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孙封(下)
“当家的,你醒了?”
“爹!”
孙刘氏和孙幺儿惊喜交加,扑到床榻前。
孙封动了动手臂,会意的孙刘氏将他扶起,为他批了一件厚实的皮裘棉袄,让他靠坐在床头,然后介绍了沈弄璋和穆砺琛。
“孙先生,感觉如何?” 沈弄璋看着他先开口道。
孙封从香薷山逃下来时竟遭到士兵的追击,身上多处刀伤,此时只上了药后用生布包扎,便直接用棉被盖着,因此他挣扎起来时能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落难之人,有片瓦遮头、尺床可躺,感觉尚好。”孙封捂着胸口,尽量保持不震动伤口,轻轻咳了几声清清嗓子答道。
孙刘氏立即取过桌上几层裘皮包裹里的水壶,倒了一碗温热的水喂给他喝。
喝了水的孙封终于显得有些精神,用力端详着沈弄璋和穆砺琛。
他已醒了一些时候,只为多听沈弄璋和穆砺琛的话,判断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听到沈弄璋些敷衍的话,妻子便发誓要做牛做马求他们救自己一家,便再也躺不住,出了声。
他靠本事吃饭,怎么能让妻儿给别人做牛马!
沈弄璋和穆砺琛年纪虽然仍不大,却是有过诸多经历的人,当然听得出他话中之意——他现在住在这里很无奈,但不能给耿介添麻烦,所以有重伤在身也“感觉尚好”。
好似这样一,便当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一般。
高傲、自我,比钱若谷更甚!
孙幺儿已经搬来两个凳,请沈弄璋、穆砺琛坐下。
耿介担心自己长久不在上面不知外面发生何事,先告辞而去。
沈弄璋坐定,又道:“孙先生若体力尚可,还请明一下香薷山发生了什么,我们也好知道该如何应对官兵。”
孙封抬眼看了看头顶,目光落到沈弄璋和穆砺琛身上,仔细地端详着二人,继续轻咳。
穆砺琛微微敛目,面沉如水。沈弄璋眉眼平静,不卑不亢。
年纪,都不是凡夫俗子!
他的经历已经都告诉了大哥孙荫,大哥应该也告诉了耿介,这两人却又来问一遍,令他厌烦。孙封本想推病不再,慑于二人的气势,手捂着心口,简单了经过。
起因是聿国侍御史陈祺奉命去香薷山查铜矿这些年开采、生产、铸造等账目,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原始账目,查出铜币量与开采铜量相差巨大,于是御史大夫曹延昌下令严查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的硕鼠。
香薷山铜矿由军队全权监管,军队负责人是将军宋世友。
自宋世友监管铜矿的十几年来,贪污铸造的铜币不计其数。
为了逃避追责,宋世友与手下心腹串通,栽赃陷害孙封和记录账目的掌簿。
宋世友趁陈祺没有接触两人时,派人暗杀他二人,想做出畏罪潜逃之状,但孙封恰巧半夜出去大解,避过了杀身之祸。
只是连夜潜逃时被宋世友的心腹追杀,身负重伤,侥幸有命逃回贤门县城。但他前脚到,后脚县廷的官兵便也到了家门口。
好在那时孙荫已带着他一家人装作家仆从后门出来,只留下妻儿去搪塞大门口的官兵。
贤门城处处都是余家眼线,孙荫不敢在街上久留,摸黑从狭窄的巷道穿过,将孙封一家人送到了沈宅里。
耿介他们是外来人,那些官兵一时半刻不会想到孙封躲在这里,结果一躲便躲了半个月。
缓缓完,周连弟已经将汤药送下来,孙刘氏照顾着孙封喝了。
“宋世友为什么要陷害先生?”孙封得简练,忽略了许多细节,沈弄璋因此不解道。
“香薷山铜矿是我十七岁时发现的,当时报到函州牧那里,没有人相信,宋世友欺我年轻,更不相信。我便与他赌,倘若香薷山有铜矿,他需尊我为先生,行弟子礼,聘请我进驻山中监管账目。呵呵,结果当然是我赢了!”孙封到此处,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骄傲的神色。
“宋世友倒是爽快,确认铜矿当时,便遵守承诺,奉我为师,将我请到山中。至此,我看着香薷山铜矿从无到有,又跟着年迈的铸币师傅学习铸币,为聿国制造了万万贯铜币,甚至可以,聿国流通的一半铜币,都是我铸造的!直到今年,已是十五个年头。”
神色渐变为苦笑与憎恶,孙封续道:“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宋世友是个无能又奸险的人,更不知道当年年少气盛的赌约在宋世友心上是一根刺!我比他十二岁,却是他的先生,他表面尊我敬我,实则始终意难平,压在心底的恨意终于在陈祺来了之后有了发泄的出口。”
“我既懂勘矿,又懂铸造,更是最了解香薷山的铜矿量和铜币生产量的人,所以他诬我勾结掌簿一起上下其手,大贪特贪。如此既替他顶了罪名,又除去我这个眼中钉,一石二鸟!”
到最后心情激荡,孙封又咳了起来。
穆砺琛暗暗腹诽,郑奇声在国君之位已经二十多年,香薷山的铜矿不过开采十几年,怎么就成了提供聿国一半货币的大矿了。
忽略这些,穆砺琛佯作好奇地试探道:“听闻勘矿与植物水土等关系很大,有经验的师傅看一眼便能断定是否有矿藏,可是真事?”
“原来穆先生也懂这个?”孙封浅浅一笑,眼神很精明。
“不懂,只是听人过,偏巧先生是方家,便想求证一番。”
“当然是真事!”孙封颇有得色地答道,“山川河流,只要我看上一眼,便知地下水下是否藏宝,否则宋世友怎么怎会让我在香薷山待上十几年!”
又提到宋世友,孙封怒气上涌,骂道:“许世友无能之辈,若无我在香薷山支应一切,他这么多年如何吃香喝辣,从一个百夫长升至车骑将军!”
虽然孙封不肯透露过多,但穆砺琛已有所确认,更不想再听他牢骚,转而正色问道:“陈祺与宋世友之间是哪种关系?贤门县城来追捕你一家的又是抱着什么目的?”
孙封停了咳嗽,冷笑一声,似在笑无辜的自己被卷入这祸事之中。
带着一脸的不屑,答道:“陈祺其人不了解,听闻是御史大夫曹延昌的心腹之人。他确是认真在查香薷山铜矿的账目,所以必然与宋世友是敌对关系。至于宋世友,曾是余承山手下的百夫长,靠着奉承巴结博得余承山青睐,所以在这贤门城里调动官兵来追捕我的人是何目的,不言自明了吧。”
“余承山是余殿邦的儿子,他们都不是好人!”生怕沈弄璋和穆砺琛不知道似的,孙幺儿痛斥道,因不懂掩饰,眼神里皆是仇恨。
“呵呵,宋世友如今是老奸巨猾,既想让我给他勘矿炼金,助他获取功名利禄,又心怀怨恨不肯愿赌服输。他若是条汉子,当年坦荡荡他输了,但我经验浅,不足以上山,我倒也能投别处去。聿国这么大,我自然还能找出其他的金矿。偏他又惦着我的本事,又恨着我的本事,竟如此过河拆桥,当真卑鄙!”
“启河支流流过香薷山,那无端消失的无数铜币,自然是流进了启河,再流向哪里,大家心知肚明。我虽看破这些但从未破,宋世友陷害我,也是存着这个心思,灭我的口,让这世上少一个知晓他们贪婪嘴脸的人!”
越越是激动,孙封咳得剧烈起来!
孙刘氏轻拍他的背心,孙幺儿则轻抚他的心口,这才慢慢平顺下来。
喝了一碗温水,孙封这几日的郁郁不得志的落寞忽地转成一股豪情,道:“虽然我没有去过启部,但这几日也听闻了启部不少事,糙纸、黄纸、细盐、香茶和精美的绣锦。这么人杰地灵的地方,地下一定有宝藏。只要我能去启部,便一定能寻那些宝藏出来!”
“这自然是好事,只是如今没有办法出城,我们今日刚到,也需要时间筹划。”穆砺琛安抚道。
听出穆砺琛有告辞之意,沈弄璋也起身道:“孙先生,这宅子被不少眼线盯着,城里不少人看到我们进城,可能会有人来试探,我们不能久留在此,适当时候再来看望孙先生,还请稍安勿躁。”
孙刘氏连连应着:“我们懂,我们懂!”
孙封缓缓点点头,没有话。
“哥哥,姐姐,什么时候能送我们出去?我爹在这里见不到光亮,伤好得很慢。”孙幺儿从床榻上跳下,跑到穆砺琛跟前,仰头看着他,眼中有无限渴盼。
“暂时忍耐,等我们摸清情况。”穆砺琛道。
孙幺儿没有接话,表情很是失落。
稍作安慰,沈弄璋与穆砺琛出了地窖,回到厢房,脸色便沉了下来。
耿介见他们二人脸色不善,也有些惶惶,声道:“璋儿姐,我是不是不该收留他们?”
“你救人,自然有考量。”沈弄璋答道。
“我听了孙荫先生的话,也与孙封先生聊过几句。虽然他有些自命不凡,但应该确有本事,否则不会被宋世友选出来栽赃。”
“另外,若他果有本事,将他送到启部,可能会有大发现。若他没有本事,但他是孙荫先生的亲弟,救了他一家,孙荫先生便欠我们一份大恩情,今后与他再谈陆运之事,或是请教陆运的相关问题,他一定会知无不言。”
这便是耿介斟酌之后决定救下孙封一家的原因,侃侃而谈,有理有据。
沈弄璋哼笑一声,又扬手摸了摸耿介的后脑勺,笑骂道:“好子,越来越有主意了。”
“我这想法对不对,姐夫?”耿介被沈弄璋推歪了脑袋,趁势问向穆砺琛。
这一声“姐夫”叫得穆砺琛通体舒泰,心里乐开了花,却强忍着没有流露到脸上,沉声缓缓道:“孙封这性格,确实太自以为是,又自命不凡,更不懂在人前收敛,他落到今日这境地,怕是与他性格有直接关系。”
“但他毫无悔意,只会怨天尤人,若是当真去启部发现矿藏成了功臣——一辈子留在启部还好,如果被他返回聿国,我担心会招惹事端。”
“自命不凡的人一旦遇挫,只会怨天尤人,心生怨恨,因此也就欠缺忠诚。就如他现在,为了保命,可以轻易离开聿国去他完全不了解、甚至语言都不通的启部。难保他这性格在启部受到排挤,又会逃回聿国,乱一气,泄露启部的秘密!”
“但是,他这一身本事的确难寻,也是启部正需要的。当真是优点明显,缺点也明显啊!”
最后,穆砺琛叹了一句。
这也是沈弄璋脸色不善的原因。
“救么?”见沈弄璋陷入沉默,穆砺琛缓缓问道。
“救。”沈弄璋沉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