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旁观者“清”
九月十六,翰章商队向荼芺部进发。
九月二十二,下了两天雪的天气终于放晴。
铁贲发现地面上出现了大量马蹄印,因为并没有被积雪覆盖,所以马群一定就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行进着。
为了确认马群的隶属,避免被熟悉的部落撞见,宏穆关带队的什长杨行命令两个士兵去察看情况。
两个士兵回报,距离二十里的东面,有一队穆国的商队,马群是他们的,有几百匹之多。
葛静敷知道那个商队,跟着乔真去与马商讨价还价时,马商提过,第一天便有一个穆国的商队二话不地跟他们换了三百匹马,完全不像他们这样斤斤计较。
“那个商队有多少人?”铁贲问道。
“六十人,二十架马车。”
“看上去厉害吗?”铁贲眼神一亮,粗鲁地问道。
葛静敷眼皮微动,偷眼看了看沈弄璋,继续翻译。
“铁贲大哥,我们人少,还要控制马群、赶车,能分出来的人手就更少了。”
沈弄璋知道铁贲生了劫的心思,这原本就是他们蛮族经常干的勾当。
铁贲挑挑眉,很是不屑沈弄璋的胆。
正要话,杨行道:“穆国私人买马不会千里迢迢来到烁河滩草市,这很可能是穆国官家派出的商人,专门为军队交换的马。”
“正是。谁知道穆国已经从朔北草市换走了多少骏马,我们朔北的马膘肥体壮,擅长奔跑突击,可是最好的战马。”铁贲虽浑,但这简单的激将法还是懂的。
“劫了他!”杨行沉思片刻觉得机会难得,握了握拳,决定道。
“我们人数不够……”
不等沈弄璋完,杨行已道:“跟着他们,晚上突袭。我们宏穆关的儿郎们连聿国强敌都能拒之关外,又怎么会将区区六十个商人放在眼中。”
“对!劫了他们!”士兵们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沈弄璋没有再话,既然知道无法阻止,又何必多言。
就这样缀在那个商队的后面,一直到晚上。
吃饱之后,杨行只留下五人看顾马群,保护沈弄璋和葛静敷,其余十五人跟着铁贲二人迅速朝着目标掩去。
帐篷里,火塘燃烧着,葛静敷安静地坐在兽皮毯上,表情不见有任何的纠结,但却似乎准备了许久,终于淡淡地问道:“穆瀚云就是穆砺琛?”
与行程毫无关系的问题,却是葛静敷在草市时便想问、却一直拖到今天才有机会问出口的。
“是。”沈弄璋盯着火苗,平静地答道。
看来她已经对这个问题所有准备了,葛静敷暗忖,又淡淡地问道:“他离开北固关是为了潜进邛州探听消息?”
沈弄璋不答反问:“这一年邛州可受到了什么进攻?方将军与他不止见过一次,可遇到了危险?”
面对这种看似平和却透着强势的答案,葛静敷虽有些心虚,却仍淡定辩解:“军事上的部署,从来不受个人安危的影响。”
“宏穆关为什么起义,你不知道?”
葛静敷顿时语塞。
半晌,才道:“那只是将士和百姓不愿再继续忍受被盘剥的结果,实在是忍无可忍。”
沈弄璋微微一笑,淡然道:“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傅治将军。”
葛静敷再难争辩。沉思良久,又问道:“那你呢?是穆砺琛的未婚妻么?”
沈弄璋垂下目光挑拣了一根树枝扔进火塘里,漠然反问道:“我与傅姐姐如何到的北固关,关中有人不知吗?”
“所以是穆砺琛强迫你的?”
“时事所迫。”
“为什么要对方将军隐瞒穆砺琛的身份?”
“你是方将军派来监视我的?”沈弄璋玩笑似地问道,眼神却泛着冷光。
但凡关于穆砺琛的问题,沈弄璋都没有正面回答,而且句句反问,凌厉非常,与她平素待人接物的温婉言行完全不同。
葛静敷虽然年纪,但从流浪的经历和寄居宏穆关后,看着关中将士及其家眷每日里的训练、生活、作战等等,让他格外地早熟,他知道沈弄璋这样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从铁贲的言词中可以推断出来,当初沈弄璋与傅柔姐姐分开,正是因为沈弄璋救了穆砺琛。
但她却又投奔了邛州和方将军,并且在穆砺琛知情的情况下,帮助邛州换取物资、粮食,甚至再次冒险深入朔北,联系荼芺部,可见,她与穆砺琛虽然有情,却到底还是为了亲仇站在了宏穆关这一边。
也许,正因为内心这样矛盾和挣扎,所以才让她面对自己的问题时变得敏感而尖锐。
那穆砺琛呢?前一次在平富县并没有伤害方将军,这一次更是为了保护粮食而重伤,他是为了沈弄璋背叛了他的父兄和家族么?
很有可能!
听他桀骜不驯,极不受穆唯朴宠爱,被远远支去了苦寒的北固关。没有听他被调动,却已经擅自离开了北固关,显然是主动脱离,与叛逃也无二样。
自得知穆瀚云的真实身份后,葛静敷便在心里思考了许多。
他相信沈弄璋复仇的诚意,却又难以接受她隐瞒穆砺琛的身份,所以才下定决心要向沈弄璋问个明白。毕竟事关整个义军的安危,他必须要确认清楚,才好决定下一步动向。
沈弄璋为邛州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穆砺琛也确实无声无息地泯然于王族,成了无人知晓的穆瀚云。
不碰穆砺琛,沈弄璋就不会露出平贴在身上的那一层尖刺,还是那个婉柔温善、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各种人物之中进退有据的翰章当家人。
而且,她还是启部少主施辰的义妹,现在的义军需要这样长袖善舞的人。
缓缓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的葛静敷回答道:“方将军对你十足十的信任,是我人之心不懂事。”
叹了口气,又淡淡地开口道:“不要方将军,我也全然信任你,从没有半点怀疑。我从便因家贫而被父母遗弃,是个孤儿,这些全拜穆唯朴的苛政所赐,得知穆瀚云便是穆砺琛,便忍不住有怨气,以为你骗了我……”
一边着,葛静敷一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沈弄璋施了一礼,道:“当家的,葛静敷不谙世事,口不择言,惹你生气,甘愿受罚。”
沈弄璋看着葛静敷低垂下去的脑袋,轻轻咬了咬牙。
这孩子好深的城府,为了稳住自己,又来装腔作势。同时也后悔刚才自己的言行,她本可以更加心平气和地与葛静敷讨论穆砺琛,然而一听到“穆砺琛”这三个字,听到葛静敷对他的怀疑,自己便失控了。
事实上,她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穆砺琛留在邛州到底是要做什么。若探听“敌情”,这一年来双方都按兵不动,眼前快要入冬,似乎更难开战;若置身事外,却又跟自己发脾气,不让自己继续与义军来往。
这可能也是葛静敷提到穆砺琛,她便失控的另一个原因——她看不透他的目的,也看不透他的言行,却又时常忍不住想着他,更担心他的伤势,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紧张又难以摆脱……
无法自拔。
皱了皱眉头,沈弄璋伸手扶起了葛静敷的手臂,温声道:“你有什么错,怪我当时认为穆砺琛重伤后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又感谢他带我和傅姐姐出了北固关才没有落到悲惨的境地,所以有意对方将军隐瞒了他的身份,才演变成今日之事。”
“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葛静敷露出一丝讶然。
“去年傅姐姐曾重伤过他,方烈为了救他用了猛药,导致他醒来后便忘了所有,只记得我告诉过他的事,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商人。”鬼使神差一般,沈弄璋给穆砺琛编造了一个“合理”的谎言。
葛静敷对此将信将疑。
如果穆砺琛现在记得的事都是沈弄璋的,那么“未婚夫妻”这个关系,岂不是也是沈弄璋的?她为什么捏造这样的关系骗穆砺琛,难道早已对穆砺琛倾心了?
以她处事的周到与缜密,即便她爱上了穆砺琛,也不该轻易就告诉穆砺琛,毕竟,她是要找穆氏王族复仇的,没必要用这层关系缚住自己的手脚。
仿佛看穿了葛静敷的疑问,沈弄璋故意做出一副失落和无奈状,又续道:“本想利用穆砺琛的身份,混入曙州都城去报仇,结果却得知义军驻扎在邛州的消息,而我的乡亲们也在平富县,便暂时消了独自去报仇的想法。”
她知道葛静敷沉稳、聪明,心事不外露,便故意语焉不详,让他自己慢慢去猜。
果然,葛静敷上了当,不自觉地便又陷入自己的思考当中。
穆砺琛以好男风、荒唐而出名,方烈跟随他与沈弄璋自朔北而来,必然是他的娈宠。
倘若方烈与穆砺琛确有感情,该不会与穆砺琛分开,以至于今次穆砺琛又受重伤,所以可以推测:当时方烈已厌恶北固关的生活,正想逃出,所以没有揭穿沈弄璋的谎言。
而沈弄璋当时为了救穆砺琛,与傅柔姐姐分开,也很自责,便谎称是穆砺琛的未婚妻,想带着穆砺琛去曙州认亲。
一旦认亲成功,沈弄璋很有可能被召进宫中询问北固关发生何事,她与穆唯朴近距离接触,以她的机敏,很可能会刺杀穆唯朴成功!
越想越觉得后背生寒!
沈弄璋竟然能利用穆砺琛的失忆而布置这样大一盘复仇计划,即便她不带着穆砺琛去曙州,就这样投靠宏穆关,假以时日,穆砺琛熟悉了邛州一切,又当自己是义军一份子,也足可以带兵仗,与穆军对战。
穆家父子、手足相残,这种报复算得上最痛快淋漓的一种,但对完全无知的穆砺琛来,却是极其的残忍。
然而,这计划显然失败了,沈弄璋对穆砺琛动了心,又不敢直面他们的关系,所以一提及穆砺琛,便像个刺猬一样竖起尖刺。
听穆砺琛重伤落水时还不忘紧紧抱住沈弄璋,不论是他之前的推断还是现在的推断,穆砺琛早已忘了什么男风娈宠是事实,对沈弄璋动了心也是事实。
只要沈弄璋复仇的心意坚决,穆砺琛与她越是情投意合,便越是可堪利用,对义军有益无害。
思及此,始终紧绷身体的葛静敷用力吸气,再慢慢呼出释放紧张,强迫自己继续镇定,才缓缓道:“但他到底是穆国王子,留在宏穆关不妥。”
“我已请大哥将他带回启部。”
葛静敷再次沉默。
这个沈弄璋,真的是什么都算到了!既不会让穆砺琛了解邛州的情况,也不会让人伤害到他。
再次向沈弄璋谢罪,葛静敷以“当家的恩怨分明,静敷佩服”结束了关于穆砺琛的话题。
帐中又安静下来,只剩火焰燃烧的声响。
直到后半夜,守在帐外的士兵才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帐,道:“他们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
穆砺琛:虽然我本人没有出场,但处处皆有我的影子~(叉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