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果子有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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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提醒自己:不要回应!不要回应!

    但鬼使神差一般,沈弄璋鼻子里轻轻发出一个音:“嗯。”

    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沈弄璋立即屏住呼吸,咬住嘴唇,希望穆砺琛没有听到那一声细微的声响。

    然而,穆砺琛显然听到了。沈弄璋已经听到了他的轻笑声,随即又听到他直接坐下的窸窣声响。

    后悔似地咬了咬嘴唇,沈弄璋五官纠结着皱到了一起。

    虽然寨子在山脚下,有微微山风,竹楼也清凉,但沈弄璋还是觉得有些闷热。

    “啪”的轻轻一声,是穆砺琛在拍蚊子。

    烦躁的沈弄璋幸灾乐祸般抿着嘴悄悄一笑,没有话。

    “你的商队还继续做么?”穆砺琛一边呼扇着飞来飞去的蚊子,一边轻声问道。

    果然没有提令两人不愉快的事,沈弄璋缓缓地出声答道:“嗯,会一直做下去。”

    随即又仔细思考着措辞道:“这回回来就是问问大哥缺什么,看看能不能一起换回来。”

    “要去哪里交易?”

    “还没确定,先看大哥缺什么再决定。”

    “我知道施辰缺什么,不过不知道你的商队能不能去换?”穆砺琛背倚着竹墙,微微抬头看着湛蓝夜空上不停闪烁的星光,半眯着眼睛问道。

    “缺什么,来听听。”

    穆砺琛声音低沉,语调又轻缓,一反他之前的轻佻,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竟有些稳重,给人安全感,沈弄璋渐渐地也放松下来,柔声道。

    “啪”的又一声,穆砺琛声嘀咕:“喝我的血不怕醉死你们。”

    沈弄璋看了看手中的艾草,熟练地将它们编成了两个草环,从竹帘中递出去,道:“给你,艾蒿。”

    这艾蒿是刚才她与肖长山散步聊天时采的,本来准备挂在屋里驱蚊。

    穆砺琛在外面折腾了一阵,声埋怨着:“你什么手艺,戴头顶太,戴手腕太大。”

    “怎么可能?”沈弄璋纳闷。

    “你自己看!”穆砺琛气鼓鼓地声道。

    沈弄璋没有起身,直接掀开竹帘,一转身便将身子探出去。

    穆砺琛背对着她,似乎在自己鼓捣那个草环,原本高大的身形缩在一起,看上去竟然的。

    “我看看。”沈弄璋蹲身挪到穆砺琛面前,声道。

    穆砺琛忽然一转身,屁股一挪,从她身旁挤过去堵在门口,笑嘻嘻地道:“既然好不吵架,干嘛要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外面这么凉快,坐外面。”

    罢,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沈弄璋坐过去。

    “无聊!你是孩子吗?”沈弄璋又被他耍了一通,心里有气,不自禁地便反问了一句。

    “给你!”

    穆砺琛不以为忤,将怀里的酒壶递到了沈弄璋面前。手腕上,正戴着她给他编的草环。

    “晚上看你挺喜欢喝的,别喝太多,果酒也会醉的。”穆砺琛温柔地补充道。

    原本一肚子气,却被他这么一会儿顽劣一会儿细心的举止弄得哭笑不得。

    沈弄璋垂眼看着酒壶,闻着扑进鼻端的艾草香味,忽然释怀了——

    他敢对自己表达自己的心意,更是表明公私分开,自己不过比他个子矮些,体重轻些,都是人,为什么不敢表达自己的感情!

    感情是没有对错的,即便这个时机不对,但至少自己敢于面对,今后怎样都是以后的事,眼下谁也不要辜负了这份心意便好了!

    一时间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沈弄璋爽快地接过酒壶,原地而坐,与穆砺琛隔着半臂的距离,拔了壶盖,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大口酒。

    “我们酿酒不容易,你节省一些。”穆砺琛瞥一眼神情仿佛豁出去一般的沈弄璋,故意挤兑她。

    “我来一次也不容易,你想请我喝也要看我给不给机会。”一旦放开了,沈弄璋自然不再拘谨,人也变得犀利起来。

    穆砺琛微微一笑,又从腰间扯下一个鼓溜溜的布袋,道:“把手伸过来。”

    沈弄璋伸出右手,在他身前摊开手掌。

    穆砺琛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到她手掌上,笑道:“就着酒吃,免得醉了。”

    凭手感便能知道,手心里的是几个的野果子。

    “你来早了,就这么几颗半生不熟的,下次晚一些……咳……过几天就熟了。”穆砺琛撇过脸,害羞似地摸了摸鼻尖。

    若下次等到果子熟了再来,要一年多;等几天,岂不是能多聚聚。

    沈弄璋抿着嘴唇低头看着酒壶和果子,脸一红——这是他今晚晚归的原因吧。

    为了掩饰彼此的羞涩,沈弄璋转而搜肠刮肚地想着圆场的话题,忽然想到刚才中断的问题,连忙重新问道:“你刚才,大哥缺什么?”

    “哦。”穆砺琛片刻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现在造船,铸兵器,都需要桐油养护,所以启部现在缺桐油。之前给贤门城送黄纸的时候,让耿介帮忙买了一些,但是不够。”

    沈弄璋眼角一跳——她果然猜对了!

    早在盛州时,她便知道桐油有防腐防锈的作用,想着启部要大量制造兵器和船只,可能会用得到,只是不知道启部自己是否产桐油,所以才过来问一问,被她来对了。

    “你知道桐油吧,穆国桐州就因盛产桐油而得名。”穆砺琛装作闲谈似的提了一句。

    沈弄璋为此而来,当然知道。而且她听得出来,穆砺琛也是想推荐桐州的桐油,毕竟启部与穆国做交易,两下都不吃亏,还能帮助穆国,他在担心自己不愿意让穆国得了这么大的生意。

    “听是听过,没具体了解过。”沈弄璋佯作敷衍,随口道,“在聿国是怎么卖的?”

    “这个我没问,你见到施辰自己问吧。”穆砺琛确实有心思让沈弄璋去买桐州的桐油,又担心多了引起沈弄璋的疑心,便适可而止。

    沈弄璋抿了一口果酒掩饰笑意,点点头接受穆砺琛的提议,转而问道:“听常平,你要弄个船队?”

    “你也看了半天,总该看出门道了。”穆砺琛嫌弃她明知故问。

    “算什么时候开张?”

    “预计到了冬天人手齐备,水战配合也熟练,就开张。”

    “去年在启河里与启河帮发生冲突,就是为了这个吧?”

    “嗯。”

    “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没有你那么厉害,你确定他们能跟启河帮那些亡命徒相抗衡吗?”

    这句话不只是询问,更有些套话的意味。穆砺琛是穆国王子,是令懋合部忌惮的强大对手,他训练这些百姓,真的只为跑船这么简单?若是被他训出一支强悍的队伍来,会不会对宏穆关造成威胁?

    “人为了生活,为了更好的生活,能做很多看起来做不到的事。”穆砺琛挥着手,驱赶着蚊子,目光看着两只手腕上的草环,看得入神。

    “他们视你为领袖、亲人,希望你是为了他们的生计着想。”悠悠地,沈弄璋竟将自己的心里话了出来。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写着‘阴谋’两个字,随时随地都会坑害别人。”穆砺琛有些不悦,但语气还控制得住,也是幽幽地问。

    沈弄璋语塞,她内心确有这些想法,但却不认为穆砺琛有这些想法是错的。

    只是转念一想,穆砺琛过今晚不吵架,当然就是指不能提有关他们现在分站两个阵营的敏感话题,自己一时忘形,先破坏了规矩,也怪不得他话阴阳怪气。

    因为理亏,沈弄璋不敢再话。

    穆砺琛看她拿起酒壶又要猛灌,连忙将酒壶抢了过来,自己闷头喝了一口。

    他知道沈弄璋不是寻常女子,自己稍微做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都可能会被她怀疑。

    然而,命中注定就遇上这样的人,又莫名其妙对这样的人动了心,冷静了一年多也没有冷静出结果,反倒每相遇一次,便深陷一次……

    他认了!

    阵营不同没关系!

    沈弄璋不会亲自上阵去拼命,不过就是担任个供应“粮草”的军需官职罢了。他穆砺琛又不是个稻草人,他自然会用他自己的办法去解决穆国现在的处境。只要他们两人不会正面相遇、互相作对就当是生活的情趣罢了。

    他从就在惊涛骇浪里翻滚,身边的兄弟和父亲都不喜欢自己,不是照样甩不开血缘关系,他习惯了!

    “这果子酸酸甜甜的,挺好吃。”

    穆砺琛正在安慰自己,就听到沈弄璋在旁边尴尬地化解尴尬。

    然后,一只手缓缓伸了过来,紧跟着蚊呐般讨好的声音也飘了过来:“你今晚已经喝了不少,吃颗果子解解酒吧。”

    这算是“奉果请罪”么?

    穆砺琛心中的郁结因为沈弄璋心翼翼的举动又慢慢散开——她总是有这个本事,把他心底那大片湖水搅个乱七八糟,然后再随便抚一抚,就转为风平浪静了。

    忽然低下头,就着沈弄璋的手,将果子一口吞进嘴里,惊得沈弄璋声叫道:“有核……”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穆砺琛突然放下酒壶,一扭身到了她面前,双臂抵在她脑袋两侧的竹墙上,甜甜的酒气冲进鼻子里,温热的嘴唇也贴上了她的!

    沈弄璋如遭雷殛一样僵在那里,耳朵“嗡”地一声,只感觉周遭的蛙鸣声忽然慢了下来,还不停带着回音。

    因为话没有完,唇形还保持着“核”字的形状半开着,蓦地舌尖上一甜,半颗果子被穆砺琛顶进了口中,还带着果酒的甜香味道。

    温软的唇舌在她嘴唇上不舍似地轻轻点了点,便快速退开半尺距离,定定地看着沈弄璋的脸。

    黑夜里,穆砺琛的眼眸黑不见底,却带着最沉重的情感。

    沈弄璋整个脑袋仿佛灌满了炽热的铜汁,就快要淌出来似的。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双手抵在穆砺琛胸膛上,一边用力推他,一边开口要叱责。

    然而刚一开口,穆砺琛的左手便盖住了她的嘴唇,用自己强大的力量抗衡着她的抗拒,固执地将她圈在自己与竹墙之间,低头抵住沈弄璋的额头,慢慢嚼着自己嘴里的半颗果子。

    直到最后全部咽进肚子里,才温声道:“这果子是我今晚上山采的,不许吐。核没有毒,只是苦了些,带了些籽罢了。”

    虽然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占了便宜,但沈弄璋倒也不是排斥,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尊重,所以觉得有些委屈。她个性好强,因为这样的事,还不至于撒泼滚。想要推开穆砺琛,不过是本能的自保反应。

    听了穆砺琛的话,虽然还是心中有气,但已慢慢冷静下来,无非气不过他力气太大,自己根本挣扎不开,她不喜欢这种压迫感,仿佛自己被强迫一般。

    “吃了它,全部吃掉。”穆砺琛仍旧以额头抵着沈弄璋的额头,轻声地、带着一点蛊惑似地缓缓道。

    “你看,我们之间是不是很像这个果子,看外表是饱满圆润的一体,然而心里,却有那么一个根本无法摆脱的苦涩的核。但是——核也是这个果子的一部分,我认了,你认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