可能猜到你那绣锦是给余殿邦的?满春大哥虽然明里没什么,但心里应该也不解。你可是要把红族供给启部的特级绣锦送给余殿邦,总要跟满春大哥解释清楚呀。”

    “我昨天不是解释过了,陆香泉经验老道,他一定知道咱们的目的,只看余殿邦是否想要这特级绣锦了。”

    “这算什么解释?”

    耿介其实明白沈弄璋“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意思。

    经商这事,有时候真不明白,往往一件物件,一个眼神,或者完全无关的一句话,事就成了——但满春是武将,他不明白啊,如果心生怀疑,即便表面没有显露,总归关系会疏远。

    “等到见到余殿邦,满春大哥就懂了,我们都要对得起满春大哥对我们的信任。”沈弄璋看穿了耿介的心思,道。

    “你是怕陆香泉那边失手,所以才不肯去见孟希官的吗?”

    “嗯。如果我先去见孟希官,很可能就彻底见不到余殿邦了。”

    “为什么?”

    “绣锦是个大饵,如果只秘密地吊余殿邦,一定成行。但我还需要开绣锦的销路,所以不能只让绣云坊知道红族绣锦的存在,以免他们压价。”

    “但是,让白鹿绣锦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交易就变成了明面上的,谁愿意收到的礼物让众人皆知呢。与其如此,余殿邦完全可以不出面,陆香泉按正常操作出价购买,再赠给自己的姑丈,名声好听。”

    “所以,孟希官这面是最后的保障。”耿介明白了。

    “对。孟希官找不到我,又想要糙纸,就会动用别的手段。贤门城都知道他的身份,他不能把我怎样,就只能找身份更高的来震慑我呗。”

    “你不会以为孟希官会找余殿邦来请你吧?”耿介做了个鬼脸,嘲笑道。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耿介倒是稍微现出了些孩子气。

    “为什么不能呢?”沈弄璋瞪了耿介一眼,“所有行商都知道竹纸的价值,这不是一时之利,是永世之利。而且,余殿邦可以让陆香泉拒绝我的交易,再从竹纸这边讨要绣锦。”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

    有权力便可以纵容启河帮在水上横行,为了解决启河帮,沈弄璋这才大费周章地布置这一切。

    确认竹纸可以大量生产之时,她便有了无论如何也要搭上余殿邦的想法。后来又得到红族进贡的绣锦,让她觉得自己成功见到余殿邦的机会又大了一些。

    之后,在启河上遭遇何沿生的劫,沈弄璋为了吓唬何沿生,又抬出余殿邦,确认余殿邦果然与启河帮有关,并成功解决危机,更加坚定了她要见到余殿邦的心思——这本是个妄想,却决定了她的商队是否能够壮大。

    但是,余殿邦与她的身份差别犹如云泥,那高门广院哪是她这等草芥百姓所能攀上。

    她需要制造一个能迈进定国公府大门的机会——卡住孟希官想要的竹纸,再去陆香泉那里撒诱饵,她相信余殿邦能看穿自己这微末的伎俩。

    耿介仍旧不相信,但又部分赞同沈弄璋的观点——至少在别人没有研究出竹纸的做法之前,启部确实握着利益之源,值得他人蜂拥而至。但余殿邦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纡尊降贵来过问这些。

    沉默了片刻,耿介忽然问道:“如果我们不将竹纸卖给三宝舍,而是卖给了别人,何沿生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所以必须卖给三宝舍。”沈弄璋郑重地道。

    “啊?”耿介怪叫一声。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又不见人家,又要将纸卖给人家?还幻想着余殿邦能出面调解?

    耿介觉得沈弄璋这一趟从启部出来后,多了自信,也多了些自大——所谓启部公主只是满春等人尊敬施辰才爱屋及乌的称呼,沈弄璋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启部公主了吧。

    正琢磨着要怎么委婉地提醒沈弄璋认清自己的身份,钱若谷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沈弄璋迎出去,便看到钱若谷手中拿着一叠已经写画完毕的糙纸,对她道:“已经全部写画完毕,请沈当家的过目。”

    将钱若谷引到旁边的房间,沈弄璋一边欣赏般地看着糙纸上的“翰章”二字和徽章图,一边惊叹道:“每一张都一模一样似的,钱先生辛苦!”

    “日日月月都用笔杆子讨生活,写得多了,自然就熟练了。只是遇到了沈当家以后,倒是激发了钱某的创作之心,还真是写出了不一样的作品。”

    “这是钱先生自己的本事,弄璋只是恰巧赶上了,来还是弄璋的幸运。”沈弄璋笑盈盈地道,忽然又想到什么似地,“钱先生稍等,弄璋送先生一些东西。”

    神神秘秘地完,沈弄璋转身出屋,不一会儿又转回来,手中多了一个粗圆的布包,而门口也多了耿介,正站在窗下的鸽笼前,拿着一些粟米喂他新买的鸽子。

    钱若谷微微挑眉,猜测沈弄璋手中之物该是个新鲜玩意儿。

    “先生喜爱书画,只是囿于条件,也没什么施展的余地,弄璋便将这五十张黄纸送与先生。”

    罢,沈弄璋开了布包,里面是一个淡黄色的“短圆棍”。

    然而,沈弄璋沿着边缘一推,“圆棍”滑成了片,正是启部生产的优质竹纸,长二尺,宽一尺半。色淡黄,纸面细腻,与糙纸完全不同。

    钱若谷倒吸一口气,不是看竹纸,而是马上抬头看向门外,仿佛担心有人看到这纸张便会将它们抢走似的!

    “这!这……这是……更精细的糙纸么?沈当家给钱某的那些糙纸钱某已觉得贵重,这……这可……这么贵重的东西……送我?”钱若谷平素口齿伶俐,此刻却有些磕磕绊绊,舌头结,难以置信眼前发生之事。

    “这是黄纸。先生心怀大志,再贵重的东西也值得。”沈弄璋正色道。

    “呵,我还有什么……”钱若谷本能地又想自嘲,但看到沈弄璋熠熠有神的目光,立即便将后面的颓废之言咽回了腹中。

    他那些壮志,确实没有湮灭殆尽,这些纸……也许真能让自己有些机会!

    然而,沈弄璋并不知道他胸中自信的火苗正在越烧越旺,还以为他当真又心灰意冷起来,不由开口劝道:“若无先生介绍这贤门县城的大之事和聚贤客栈之中的商家,弄璋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了解的一清二楚。”

    “先生所提‘民为国本,富国必先富民,精减赋税丰民,轻关净道迎商’之言,弄璋虽无才,却有些亲身经历,认为正是良言。”

    罢,沈弄璋从怀中取出一根竹简,双手持着,恭恭敬敬地递给钱若谷。

    钱若谷嘴唇蠕动着,内心激动异常,却没有话。

    “这根竹简是弄璋偶然在柜子底下发现的,想来,是先生之物。只因弄璋太喜欢这句话,就私藏起来,还请先生勿怪。”

    这是钱若谷所写的治国论中的一句,已写了很久。

    初一那日刘义强行要轰走他,命店中伙计收拾他屋中之物,那几个伙计粗鲁地将他的竹简乱扔,有几卷韦绳断了,竹简散落一地。

    之后,钱若谷怎么努力也无法寻到全数竹简,加之十二年一事无成,心已颓丧,有些“命中注定”的自暴自弃,便就此作罢。

    却不想这竹简竟又回到自己手中。

    更是憬悟,原来沈弄璋搬进房间后,又匆匆追逐自己,为自己支付房租,正是因这句话!

    空虚失落的身体忽然涌出无限力量,心绪激荡,鼻子一酸,眼眶热了起来。

    钱若谷颤颤地伸出手,接过竹简,抬头看着无比真诚又略带关切的沈弄璋的双眼,用力捏了捏竹简,郑重地施了一礼,沉声道:“沈当家的一定是钱某的贵人。今后但凡有用到钱某之处,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钱先生太客气了。”沈弄璋扶起钱若谷。

    “弄璋钦佩先生之才,也相信先生必有出头之日,在此倒是有个贪心的想法。”

    “但无妨。”

    “若不嫌弃弄璋粗鄙无才,先生是否愿意视弄璋为友?”

    钱若谷哈哈笑道:“沈当家的乃是翰章商队之主,这可是一事无成的钱某高攀了呀。”

    虽是自谦自嘲,却已听不出钱若谷的灰心之气,反倒又如往常一样的清高自傲起来。

    “弄璋只当钱先生是答应了。”沈弄璋玲珑心窍,立即恭维地施了一礼。

    半推半就,钱若谷便也不再称沈弄璋为“当家的”,而是改称“沈姑娘”。

    耿介一边向笼子里的鸽子撒吃食,一边偷偷借着墙壁的遮挡而撇了撇嘴,心中不屑地暗忖:看起来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实则还不是扒高踩低,趋炎附势。

    想到初一那日自己和沈弄璋去追他,并挽留他,他竟然还不识好歹地甩开自己的手,瞪着眼睛道:“钱某不受嗟来之食,休要侮辱钱某!”

    直到沈弄璋请他写字,酬资抵店租,这才收了那副遗世孤傲的嘴脸。

    因此,耿介心里一直不喜欢钱若谷。

    钱若谷,听这名字,贪婪庸俗!

    转念想到这一笼鸽子还是钱若谷建议他们买的,耿介在嫌弃和喜欢之间左右矛盾,忍不住又撇了撇嘴,“啪”的一声,一块竹片到他的头顶,又弹落在地上。

    转头遍寻一圈,没有发现掷竹片的人是谁。耿介一瞥眼,看到竹片上似乎有字,便弯腰捡了起来。

    竹片上写了两行字——今晚戌正时,客栈西墙外,想吃茶煮蛋。除此之外再没文字,倒是脏兮兮的,看起来像是随手捡来的。

    耿介不明所以,但反应却快,立即爬上了西院墙附近的那棵大槐树,向墙外眺望。

    然而,墙外狭窄的巷里,半个人影皆无。

    待钱若谷回了屋,耿介这才将竹片交给沈弄璋。

    沈弄璋拿着竹片沉默半晌,最后,平静地道:“晚上我出去一下,你不要对外人,只我有些不舒服,先休息了。”

    “我跟你去。”满春道。

    “放心,对方绝没有坏心思。”沈弄璋笑着安抚所有人。

    晚上,为了不惊动客栈内的所有人,沈弄璋从四进院的后门悄悄出去,绕到西院墙外,半圆的月光使得院墙与巷道间形成一个狭的阴影区,能看到墙下站着一个人影。

    人影轻笑一声,“姐姐很守时,胆子也够大。”

    沈弄璋也还以一笑,“弟弟莫不是来还我香囊的?”

    故弄玄虚之人正是那日的乞丐,只是今晚没有一丝怯意,更无一丝可怜可悯之相。

    乞丐嘿嘿笑道:“姐姐想要香囊,便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