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期而遇
竹排迅速到了河中央,祖敬与另外一个侍卫下水,帮忙将穆砺琛拖上竹排。
然而,一接触之下才发现,穆砺琛似乎害怕溺水而用右臂紧紧抱着沈弄璋的细腰,此时怎么扯都扯不开他的手臂,叫又叫不醒他。
无奈,沈弄璋只得放弃了使力,让祖敬二人将她和穆砺琛当成一人,费力地拖到竹排上,再将他们推回去与施辰汇合。
换到大竹排上,两人并肩直挺挺躺在木板上,沈弄璋腰下横着穆砺琛的手臂,穆砺琛赤/裸着上身,沈弄璋的右手用力按着他右胸上的伤口,但鲜血还是在慢慢涌出。除此之外,穆砺琛胸肋、手臂上还有六条深浅不一的伤口,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河水中,伤口处明显发白。
“给他止血!”沈弄璋急切地叫着。
众人放弃扯开穆砺琛的手,专管刀创药的侍卫将止血药粉递给祖敬,用药粉敷住他右胸的伤口。有人拿着生布,为穆砺琛的其他伤口包扎。
施辰虽然虚弱,却已经起身到他二人身边,在穆砺琛旁边喊了不知道多少声“瀚云”,始终没有回应,似乎真的昏死过去了。
稍通医理的祖敬抓着穆砺琛的左腕摸了摸他的脉象,淡淡地一句:“虽然重伤,但生命无碍,大概是身体僵硬了吧。”
这话有些矛盾——只有死人才僵硬,但祖敬一板一眼地话,倒是不少人觉得他的有理。
毕竟大家都亲眼看到穆砺琛与孟广成在水里大战,也许过于紧张和亢奋,使得筋肉僵硬吧。
直到穆砺琛的右胸伤口出血止住,祖敬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道:“这道伤口不方便包扎,辛苦沈姑娘按着,不要太用力。”
沈弄璋脸一红,伸出右手按在穆砺琛胸口的生布上,手有些抖。因为穆砺琛的右手紧紧扣住沈弄璋的腰身,使得两人身体贴得很紧,生布无法穿过穆砺琛的身体,只能先用一块生布按在伤口上。
“弄璋,你哪里有受伤么?”叫不醒穆砺琛,施辰转头关切地询问,也算缓解沈弄璋的尴尬。
“我没事,大家都还好吧?”
沈弄璋白皙的脖颈和脸颊仿佛刚从红色染缸里捞出来,不仅红得鲜艳,且冒着气似的,然而她竟然还能保持镇定,摇头道。
施辰瞥了昏迷的穆砺琛一眼,悠悠道:“咱们的族人还好,就是另外那四个陌生人,大概是瀚云的朋友,伤得很重,还没有清醒。”
沈弄璋转了转眼睛,围着自己和穆砺琛一圈都是关心她的人,于是轻声道:“好多人身上都有伤,趁着启河帮还没有船过来找人,我们快向西去,过了关门山口,才能安全。”
施辰立即命令众人将粮食搬上艨艟,用粗绳将竹排拖在艨艟之后,快速向西划去。
沈弄璋以穆砺琛身上有伤,不宜移动为由,与穆砺琛留在了竹排上。
施辰知道她是不想与穆砺琛这个样子躺在众人眼皮底下,便也同意了。
真正的船果然速度快。施辰等启部族人感受着船体在自己努力挥桨之下,如飞鱼一般划开水面向前而去,激动得几乎忘记了身上的伤口。
终于没有人围在身边,沈弄璋脸上红霞褪去,压着声音低低地道:“松手。”
穆砺琛紧闭双眼,没有反应。
“别人分不出来你是昏迷还是清醒,但你手臂的力道轻重我知道,松手。”沈弄璋耐着性子道。
……
“你不松手,我一会儿沉进水里,决不让你再有机会游上来。”沈弄璋轻抿着嘴唇,深深呼吸一口气,道。
穆砺琛仍然不动。
沈弄璋咬了咬牙,腰肩一起用力,便要强行翻身下水。
然而,腰上那条手臂的力量陡然增加,将她死死扣住。
“为什么……不……救我……”
低低的如同蚊呐的声音响在耳边,无法再伪装的穆砺琛终于话了。虽然听不出什么音调的变化,但总隐隐有些委屈的意味。
沈弄璋皱眉,反问道:“我不救你,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不‘先’救我……”穆砺琛重复一遍自己的问话,强调了沈弄璋漏听的“先”字。
担心自己嘴唇动作幅度大会被前面艨艟上的人发现,穆砺琛极力控制着嘴唇的形状,因此发声有些含混。
沈弄璋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如此幼稚的表现只因没有先救他?这是王子当惯了,认定凡事都要以他为优先吗,但施辰也是启部的少主啊。
心里暗暗叹气,沈弄璋诚实地答道:“大哥的水性差。”
转而又鬼使神差地补充一句:“当时没有认出你。”
当时在水下与孟广成交手的除了穆砺琛还有施辰。
因为施辰水性差,被孟广成钳住后难以脱身,沈弄璋赶到后刺伤了孟广成,紧接着便将施辰拖向水面,交给祖敬。
孟广成随后来追沈弄璋,穆砺琛便在后面纠缠孟广成,掩护沈弄璋、祖敬和施辰。
五人出了水面换气后,沈弄璋才发现水下那个赤膊的人竟然是穆砺琛。
孟广成见甩不脱穆砺琛,只得舍了沈弄璋三人,继续与穆砺琛进入水中厮。
彼时穆砺琛的体力已经撑不住,但为了让沈弄璋顺利离开,他竟然又硬撑着沉下水去与孟广成硬拼。
直到沈弄璋再次出现,再也支撑不住的穆砺琛被孟广成一匕首刺中右胸。沈弄璋见受伤的穆砺琛始终抓着孟广成的手不松开,立刻趁机掏出匕首从背后刺穿了孟广成的左背心。之后救穆砺琛心切,第二刀划开了孟广成的脖颈,确保他必死无疑,才快速将虚脱昏迷的穆砺琛拖出水面。
穆砺琛晕厥前紧紧抱住沈弄璋的腰也确实是溺水者求生的本能,被沈弄璋拖出水面拍了拍脸颊之后,人便醒了过来,吐了好大一口血。
只是想到他在水中一眼便认出了沈弄璋,沈弄璋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先把施辰救了出去,就觉得气不一处来,因此假装昏迷,抱住了沈弄璋不肯撒手,很有些孩子气的报复和顽劣。
听到沈弄璋自然而然地称呼施辰为“大哥”,心里还莫名激动了一下,下一瞬得知沈弄璋竟然没有认出自己,忽然又觉得十分失落。
“你的问题我回答了,手,能放开吗?”沈弄璋等了半晌,穆砺琛却不声不响,无奈,只得再次出声问道。
两具年轻的身体只隔着一层单薄的衣物并肩躺在一起,对于被几十人目睹穆砺琛这无赖般的表现,沈弄璋虽然羞赧,却并未从心底排斥,只是……
时隔九个月,水中认出穆砺琛的那一刻,沈弄璋有一瞬的恍惚,似乎心跳也停了一下。有些事情一旦认真去想,就会在意,偏偏,她心里还有一根刺,与穆砺琛这三个字有关,想了,会疼。
穆砺琛没有马上回答。
虽然还在对沈弄璋没有立即认出自己而耿耿于怀,但已经醒了,再赖皮下去就当真是无耻下流了。
这把腰好细,好软,有些舍不得放手。
离开的时候很坚决,以为看不到了,初初萌动的那点心思随着时间就淡了。然而此时不期而遇,竟然还在水下联手对敌……若不是自己的胸膛结实,那鼓动的心脏怕是要兴奋得跳出胸腔去。
刻意伪装的遗忘反噬起来,抓心挠肝!
“你身上有伤,右手不能用力,手,能放开吗?”沈弄璋竟然还在坚持地提问。
声音柔柔的,与她做交易谈判时的豪爽果决完全不同。
“咳……手,被你压麻了。”穆砺琛厚脸皮地开始扯谎。
沈弄璋皱眉,不知他的是真是假,但仔细感觉一下,倒是真的感觉不到他手臂的力量,就是自然而然地垂在她腹部。
伸手抓住穆砺琛的右手,刚抬起来,便听他轻轻地“嘶”了一声,似乎很疼。
麻木后的疼痛滋味,沈弄璋尝过。本能地便迅速起身,刚翻身坐起,头脑一沉,险些栽倒在穆砺琛身上!
这是她第二次杀人。之前杀那些水匪并不费力,因此没有觉得惊吓,但跟孟广成交手时,那灵活且强悍的身手让施辰、穆砺琛先后吃了苦头,更给沈弄璋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为救穆砺琛,她强迫自己克服紧张与穆砺琛配合,趁机割开了孟广成的脖子!
鲜血急速涌出的那一刻,看着河水进一步泛红,沈弄璋的全身都在颤抖,强行咬紧了牙关才将穆砺琛拖出水面。
此时的她,还处于隐隐的惊慌之中而不自知,猛一起身,眩晕感才狂涌而出。
“怎么了?”穆砺琛见她状态异常,急切间想要起身。
“没事,你别动!”沈弄璋右手按住穆砺琛左肩,一边阻止他,一边低声道。
片刻,眩晕感渐渐减轻,沈弄璋才缓缓抬起头,淡淡一笑,道:“一夜没睡,又下水这么长时间,有些累罢了。”
穆砺琛看着她双眼中的疲惫,有些心疼,正要话,沈弄璋的右手已经重新按回他右胸伤口上的生布,左手则力道适当地揉捏着他的手腕和手臂,帮他活血。
这是穆砺琛第一次完完全全受到沈弄璋的照顾,与方烈兄弟间的感觉大不相同。异样的酥麻与兴奋盈满胸口,令他不想话,只想安安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刻。
冷静了九个月,偏偏在今日这危急之时重遇,这缘分是斩不断了吧——穆砺琛心中微叹,努力忘掉当初他主动离开的原因,是因为沈弄璋为了报仇,暗示方是时与蛮族联手。
沈弄璋虽然目不斜视地只看着穆砺琛的手臂,但眼角余光所及之处,他赤/裸的胸前肋下均是显眼的伤口,敷着止血药粉,不由自主的,眼睛便慢慢地转到那些伤口上。
右胸那道伤口,因他刚才手臂用力,药粉已经无法止血,鲜血断续涌出,将白色的生布浸透,红得有些刺眼。
沈弄璋微微抿了抿嘴唇,快速将浸了血的生布揭开,单手取过身旁的药瓶,为他的伤口再次敷上药粉,再快速用新的生布按在伤口上,为他止血。
穆砺琛微微皱眉,鼻子里轻轻地闷哼一声。在水中战了快一个时辰,体力早已透支,此时又累又疼,偏偏精神还有些亢奋。半眯着眼,透过她垂下的睫毛,依然能隐约看到她目光的停留之处……
原本空落落的心中某处,忽然就被填满了似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就扬了上去。
沈弄璋专心地心疼那些伤口,左手仍旧缓慢地揉捏穆砺琛的手臂和手指,没有看到站在船上的施辰的目光已经看向了他们。
心中微微叹口气,施辰转过头,默默看着前路,希望能快些到达目的地。
还没有发现穆砺琛的异样,沈弄璋只觉得这样不话有些别扭,舔了舔嘴唇,轻声问道:“你怎么和启河帮起来了?”
穆砺琛心情正好,低声哼哼着:“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和别人。”
“难道还有什么秘密?”好似习惯了他这略微孩子气的语气,沈弄璋抿嘴一笑,问道。
穆砺琛一挑眉,继续虚弱地哼哼:“也不算秘密,只是出来有些丢脸罢了。”
沈弄璋抬眼看他的神色,除了疲惫,没有一丝难为情。而且就看他今天这样厚脸皮,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觉得丢脸。
刚才手臂始终用力扣住沈弄璋的腰,又被她压了一会儿,确实有些麻木,此时被她轻轻柔柔地按摩,十分舒服,穆砺琛的精神略一放松,倦怠感便浮了上来。
但他不想错过与沈弄璋单独相处的机会,仍强精神,佯作严肃的语气重申一遍:“不许和别人,我就告诉你。”
沈弄璋刚笑着了一个“好”字,眼神一暗,语气忽然转淡,“那你还是别了,弱点落在我手里,我会……”
穆砺琛瞬间了然于心,眼神也跟着暗淡下去,却蓦地握住沈弄璋的手,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强颜欢笑道:“我水性不好,又怕别人知道,所以今早天不亮就带着几个水性好的兄弟出来练习,不巧碰到了启河帮。”
“你和施辰都过,启河帮垄断启河水道,嚣张蛮横,我一时好奇,便想试试他们的身手,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所以,你怕你水性不好被人嘲笑,却一连杀了两船、六十多人的启河帮水匪?!”沈弄璋语调微微挑起,有些奚落的意味,只因穆砺琛这洋洋自得的“谦虚”。
“拜他们所赐,我水性练出来了!”穆砺琛正色道。
转而又叹道:“没想到你的水性竟然这么好,没有你,我可杀不死最后那个水鬼。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水性?”
沈弄璋明知他是在分散自己的心绪,竟然也跟着他的话题认真听起来,正想回答,忽地意识到穆砺琛一直抓着自己的手,立即偷偷转头望向前面的艨艟,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们的举动,这才慌张地抽出自己的手,偏了偏身子避开穆砺琛的目光,愠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穆砺琛空着的右手悬在半空,只怔了一怔,便眨了眨眼没有话。
沈弄璋腰间还别着他的匕首,在他看来,追问可能会引起沈弄璋的继续反感,有时无声胜有声。
果然,气氛突然冷下来,沈弄璋觉得自己有些耍性子,且对象又不对,顿觉羞赧。
脑子里有些乱,暗暗深呼吸一次,沈弄璋将刚才穆砺琛的话回想一遍,试图找到可以缓解气氛的话题。但是,这一捋顺了穆砺琛的话,沈弄璋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多细节。
转过头,沈弄璋抬眼看着西边越来越近的关门山,神色凝重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练水性,从哪里游过来的?方先生呢?”
还有一句“从哪里找来那么厉害的帮手,五个人就能和启河帮的两船水匪抗衡”,但沈弄璋忍着没有问出来。
穆砺琛眸光一冷,却马上收敛了即将溢出全身的王族自尊,空了的右上臂缓缓垂到木板上,瞑目黯然长叹一声,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竟然轮到你来‘审问’我了。”
沈弄璋嘴唇一动,到了唇边的话又被咽回肚子里。
她确实很疑惑,这里临近关门山,无论商旅,必然需要舟船或竹排进入水道,然而茫茫水面除了启河帮的三条艨艟,再不见其他舟船,难道他和另外四人是直接游出来的?
关门山裂口内便是祥河水道,如果只是训练水性,他们何必游出来,所以,穆砺琛没有实话。
虽然穆砺琛看上去放浪散漫,实则,沈弄璋在与他相处的两个多月里已然了解,他不仅善于伪装,更是所有行为都有其明确的目的性。
在北固关里,他竭尽全力保护傅柔。
从北固关去胡杨林草市换盐是表面理由,实则他早已存了不回北固关之心。
从施辰处得知方是时攻下了邛州,便消了去启部的念头,留在穆国境内探听敌情。
甚至他与方烈的关系,明明被穆唯朴嫌弃,他却依旧伪装,必有原因。
这种种怪异,初始她单纯觉得不解或是一知半解,没有深入思考过。直到穆砺琛与方烈离开平富县,沈弄璋怅然若失,偶尔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胡乱地思来想去,这才慢慢想明白。
她只是不了解穆砺琛曾经的过往,无法推测出他这些举动背后隐藏的目的而已。
现在,他突然出现在启河之上,身边又带着四个这么厉害的人,杀的又是凶穷极恶的启河帮水匪,怎么可能没有目的!
但是,她也只能因疑惑而问,没有立场继续探究。
沉默片刻,沈弄璋才轻声道:“女子没想探究三王子的秘密,三王子也无需理会或者回答。女子只是提醒三王子一下,启河帮背后的靠山庞大,今后请心。方先生是医者,伴在身边有些保障。”
突然将关系拉到了需要尊称的遥远距离上,穆砺琛恨不能起身去摇一摇她的脑袋,看看她是否呛了水。
但是,伤口疼,头疼,浑身上下里外哪都疼,忽然没了力气。
抿了抿唇,穆砺琛压下不悦,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我与大烈走散了,身无分文,收了几个特别厉害的地痞做随从,想游过启河,去启部找你……施辰大哥,结果被启河帮拦住了,信不信由你。”
“你”字刚刚冒出一个轻微得听不清的音,便立即改成“施辰大哥”。
沈弄璋撇了撇嘴,从嘴唇里轻轻吐出两个两个字:“不信。”
由于声音太轻,穆砺琛只听到了一个“信”字,心情忽然又晴空万里似的,带着浅浅一笑,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