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有何不敢!
婚礼之后已经两个月,傅柔似乎陷入了与铁奴的甜蜜之中,沈弄璋越发不容易见到她的身影。
听葛静敷,由于这个时段是朔北最冷的时节,铁奴的腿疾发作,傅柔要为他每日敷药、按摩,所以有些忙。
沈弄璋不知真假,但也没显出焦急来。
她既然选择这个时节到荼芺部,便做好了在这里待到明年三四月份的准备。她能适应交易时的繁忙与疲惫,也能适应这闲得浑身都可能发霉的无聊时日。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傅柔在身边,她不敢出帐。
那一日铁马铎露骨的眼神和问题让沈弄璋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群狼环伺的环境中,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只是一人,无力与那么多蛮人抗衡。
若是出去,不知道哪个地方就会窜出一群蛮人将她掳走,没有人会保护她,因此只能闷在帐篷里。
每日里在帐中思考:
应该向三宝舍提供第二批竹纸了,不知道那些信鸽是否能成功传递启部与耿介之间的信息,竹纸交接是否顺利;
要怎样才能进一步将启部的竹纸卖出去,卖给更多的人;
启部何时才能平定南方部落的叛乱,然后着手开山架桥,开通一条便捷的出山之路;
施辰带去启部的那些船工师傅教会了多少启人,什么时候开工造船;
交给宏穆关的粮食也应该运出启部了,不知道启河帮会不会找麻烦,不知道关门山那伙儿山匪会不会为难他们;
穆砺琛杀了那么多启河帮的人,又抢了船,启河帮的人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如果有事,要怎样才能利用余殿邦的关系,为穆砺琛开脱。
……
听到马群的声音,沈弄璋会觉得心头刺痛,更会忍不住反问自己,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联系上傅柔和荼芺部,是否真的能够顺利帮助到傅柔,顺利让自己的大仇得报。
那个无端遭到劫杀的商队,过了这些时日,沈弄璋仍旧耿耿于怀。
一想到这些,脑海里便浮现穆砺琛当时问她的问题——哪怕无辜的百姓被她和傅柔的复仇计划卷入战乱,也要报仇?
如今,报仇时日未定,却已经有无辜的人丧命,对沈弄璋的冲击十分巨大。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去想,如果不能报仇,让昏庸的穆唯朴继续坐在国君大座之上,让穆砺璁继续滥杀无辜,将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他们的伤害。
沈弄璋缓缓伸出手,握成拳,用力,再用力,看着指节逐渐泛白,坚定地提醒自己——优柔寡断只会让自己左右为难,穆砺琛两次想杀自己却无法下手便是最好的例子。她不能重蹈穆砺琛的覆辙,既然决定了,便不回头,不后悔!
正立决心之际,傅柔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璋儿,我可以进去么?”
“傅姐姐,请进。”沈弄璋立即收拾心情,起身去迎。
“有兴趣和我出去走走么?”傅柔没有进帐,婷婷地站在帐外。
“好。”
沈弄璋应着,转身回帐内取了带风帽的皮披风穿在身上,出帐才发现,傅柔准备了两匹马。
骑上马,沈弄璋不问缘由,安静地跟着傅柔向西而去。
走了很远很远,帐篷逐渐减少,最后二人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土坡上,傅柔才翻身下马。
嫁了人的傅柔,与之前的傅柔,除了梳成荼芺部妇人的发髻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沈弄璋在她身后,安静地站着,看着土坡西面,结了冰的烁河宛如一条自北向南蜿蜒而去的玉带。
冰面上有人在鱼,鱼是荼芺部冬季的主食。
目光再向南,临近烁河边有一大片光秃秃的矮树林。树干底部用干草围护着,看来荼芺人很重视这片树林。
沈弄璋凝神细看,虽然没有叶子,但还能认出,是桑树。
天阴沉,开始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轻飘飘地落下来,明明温柔得紧,却偏偏最是凛冽。
傅柔盯着一片雪花缓缓落到眼前,伸手将它接住,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淡淡问道:“敷穆砺琛失忆了,现在跟你在一起?”
葛静敷没有将穆砺琛的事给杨行等人,却原原本本地给了傅柔。
沈弄璋知道傅柔必定会问她这个问题,早就等着,却没有想到一等便等了三个月,她才问起。
模棱两可地回答:“原本分开了,夏天的时候偶遇到,他也在启部。”
“你的义父和义兄认定了他是他们的‘女婿’和‘妹夫’了吧。”傅柔用沈弄璋拒绝铁马铎的话挤兑她,有些刻薄。
“有血仇隔着,不可能的。”沈弄璋逃避。
“不敢正面回答,就是,你们确实互相有情了?”傅柔追问。
“我已拜托施辰大哥看住他,今后不会再与他见面了。”
“你是启部公主,难不成以后不回启部了?”
知道傅柔一定为此事意难平,沈弄璋干脆直截了当地道:“傅姐姐,当夜之事我从不后悔救下穆砺琛,穆唯朴和穆砺璁即便丧尽天良,也与穆砺琛无关,他是无辜的。”
傅柔的声音尖锐起来:“所以你带他进邛州去探义军的虚实和动向?”
“没有!”沈弄璋断然道,“他失忆了,根本不记得他的身份。穆阳县的乡亲们落脚在平富县,我求方烈为我的乡亲们治病,他自然便要跟去。治好病后我请方烈带他离开,他们便跟着施辰去了启部,方是时将军可以作证。”
虽然一半真一半假,但方是时已经查不出穆砺琛这大半年身在何处,沈弄璋不想继续浪费口舌,就此编了个谎言。
傅柔轻叹一声,远眺着远处的雪原,轻声道:“璋儿,我佩服你的胆量,独自一人带着宏穆关的将士和铁贲一起来这里见我,但你知道我恨穆家人,穆家所有人——若不是他们,我怎么会……”
越下去,恨意越是明显。
“傅姐姐,我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的决心,所以才去找了方将军出你的下落,他立刻便判断出你的计划,这才积攒力量,换了铜锡器,着我来荼芺部,葛静敷也会留下来陪你。”沈弄璋接口道。
“要我如何相信你不是站在穆砺琛的立场上,期盼荼芺部与懋合部乱战,之后再由穆国坐收渔翁之利呢?”傅柔一扯嘴角,不屑地问道。
“傅姐姐,我不懂行军布阵,更不会运筹帷幄,但我看透了穆国那些王公贵族的懦弱脾性——”沈弄璋正色道,“他们连国内的义军都不敢招惹,又怎么会远赴边关之外去坐收蛮族两败俱伤之利。”
顿了顿,沈弄璋迈前一步,与傅柔肩并肩,目光坚定地看向远方,郑重其事地道:“傅姐姐,我向穆唯朴、穆砺璁讨要血债的决心从来没有变过,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而改变!”
傅柔偏转脸,淡淡地看着沈弄璋,眼神中无波无澜,看不出任何情绪。
如何对待沈弄璋,曾是傅柔最为矛盾之事。
一个人来荼芺部之初,为给自己留下后路,她坚称沈弄璋与她虽然在穆砺琛的问题上有所分歧,但沈弄璋会将她进入荼芺部的消息带回宏穆关,有沈弄璋在,可以为荼芺部换取到更多的金器和茶。
宏穆关的义军和沈弄璋行商的身份,对铁衡的吸引力虽然不大,却聊胜于无。加上铁奴在一旁证明沈弄璋救走穆砺琛只是为报恩,才暂时被铁衡和铁马铎相信。
然而,即便再有胆色,她仍旧夜不敢寐,托辞照顾铁奴而与他待在一个帐篷里,以避免铁衡和铁马铎对她的骚扰。
为此,她曾想过暂停铁奴的解药,假借解药不够,需要去穆国采买为由,带着铁奴离开荼芺部,去宏穆关联系方是时。但是,铁奴暗中提醒她,决不能有这样的心思。
铁衡看上去乐呵呵有些憨,实则很是心狠手辣,具体如何狠毒,铁奴却因他们相识日短,没有明——新婚那夜,铁奴才如实相告,他们那些早夭的兄弟姐妹,大部分都是铁衡偷偷下的杀手,只为铲除对他继承酋长之位有威胁的人。
当时的傅柔不知铁奴的是真是假,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在荼芺部看似与铁奴如胶似漆,只因铁奴是她的护身符,在她没有寻到建立功勋的机会之前,只能心翼翼地生活。
那段时间的紧张和压抑让她觉得只有自己一人在执着于复仇,且为了复仇不惜任何代价,而那个与她口口声声要复仇的沈弄璋却背叛了她。
这让她一度难以释怀对沈弄璋的恨意,甚至在听铁马铎沈弄璋为了看望自己而来荼芺部时,她的恨意也没有减少半分。
她维持着与沈弄璋表面的姐妹情谊,只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娘家人”,且有能力给荼芺部提供更多的需求,这是她的靠山,会让铁衡和铁马铎懂得尊重自己。
穆砺琛是否真的失忆,皆是沈弄璋的片面之词,但从她对穆砺琛的反应来看,心里也是矛盾纠结,痛苦难断。
若穆砺琛真的失忆,被沈弄璋送到启部去倒也罢了,若他没有失忆,沈弄璋这一趟荼芺之行,便算是断送了他们的未来。
沈弄璋到荼芺部已经三个月,傅柔之所以迟迟不肯与她单独见面,是有意试探她的态度。倘若她当真是为穆砺琛探路探情报而来,绝不可能安静地待在帐篷里三个月而不外出、不与其他人多做接触,所以,她没有谎。
再仔细想想,她牺牲自己嫁给铁奴,至少铁奴心里有她,也保护她;而沈弄璋却永远不能全然信任穆砺琛,甚至将与他站到敌对立场上,傅柔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她知道她与沈弄璋,谁更痛苦。
想到铁奴,傅柔胸口一热,早已藏在心底的计划没有因为铁奴对她的爱怜和保护而减损半点,反倒如一颗坚韧的芽,愈发欢快地成长起来。
铁奴还是荼芺部的巴格图尔,是族人敬仰的英雄,只要他依旧叱咤在战场上攻城略地,就是荼芺部族人最崇拜的人。
若是再加上沈弄璋和方是时——眼下最重要是沈弄璋的辅助——她有信心让铁奴不仅成为荼芺部族人尊敬的英雄,还要让他的威名响彻懋合大部,响彻朔北!
铁奴是英雄,她要成为女英雄!
前面的雪原一片皑皑之色,傅柔突然想起前年她和沈弄璋刚逃离邶县后,面对那时的两条逃亡路,沈弄璋曾毫不犹豫地过:你选哪条,我选哪条!
之后,沈弄璋确实践行着她的诺言,哪怕傅柔行动不便,也不曾畏惧生死,一路陪伴、照顾保护她。
现在,她敢只身与宏穆关的将士来到荼芺部,已证明她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也足够信任自己。
她是向自己表诚意来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子能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只一样,沈弄璋还有自己的原则——她坚持复仇,却不愿连累无辜。这是她的弱点,也是她的执着,更是她的善良之处,为人之道。
人无完人,避开她的原则,她就是最可靠的人,与所谓的“为兄弟可两肋插刀”没有分别!
能有一个女子为自己两肋插刀,不畏凶狠野蛮的蛮人而来此见她,告诉她还有靠山在后面,她该相信自己的能力和看人的眼光。
思及此,傅柔转过身,对沈弄璋温柔的笑道:“璋儿,世人都瞧不起女人,一女人斤斤计较,一女人红颜祸水,一女人优柔寡断不识大体,更有女人最善妒忌、最喜长舌、最会残害同类,你敢不敢与我一起证明给那些男人看,我们女人的心胸气度、为人处世、纵横捭阖、互相扶持,绝不输男人!”
语气虽温柔,但气势却凛然。
一瞬间,沈弄璋想到自己与启河帮的水匪,与余殿邦的余家势力,与贤门城中各个商队的你来我往,忽然也自胸腹之中生出无限的干云豪气,应道:“有何不敢!”
傅柔挺直了脊背,如将军一样睥睨周围的一切,朗声道:“男人们为了情谊,总要弄个结拜,发个誓言,似乎不将这誓言宣之于口,便不作数似的。咱们姐妹干脆便反其道行之,不结拜,不发誓,但一定永远相信彼此,支持彼此,璋儿,你敢与我一起挑衅男人眼中的情义么?”
沈弄璋浅笑盈盈,也望向天远地广的四方,豪爽道:“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