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高门难进(下)
从那竹片两行字下方的一个黑色指印中,沈弄璋已猜出是乞丐留的字。
然而,一个八九岁的乞丐如何会写字?又如何不堂堂正正讨食,反而要约一个陌生的成年人在晚间见面?且他所约之人还是被他抢了香囊的“苦主”。
越想越觉得乞丐的身份不同寻常,但沈弄璋相信他没有恶意,自然便跟着他走。
一路穿过巷弄,向城东疾行。
看着月光之下那一片她渴望踏足的院落越来越近,月亮照着定国公府那高大院落的屋瓦,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沈弄璋内心有些紧张,更有些雀跃——
事情会这么巧?
还是,这就是陆香泉的回复,余殿邦答应了?
沈弄璋曾听老艄公过,余殿邦看似隐居,但其暗中的势力仍遍布朝野。虽然他的儿孙辈都是文臣武将,但贤门城只有他一个老头儿。然而这只是表面孤单,实则这贤门城正是他余氏势力的军中帐。
每年余殿邦寿辰,悄悄过来送礼者如泥鳅一般,看不着,却多得数不清。
最绝的便是,余家散在外面收集各种消息的眼线,大部分都是乞丐,还有一些行商。眼前这乞丐,很可能便是……
然而,明明看着再过两条巷子就接近了定国公府,那乞丐脚下忽然一转,竟向北折去,离定国公府反倒越走越远了。
向北又走了半个时辰,乞丐拐进一条深邃的巷。
不比城中其他地方,总归有些晚睡的人的房中会透出一点昏黄油灯的光亮,或者轻微的脚步声会惊动警觉的狗忽然起身吠叫几声,这里,漆黑一片,只有树上一阵一阵的蝉鸣。
沈弄璋暗暗摸了摸别在后腰的匕首,全神贯注地留意周围的一切。
莫不是自己想错了,这乞丐只是地痞流氓的眼线,故意将自己引到这里来……
夜风吹来,吹散了夏夜的闷热,带来了一丝丝若隐若现的香味。即便只有这一点点味道,沈弄璋也觉得闻之便放松了许多。
随即又警觉起来,尽力屏气减慢呼吸,担心这是歹人的迷魂香,生怕着了道。
向前到了巷口,香味又浓了一些。
乞丐向东一拐,停在一处安静院落的北后门,轻轻地磕了磕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挺拔魁梧的中年汉子出现在门口。
乞丐没有回应向他施礼的中年汉子,而是径直带着沈弄璋向院子里走去,中年汉子跟在他们身后,目光深邃地仔细审视着沈弄璋的背影。
就着月光,沈弄璋发现这院落并不出奇,就是普通院落,看上去四下无人,但扫得很干净。
本该令人觉得轻松,但却透着隐隐的肃杀之气,似有人伏在暗处。原本闷热的夏夜,似乎都因这清冷的气氛而微微凉爽起来。
穿过一重院落,有明亮的烛光自半掩的纱窗之中透出,清幽的香味便是自那坐北朝南的房间逸散出来。
大热的天,这房间竟不开门。
门口两边站着两个年轻男子,像是侍卫一样挺直了脊背。
跟在沈弄璋身后的中年汉子抢上几步越过乞丐,到了门口,向门内轻声且恭谨地道:“家主,人带来了。”
“进来吧。”浑厚的男声自屋中传出,能听出来是个老人,也能听出来,这老人中气仍足。
中年汉子错开一步让开门口,乞丐先开门进了屋,立即传来他略微撒娇且邀功的声音:“太爷爷,我我可以将姐姐带过来吧。”
“嗯嗯,济文果然是长大了,能为太爷爷做事了。”老人笑着道,“快去换了这身衣服,好好洗个澡。”
听到“通通通”的声音消失在屋内,那中年汉子才向沈弄璋伸出手来做邀请状。
沈弄璋稳稳心神,镇定地迈步到了门口,却又被中年汉子拦下,道:“姑娘身上若有兵器,还请主动交出。”
沈弄璋拍了拍后腰上的匕首,昂然面对中年汉子,目光烈烈,淡笑着道:“我一人进入你们的地盘,还怕我作出什么你们不能阻止之事吗?”
谭清浓眉一拧,便要动手强行搜身。
“谭清,请沈姑娘进来。”老人在屋中悠悠出声,制止了谭清的念头。
谭清双眼冷冽地盯着沈弄璋,直到她迈过门槛推门进屋,才跟着她身后进了屋,并随手关了纱门。
一推开门,一股清凉之气便覆盖全身,焦躁感立即便减轻许多。
沈弄璋趁着迈进门槛的片刻机会快速量屋中一切,立即看出这是一间书房。
一个巨大的灯盏自正中间的屋顶垂下,其上有十五个灯座,每根灯柱上都有一根手臂粗的短烛,如同一棵正在绽放的玉兰树,将整个屋子照得极其明亮。
黑色书案就置在南窗下,左右侧均摆放着几卷竹简,中间有精雕玉琢得如山型一般的白玉笔搁,旁边是在烛光下仍能看出盈透的白玉笔洗。
看似最普通的那一方黑色的砚台,仔细一看,却是最名贵的漆砂木砚。
和昶商队贩卖的件货物便是笔墨砚台等,沈弄璋曾听李和昶过一些,漆器因割取原料树汁不易,向来珍贵。
而桌案上最眼处摆放着写有“茶煮蛋”的那张糙纸,被一个白玉貔貅镇着。
这院落外表看似普通,这其中的陈设却一点都不普通!
沈弄璋目光迅速转到左侧,西边是满墙书架,北面是一扇巨大的屏风,也是一幅绣锦,图案是一片苍松翠柏,在这炎炎夏日里,苍老虬劲的枝杈伸展着,入目又带来微凉之感。
靠西侧有一扇门通向后面,而屏风正中设有一个通体黑色夹杂金丝线纹的木桌。
虽然不懂木材品级,但沈弄璋也听人过,极品金丝楠乌木,便是黑色木纹里夹着金色细条纹,想来这木桌便是乌木所制。转而又瞥了一眼南窗下的书案,想来那书案的材质也是乌木。
木桌之上有一盏的香炉,她所闻到的弥漫房间、甚至溢出窗外的香味,正是从这香炉中缓缓释放出来的。
香炉的旁边,是沈弄璋被余济文抢走的那个香囊。
一个满头银发、白眉白须,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精瘦老人正端坐在乌木桌东侧的藤椅上,在沈弄璋量他的同时,也量着沈弄璋。
量这房间也不过就是瞬间之事,沈弄璋迈进门槛走了两步便停下,一老一少的视线一撞上,沈弄璋便恭敬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启部翰章商队当家人沈弄璋,见过定国公。”
能用得上这样陈设的屋主人,除了沈弄璋最想见到的那一位,还能有谁!
余殿邦年轻时喜欢结交各种朋友,很是礼贤下士,七十岁主动退隐,便居住在贤门县之中。
贤门县城原本叫做“咸门”,正因他出生在这里,当朝国君郑奇声将“咸”字改成“贤”,一来敬他之人贤,二来也是借此表达自己尊贤,收买人心。
“呵呵,启部虽然在启河之西的深山之中,但老朽倒是也听过一些。你是启部的公主,按身份来,该是老朽对你施礼才对。”老人笑呵呵地着,看上去与普通的温和长辈没有差别。
虽然没有应答,但老人显然已默认自己便是余殿邦。口中着尊敬的话,身体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同样的金丝楠木椅上。
沈弄璋只在启河面对何沿生时用“启部公主”来撑了撑身份,其后也只有在聚贤客栈的后院时,满春等侍卫有时会称呼她“公主”。
余殿邦一口叫破她的身份,要么是何沿生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要么是有眼线在聚贤客栈之内。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令沈弄璋有瞬间的震惊。
听语气是个随和亲切的老人,看言行却隐隐透着高傲,并暗示沈弄璋他手眼通天,没有能瞒得住他的事。
但是,也只有这刹那间震惊!
余殿邦点破她的身份,看似炫耀他的势力无孔不入,却也暴露了一点,他之所以挑在半夜与自己见面,是怕被别的商家发现,反而助长翰章商队的声誉。
快速抑制住仍旧在微微颤抖的五脏六腑,沈弄璋也抬出了早已在心中默默演绎无数遍、应对余殿邦的“公主”架势,不卑不亢地笑道:“晚辈给长辈行礼是应该的。”
她这个“公主”是借了施辰的光,去舒春城时,甚至连启部大酋长施长耕都没有见到。除了施辰命令他身边的侍卫等人必须尊称沈弄璋为“公主”外,整个启部怕是并不知道他们又多了一个“公主”。
但是,既然施辰给了她这个身份,她早就算利用这个身份来跟余殿邦谈判,所以,也自然就要端出气派来。
谭清站在门口里边,见沈弄璋言行虽恭敬,却不肯以庶民身份跪拜余殿邦,已有些生气。此时见她竟大言不惭地认同余殿邦的谦逊,不由得面罩寒霜,对她很是不满。
“呵呵,沈姑娘请坐。”余殿邦微微伸手,示意沈弄璋做到木桌的右侧。
“谢定国公。”沈弄璋稳稳地迈步向前,做到了余殿邦右侧的木椅上。
“谭清,给客人上茶。”余殿邦轻声着,却透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性的威仪。
谭清嘴唇微微一动,最终,还是亲手捧了两碗茶送过来,又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余殿邦和沈弄璋两人。
“称呼‘公主’总会让老朽误以为还在我聿国王宫之中,所以称呼‘姑娘’,沈当家的不会介意吧。”余殿邦微笑着问道。
“自然不会。”
“这次请沈姑娘来的目的,我那不懂事的重孙已经向沈姑娘了吧?”
沈弄璋心中暗笑,难道不是余殿邦应了她的请求才见面,何来其他目的,无非是想控制主动罢了。
然而自己确实有目的而来,便干脆装傻:“还请定国公明示。”
余殿邦笑得几乎眯起来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有些喜欢沈弄璋的张弛有度,拱拱手道:“老朽先替重孙济文向沈姑娘致歉。”
接着目光落到香囊之上,续道:“济文顽皮,总喜欢扮成乞丐上街玩耍,那日见姑娘的香囊漂亮,竟然就抢了过来,实在顽劣!”
罢,语气忽然严肃地扬声道:“济文,还不出来向沈姑娘道歉!”
屏风后面传来“通通通”的脚步声,乞丐换了一身衣袍,洗净了脏污,恢复了眉清目秀原本模样。取了香囊,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沈弄璋面前,道:“沈姐姐,济文知错了,请姐姐原谅济文。”
沈弄璋垂下眼帘看着香囊,又看着一本正经的余济文,柔声道:“公子若喜欢,便留下吧。”
余济文摇了摇脑袋,道:“太爷爷过,拿人家的手软。”
沈弄璋眼皮一跳!缓缓接过香囊的同时,偷偷转动眼珠扫了扫端坐在余济文身后的余殿邦,他是借着重孙儿来拒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