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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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弄璋与董心卿并肩坐在床榻上,互诉这两年的经历。

    董心卿所不多。

    穆砺璁派人将她押在牛马市里出售,便被倚玉楼的老鸨买来,关在这里,没被骂过。因为自那时起身子就不太好,老鸨怕她死了变成赔钱货,自然也就没怎么给她受委屈,日子平淡且无聊。

    沈弄璋玲珑心窍,知道董心卿不愿多的原因,也不多问。几次提出要带董心卿离开,董心卿却始终摇头不肯,更提出要沈弄璋尽快返回启部,派几个得力的乡亲或启部族人来都城常驻,这倚玉楼龙蛇混杂,她正好在这里探各种情报,为沈弄璋的商队提供各种信息。

    二人争执不下,却抵不过时辰匆匆已过,不知不觉,天色即将放亮。

    穆砺琛和方烈那边已经和桑怀暂时告别,过来接沈弄璋。

    桑怀借着倒夜壶的机会自门出去,倾听片刻,确定已无人守在这附近,这才叫穆砺琛三人快速离去。

    沈弄璋恋恋不舍,却也知道留在倚玉楼无济于事,不若先回去想办法,之后再强硬带董心卿离开。

    霜寒露重的黎明,董心卿伫立在偏院后门口,望着沈弄璋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仍旧一动不动。

    “想离开?”桑怀问。

    “您会让我离开么?”董心卿淡淡地反问。

    “我做不得主。”桑怀干笑。

    董心卿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笑,片刻,才又道:“谢谢您放过他们。”

    “都是好孩子,奈何命运啊。”桑怀喟叹。

    董心卿没有话,继续站着,直到秋雨再三催促,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晚上,又下起了清雪。

    前堂有人来报,客人来了。

    董心卿听到桑怀的转达,将手中早已收拾好的一个包袱递给秋雨,道:“趁我离开,这里没有人注意,你将这包袱送去给璋儿和方先生,再悄悄回来。”

    秋雨像个大人似地点头,接过包袱,等董心卿换了衣服去前堂,自己便也轻手轻脚地开了偏院的门,赶向方烈昨天留下的地址。

    破天荒地挑选了一件齐身长的貂皮披风穿上,董心卿进了二进院特意为她开辟的琴室。

    琴室这个后门通她的偏院。透过眼前的雕花窗可以看到前面的外间,通往外间的门被锁了,外面的人只能从前堂过来。

    端坐后垂下眼眸看了看面前的古琴,又抬头透过前面的纱窗看向外间的客人人影。

    两年了,那人来了之后就始终坐在外间的客座上,除了她破纱窗那一次,只能透过纱窗看到他模模糊糊的影子。

    “能弹一曲幽静的么?昨日遇着些事,却功败垂成,今日想静一静心绪。”客人声音沉沉的,听来确实失落。

    董心卿冷冷地瞥着那模糊的人影,面无表情地随手拨了一个音,低沉绵长,很空灵。

    “谢谢。”客人又沉沉地回复一句。

    董心卿整理衣袖,扫了眼一旁的油灯,低头看着眼前的琴弦,手指按了上去。

    空旷悠远的声音自她手指和琴弦间溢出,仿如唤醒沉寂已久的太古清风,在琴室里悠长浑厚地旋转缠绕……

    董庸之开设的课堂,有专门针对女子的琴课。然而,并没有真琴,只有木桌板上系着的七条麻绳充当琴弦,弹不出个曲调来,因此,女孩们都不喜欢。只有董心卿,认真地学着指法。

    并不是董心卿碍于父亲的颜面才乖乖呆在课堂上,而是她确实喜欢。

    董庸之有一张琴,闲暇时会弹一曲,董心卿喜欢琴声,每每听着,都觉得焦躁的心情很快会平复下来。

    在穆阳县被抓后,董心卿和沈弄璋被穆砺璁分开囚禁,完全不知道对方出了什么事。直到七月底,董心卿被穆砺璁带走,仍不知沈弄璋境遇如何。

    琴声忽然变了,有些委屈似的,呜呜低咽着……

    九月,董心卿被押送到了曙州,置于牛马市中出售,倚玉楼的鸨母覃姑姑将她买下。

    在倚玉楼,她几次反抗逃跑,都被抓了回去,遭到毒。最后见出逃无望,想要一死了之免受侮辱。

    就在她刎颈不成,被四五个护院晕前,这个客人出现了。

    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听他身旁的人,他包下了自己,要求覃姑姑给她另辟一处偏院居住,不可有人扰。

    覃姑姑开始不肯,后来见此人抬来了四箱铜币,一箱珠宝,立时便变了一个人似的,将董心卿供养在偏院中,还安排了奴婢等三人伺候她。

    然而,董心卿逃走之心从未断绝。

    养好了伤,她再次想要出逃,偏院中的三个奴婢拦她不住,被她自门窜出去。

    结果,遇到了桑怀。

    三两下,董心卿又被抓回偏院之中。那三个没有拦住她的奴婢,被桑怀当着她的面,一刀一个,杀死!

    桑怀警告她,倘若她再想逃走,这偏院之中与她有过交集的人,都会被杀死。

    琴声突然急促地跳了一个音,董心卿眉梢一动,左手按弦,右手活动了一下,重新回到原来的细微悠长之音上,如水光云影,静谧悠然……

    担心连累他人,董心卿选择了绝食。

    五天五夜之后,穆砺璁出现了。以一种惩罚者的高高在上的态度蔑视着她,狠狠地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威胁她——沈弄璋在我手上,倘若你再玩花样,我就将沈弄璋送到前堂去!

    彼时,院中停着一辆囚车,董心卿模糊地看到,衣衫褴褛的“沈弄璋”带着镣铐,蜷缩在囚车上。肩膀和后背的肌肤裸露在外面,上面鞭痕隐现。

    从此,董心卿安静了。

    修养了两个月,董心卿皮肉伤完全愈合,被覃姑姑带去了二进院,就在这间屋子里——那时这还不是琴室。

    她一个人枯坐,透过窗纱看着外面那个客人也安静地坐着,就这样看着那人的背影坐了一个月。

    没有人难为她,也没有人对她做些难堪事,便是那个客人,也只是坐着,没有别的要求。

    她不知道那客人的身份和来历,问了几次也没有得到回答,最后也就不问了。

    三个月后,董心卿主动提出,可以为客人弹琴。

    那客人应允了。

    第二天,那人便带来一张古琴。董心卿不知道那是什么琴,但只轻轻拨了一个音,便回音绵长。想到那人抬来的五箱财宝,只怕那琴也有些讲究。

    董心卿弹了九个月的琴,便又到了年底。

    她怕过年,会让她思念父亲,担心沈弄璋,更担心穆阳县那些走失的乡亲。那日的琴声有些悲切,那人突然话了。

    他:他有两个弟弟,二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食恶果,三弟装疯卖傻,却在边关保家卫国。但是,一年前他接到消息,他三弟死了。在去换盐的路上被他的敌人偷袭,重伤后又被狼群……

    他的话没有完,古琴已经自纱窗飞了出去,跟着古琴后面的,是钻过纱窗的董心卿!

    他的声音,董心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穆砺璁!

    但董心卿那点拳脚功夫,连沈弄璋都不过,更不要穆砺璁。

    愤怒的董心卿在穆砺璁提到“沈弄璋”三个字后又屈服下来。

    之后穆砺璁半年未来,再来时,又带了一张古琴,便是眼前这一张……

    穆砺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将董心卿籍没为奴后,又拐弯抹角地让覃姑姑将她买走,再安排在偏院之中。

    也许在曹县县廷,董心卿为了保护沈弄璋而舍身撞向侍卫刀口时的那抹坚毅又决绝的神情动了他。

    一个女子敢于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令人震惊的。虽然现在他知道,那个沈弄璋做出了令他更震惊的事。这两个女子早在穆阳县城头向他发射床弩时,就注定她们只要活着,便不会平凡。

    董心卿不是他的敌人,却视他为仇敌!真真实实存在那里,明明白白毫不遮掩。

    外表看上去那么柔弱的女子,却一身嶙峋傲骨,刚烈又克制。

    他喜欢她的安静。

    偌大的穆国土地上,表面看似是只有邛州一地波翻浪涌,但实则王宫之中、王廷之中,暗流涌动、勾心斗角,令他身心俱疲。

    只有在这里,知道有个恨不能将自己杀死的人就坐在自己身后,却毫不知情、只能安安静静地服帖着、心翼翼地伺候着,这种完全摆布和掌控一切的感觉才让他的身心得到彻底的满足、放松和恢复。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董心卿竟然还用最质朴的方式报答他的“相救之恩”。

    她的操琴技艺与宫中的乐师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但贵在切实地融入了她的情感,所以听起来格外动听。哪怕始终都是哀伤、抑郁的悲鸣,他也觉得犹如天籁。

    以为一年多不话,她会忘记自己的声音,到底还是低估了她的恨意!

    那张最名贵的栖凤琴,便是他的妻子都未敢碰半个指头,她却将它摔碎——只为攻击他。

    那一晚,他身边的侍卫收到一块布条,揭发西朔州牧郑多暗中捣鬼,用大量的青铜箭镞去烁河滩草市交易;且懋合大部中的荼芺部即将叛变,恐会与邛州叛军联合。

    而且,桐州方向也传来了密报,桐河铁甲军军营有人私下倒卖金器原料到聿国。

    另外,他还接到消息,奉王廷之命去换取战马的商队被人劫杀,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大雪遮掩了周遭的痕迹,完全不知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消息连在一起,脉络逐渐清晰——蛮族内乱在即!

    一旦蛮族重新统一,穆国边境很可能又将受到骚扰。

    没了傅治、没了穆砺琛,穆国武将被父王的愚蠢伤透了心,已然凋零。

    蛮族内乱的这段时间就是他用来处理内部腐败的时间,无法预估他还有多少时间,只有芒刺在背之感令人焦躁。

    偏偏此时又被董心卿识破了身份,穆砺璁失去了掌控的感觉,更加焦躁。

    好在他早已在军营布局,几个副将和千夫长都是他的人,不怕军队哗变。赶去桐河军营杀鸡儆猴之后再赶去西朔州,却已晚了一步,郑多与郑九洲已经拉了替死鬼出来。

    偷偷贩卖箭镞之事必然不止西朔州牧一个,穆砺璁无法一一处置,只能在草惊蛇后希望各个州牧能心存敬畏,收敛贪婪的嘴脸。

    没多久,收到了荼芺部叛乱的消息。此部落势如破竹,或联合、或吞并周遭部落,胜利已经在望,而穆国,还完全处于醉生梦死、穷奢极侈之中!

    首当其冲的御史大夫朱毅和丞相石弥生的家眷,已经做了“表率”!

    听到董心卿的琴声中那一点焦躁,虽然她马上便调整好,但穆砺璁仍想到倚玉楼门前的枯树繁花与满城灯火,想到城外受雪灾之苦的百姓,心情越发低落。

    “你焦虑不安什么?是不是也因为门前的花树和灯笼?”穆砺璁忍不住问道。

    “那就是高官重臣家里的日常,你何必装作今日方知。”董心卿回答。

    “铮”的一声,一分心,又跳了一个音。

    穆砺璁哼笑一声,道:“原本我也痛恨他们如此炫富,然而,也亏得他们如此炫富,才无法拒绝我要求他们出粮出物救急城外受雪灾的百姓。呵呵——” 好似占了便宜似的,穆砺璁低声嘲笑:“作茧自缚。”

    董心卿停手,冷冷着奚落道:“不过从他们身上拔下几根无足轻重的毫毛,就如此洋洋自得,你也只剩下坐在这里幻想那些贪婪的重臣们会自食恶果的本事,走出这里之后,还是拿那些人毫无办法。”

    穆砺璁眸光一冷,脸色沉了下来。

    片刻,脸色才稍稍舒缓,讥讽道:“至少我还能走出去,还能继续和他们斗,你却是连与我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听凭我的摆布。”

    “穆砺璁,你太自负、太刚愎,以为抓住别人的弱点就是懂人心,实则完全无法得人心。权力可以让你为非作歹,却不能为所欲为。你啊,没资格当太子。不如安心回去教一教那几个年幼的弟弟,也许十几年后会成材呢。”

    董心卿轻声笑着,即便是狠狠的挖苦和嘲笑,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轻蔑,完全不将穆砺璁放在眼中似的。

    穆砺璁的左手紧紧抠着桌案,恨不能马上到琴室去,将董心卿那张滔滔不绝的嘴捂上!

    他知道,董心卿在故意激怒自己。自上次摔琴已过了一年,又到年底,她又开始怀念过去了!

    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意,半晌,穆砺璁缓缓松开咬紧的牙关,笑道:“想死?以为激怒我,我就会杀了你?董心卿,你这手段太幼稚了!”

    “这么快就又犯了自负的毛病?”董心卿看看眼前迅速被灯火烧焦的披风毛皮,幽幽地挑衅着。

    穆砺璁忽然闻到烧焦的味道,心头一突!

    起身便探手撕开纱窗上的薄纱,不等向琴室张望,一件熊熊燃烧的外衣已经飞到了纱窗前,火焰熏得穆砺璁倒退一步!

    这单衣是董心卿今日偷偷准备的,早已浸了油,穿着厚披风只为掩盖浓浓的油味。

    从容地用燃烧的单衣堵住了窗口,董心卿款款走到窗前,将披风也心翼翼地扔到火焰之中,助燃火焰慢慢爬上窗棂。

    随即,她端着已经被吹熄的油灯,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灯盘的滚烫似的,将灯盘取下,将灯柱里的桐油浇到了那扇常年上锁的门板上。

    “董心卿!你疯了!不怕我将沈弄璋带来这里么!”穆砺璁看着琴室之内的烟火越来越大,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警告道。

    董心卿从窗口处捡了一块还在燃烧的皮裘,将它扔到门板上。火焰碰到油,伸出贪婪的火舌舔舐着门板。

    熊熊火光映着董心卿淡然地面容,眼神中全然没有一丝惊惧和留恋。

    莞尔一笑,董心卿道:“我将这倚玉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万事皆休!”

    “嘭”的一声,穆砺璁一脚踹开着火的门扇,人已旋风一般冲进来,怒喝道:“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