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弄璋心里一慌，试了试穆砺琛的鼻息，没有异样，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在冉冉升起的朝阳照耀之下，三条艨艟全力向西，到了中午，终于过了关门山口。再向西进入到另一片芦苇荡前方隐藏。

    直到下午，穆砺琛才忽悠醒来。

    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穿着施辰的一件单衣，转头看到跟着自己出来的另外四人还在昏睡，挣扎着要坐起来，才惊觉浑身酸疼，竟然坐不起来。

    “瀚云老弟，别动，你伤得可不轻。”施辰听到声音，转身过来，一把按住他左肩，道。

    喉咙里干得冒火，穆砺琛哑声道：“有水么？”

    “弄璋，把水递给我。”施辰见他眼睛缓缓转着，像是在找人，立即喊道。

    “接着。”沈弄璋正站在一个木箱前捣弄着什么，随手将旁边的水囊拿起，扔向施辰。

    弄璋，叫得好亲切。

    穆砺琛将目光从沈弄璋身上拉回，喝了些水，昏沉的感觉减轻，沙哑着问道：“我那四个兄弟……”

    “伤势无碍，就是太疲劳。”施辰笑道。

    穆砺琛缓缓点了点头，又眯着眼睛看了看挂在天上的太阳，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概申时了。”

    “你们这是去赶蛮族草市？”

    “不是。我们启部需要一些会造船的船工，弄璋去邛州请人。”施辰毫不隐瞒地回答。

    穆砺琛立时便猜出启部需要的船的原因，笑道：“这是要彻底做大行商了？”

    施辰爽朗一笑，答道：“是啊，不能再固步自封了。”

    者无心听者有意，穆砺琛马上便想到了父王和大哥，脸上瞬间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听弄璋，你这半年一直留在国内，不知道局势如何了？”施辰问道。

    对于穆国的内乱，施辰身为部族少主，与穆砺琛身份几乎一样，本能地便站在穆砺琛的立场，却也时刻思考穆国为什么会爆发内乱。他生性爽朗，认为这并不是需要忌讳之事，因此发问。

    穆砺琛神色黯然了一下，苦笑道：“还是那个样子。大家都穷，能不就不。”

    后面还有一句——父王一定是等着投奔邛州的灾民人满为患，粮草无以为继，自行溃败。

    “弄璋你今日是想去启部，所以才遭遇了启河帮？”施辰虽然用的是确认的语气，但暗中的疑惑却是若隐若现。

    穆砺琛咧开嘴，眼神带着捉弄与促狭，笑道：“差不多如此。”

    施辰早已看出穆砺琛对沈弄璋的心思，倒也不意外他会逗弄她。

    好在沈弄璋陈述此事时语气也淡淡的，根本没有相信穆砺琛的辞，所以施辰也不和穆砺琛计较，只是淡笑着道：“在我这个当哥哥的面前这样，不怕我转告她。”

    穆砺琛何尝不知道施辰之前的心思，不过他有了妻室便及时遏制了念头，对于施辰的快刀斩乱麻的洒脱，穆砺琛可是敬佩得紧。

    此时见施辰端出了义兄的架子，自己也不敢怠慢，随即认真解释道：“我和大烈离开平富县，各个州县都走了走，了解各州县的备战情况和百姓对内乱的看法，之后大烈留在盛州，做他一直想做的悬壶济世的医者，我则决定去宏穆关探探情况。”

    “结果还没有靠近宏穆关，便遇到了一群土匪流寇。他们之中真正的土匪只有六人，剩余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我死了两个匪首，收了剩下的四个土匪，剩余的百姓便遣散了。”

    “宏穆关防范周密，我潜不进去，便干脆绕到关外，想出关门山，去启部找你们。这里的启河不宽，我们半夜下水避开关门山的山匪，结果遇到了启河帮的巡游船。”

    到这里穆砺琛呵呵一笑，带着自信，“我既想试试启河帮有多厉害，又想抢船去启部，所以就主动与他们了起来。他们果然有几下子，而且支援来的也快，还好你们赶到，否则我倒是因为托大而吃亏了。”

    这番经历听起来比他给沈弄璋的那番话靠谱多了，虽然施辰并不是因为穆砺琛才与启河帮开战，但结果看上去的确如此。

    认真听完，施辰略一沉思，道：“我大致能猜到你的苦衷，你若还想去启部，我让侍卫陪你回去。”

    施辰没有经历过父兄排挤的难堪，但启部也是大部落，之下的部落不少，别的部落的风言风语他当然听过。穆砺琛未经国君允许而擅离职守，放在哪里都是大忌，即便他有心报国，听他描述穆国的现状，想来也是报效无门，因此才想着眼不见为净，去启部散心。

    穆砺琛与沈弄璋在蛮族草市上曾帮助过他，甚至可以，若不是他们二人，启部的车队很可能将会葬身在蛮族手中，是以施辰对他们二人一直心存感激，也就真心以待，很诚挚地想为穆砺琛提供一方暂时安身之所。

    “你们都已经出来了，我一人去启部也无趣，不如和你们一同走一走，做做买卖，还能散散心。”穆砺琛竟然轻轻摇头拒绝了施辰的提议。

    沈弄璋在这里，施辰早料到穆砺琛不会再去启部，干脆也不掩饰心中所想，笑道：“既如此，我们现在便去关门山口。”

    船停在这里，只为了等穆砺琛醒来问他的意愿，他既然已有了决定，他们当然要尽快进入穆国，以免启河帮的人找上来。

    而且，夜里通过关门山口，那些山匪会收取更多的过路费，若不给，船和人都有危险。

    沈弄璋刻意在一旁忙来忙去，假装没时间与穆砺琛继续叙旧，穆砺琛也识相地没有多话，继续躺着休息。

    很快，船便返回去，进了关门山口。

    虽然上午已经经过这里，但紧张的众人忙着划桨躲避启河帮，谁也没顾得上量这条巨大的山隙。此时重新看关门山口这一段的启河南北岸，其实相当宽阔，足有五六百丈宽。

    远看这个山口像门缝，驶近了再看，河道宽度也有十几丈宽。只是两侧山壁垂直高耸，只有一线天光自西边偏射过来，照着东侧最顶上一截山壁像着了火似的。

    而剩下的两侧山壁则因为光线不及而黯淡下来，加之穿过缝隙的山风阴凉，仿佛两边的山壁摇摇欲倒，随时要向着众人崩塌下来一般，着实令人有些胆寒。

    三月从宏穆关过来时，沈弄璋只带着十人，且没有多余的货物，因此山匪完全没有露面。

    而这一次，他们带着三千斤穆国人人稀罕的粮食，谁的心里都在暗暗鼓，生怕这里埋伏的山匪看到粮食而起杀心。

    他们居高临下，根本无需费心，只需要箭矢和石块，他们这七十多人便绝无生还的机会。

    哗啦一声，某个高处有的石块坠落。

    众人心中都是一抖。

    哗啦，又是一声。

    施辰与沈弄璋对视一眼，低声命令停船，然后站起身来，仰头环视高处一周，朗声道：“启部翰章商队在此借路，请求一见韩当家。”

    施辰去年过这里时，已经与山匪过交道，匪首名叫韩方。

    穆砺琛闭着眼睛假寐，听到翰章商队四个字，眉毛轻轻抬了抬。

    哗啦啦一阵碎石滚落之声，在高约十一二丈左右的山壁石台上，四个山匪探出头来，居高临下地量众人和艨艟。

    赫一岳眼神好，看到那四个山匪的目光里都闪着诧异之色，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抉择之事。

    “这几个山匪了不算。”他低声对施辰道。

    施辰当然知道，因为韩方不在其中。

    “可否请韩当家出来见一面？”施辰继续问道。

    很快，石台上探出了第五个人头，道：“韩当家有事脱不开身，你们直接运的什么，开来给我们弟兄看看！”

    这个人，施辰也不认识。到目前为止，他去年见过的山匪，没有一个出现，想攀些关系都没有机会。

    由于山匪占着地势，所以会直接要求货主开货物，就着高处查看，避免下了山壁后的双方摩擦。

    而且，一旦他们提出要求，货主们也不敢不满足，否则面对的就是沉船的危险。

    “运的是……粮食，给宏穆关的粮食。”施辰缓缓答道。他知道这些山匪能长久占据此地，与宏穆关的有意纵容脱不开关系。

    “别废话，开！”第五人不耐烦地命令道。

    “开几袋给他们看看。”施辰对侍卫低声道。

    很快，十个粮袋被开，施辰用手捧出一捧粮食，道：“鄙人去年已经借过道，知道规矩，绝不会欺骗诸位。”

    五个人探着头，确认是粮食之后，第五人道：“十袋粮食，再派个体力弱的人，一起上来。”

    沈弄璋皱眉，转头看向施辰，以目光询问他，去年是否也是这样操作。

    施辰轻轻点了点头，悄声道：“他们担心送上去的吃的东西被做手脚，要求一个人上去试吃，确保安全后，才会放人下来。”

    挑选弱一些的，自然是不担心强者一个人便能突袭他们——竟然这么仔细，沈弄璋暗叹。

    哗啦啦一阵沉重铁链的声响，石台上扔下一条铁索梯，一条单铁索。

    施辰很有经验地指挥众人将粮袋绑到单索上，上面的人绞动锁链，将粮食收了上去。

    如此运走了十袋粮食，施辰道：“鄙人上去为诸位试吃。”

    “你不行！换那个女的，或者靠船边坐着的那个生病的。”第五人伸手指指点点地道。

    众人循着他的手指一看，女的自然是沈弄璋，生病的却是穆砺琛。在施辰和沈弄璋忙着应付山匪的时候，他竟然坐了起来。

    “他伤得很重，没有力气，我上去。”沈弄璋瞥了穆砺琛一眼，道。

    “你不行！”穆砺琛断然道，“那些都是山匪，你上去遇到危险，我们只能束手无策。”

    话太用力，抻得伤口疼，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身上有伤，更不行！”看着他苍白的脸，沈弄璋虽然语气柔和，却不容置喙。

    “这又不需要力气，他们会把我拉上去的。”穆砺琛看着铁索梯，竟然还笑得出来。

    “啰嗦什么！那病秧子上来！”上面又不耐烦地喊道。

    “我上……”

    沈弄璋刚了两个字，上面有人掷下了一块人头大的石块，落在沈弄璋所在船只的旁边的水中，溅起的水花到沈弄璋脸上，有些凉。

    船上众人都是一惊，全部站起身来做应战状。

    “都坐下！”施辰立即沉声命令道。

    “快坐下！”一旁的赫一岳看清了上面山匪厌恶的表情，也连忙急促地声提醒。

    沈弄璋抿了抿嘴唇，暗忖：这些人，并没有比启河帮善良到哪里去。如果不是穆砺琛受伤，点了他上去，倒是可以将上面这几个山匪都处理掉。

    “我去。”穆砺琛左手撑着船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沈弄璋犹豫了一下，刚要迈步，施辰已经跨步过去穆砺琛所在的船只，将他扶了过来。

    “瀚云……”

    施辰没有继续完，穆砺琛却知道他的心思。

    即便他现在身无分文更无立足之地，他到底是王子。王子竟然被山匪叫去试验吃食是否有毒，对穆砺琛来，是极大的侮辱。

    轻轻拍了拍施辰的手背，穆砺琛竟然还能乐观地趣道：“还好我从脸皮就厚。”

    船被靠到了山壁边上，施辰亲手扯过铁索梯，扶穆砺琛站了上去。

    沈弄璋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用多余的布条将他的手腕和铁索套在一起，确保他即便失手，也不会掉下来。

    穆砺琛乖乖地站在铁索上，垂着眼帘看她轻柔地绑着布条，嘴角轻轻向上扯了扯。

    袖口突然伸进一根坚硬的东西，沈弄璋已悄声道：“是我的簪子，可以应急。”

    穆砺琛垂眼看了看沈弄璋的发髻，淡淡微笑，柔声安抚道：“别担心。”

    铁索梯被拉了上去，穆砺琛挂在铁索上，似乎摇摇欲坠，沈弄璋整颗心似乎也挂了上去，跟着晃动，双腿有些发软。

    并没有出现任何危险，穆砺琛按要求将每个粮袋里的米都捻了一撮放进嘴里含了一会儿，让他吐出去时，他却用力嚼了嚼，都咽进了肚里，虚弱却又顽劣地道：“好东西，不能浪费。”

    收了粮食，山匪果然没有难为他们，放穆砺琛下来后，便收了铁索，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然而，船中的人都知道，他们一定还隐藏在石台上，在暗处监视着他们。

    过了山隙，便进入祥河，夕阳已经落下一半。

    子夜前，沈弄璋凭着方是时的给的关牒，顺利进入了宏穆关。

    来也巧，方是时竟然就在宏穆关中。

    看到沈弄璋和穆砺琛带回三千斤粮食，又听到他们的诉求，方是时一口答应给启部物色十个工匠，甚至提出启部若有其他需要，可以一并提出，只要邛州能提供的，拿粮食交换即可。

    施辰没有想到事情这样顺利，喜出望外。由于他们乔装成船夫百姓，无法直接与方是时要求，便仍由沈弄璋出面，提出需要三十位博学的教书先生，一百头公牛和二百头母牛，所换的十万斤粮食将在年底送过来。

    十万斤，对于现在的邛州来，也只能支应几个月，方是时沉思了良久，才终于点了头。

    确定与启部的几次交换时间后，方是时单独见了沈弄璋，向她提出了一个迫切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