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故人(下)
听出穆砺琛的弦外之音,沈弄璋问道:“他是监视心卿的?为何不揭发我们的?”
“这个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弄清另外一个问题,便可以想想办法,怎么将董姑娘救出去。”穆砺琛看了董心卿一眼,眼波平静且温和,似是在告诉她——桑叔的身份及其来历你可以自己。
董心卿本就是解语花,自然看得懂穆砺琛的暗示,虽然她不想提及这些,但有些事总要面对。想到此,不由对穆砺琛更生了一分好感。
方才她已看到穆砺琛对床底的沈弄璋关切有加,而且,床底狭窄,三个成人非得挤一挤才能躲好,列先生是第一个出来的,穆砺琛第二,明他和沈弄璋关系亲近到可以贴身相处。
虽然他的身份……但从沈弄璋便有主心骨,她既然和穆砺琛一同而来,想来已经考虑过任何结果。
“雨,去搬张凳子过来,再准备一些热茶。”董心卿吩咐道。
秋雨很机灵,立即便出去准备。
片刻,屋中四人便坐下来,听方烈重新解释自己自称“列先生”隐瞒身份的原因,以及今夜之事缘由后,董心卿才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两个多月前,官府开始暗中抓捕牙人,还有与牙人交道的买家。”
沈弄璋与穆砺琛对视一眼,皱了皱眉头。
原本他们都怀疑是是三人露出了什么马脚,被穆砺璁的眼线发现了身份,暗中跟着方烈查到赵必功,因此埋伏在赵必功家中,不料却是因为赵必功而连累他们三人。
“那么多牙人,怎么抓得过来?”沈弄璋问道。
“具体不知道,但听雨,之前常在前堂出现的几个大牙人最近都没有看到——对了,方先生可告诉过你们,这里是倚玉楼——”
董心卿语气仍是淡淡的,仿佛这烟花之地与她不过只是一个住处。
沈弄璋和穆砺琛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仿佛这里就是她的住处,没有别的意义。
董心卿眼眸轻转,看到方烈嘴角正噙着一点浅浅的笑意温柔地看向自己,心底浮起一片温暖,继续道:“之后雨有机会便留意前堂之人的对话,这才知道是被官府抓走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事应该是穆砺璁搞的鬼。”
“穆砺璁!”沈弄璋秀眉一拧,没有发现穆砺琛的表情有些微的凝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做的?”
董心卿垂下眼帘,缓缓答道:“自然也是从前堂之人口中听的。”
“前堂”,“前堂”,对董心卿似乎不算什么肮脏的地方,到底还是刺痛了沈弄璋的心。
恨恨地,沈弄璋低声咒骂道:“这个禽兽,又想做什么!”
方烈偷眼看了看穆砺琛,他已恢复一脸平和,仿佛和那个“禽兽”没有丁点关系。
“天晚了,我们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不若弄璋留下陪一陪董姑娘,我们先行离开。”方烈道。
“那些人很可能还在城中搜索,等天微亮一些你们再离开吧。不过确实要委屈二位先生,在仓房里暂时藏身。”董心卿看着方烈,柔声道。
“若是董姑娘不介意,我们‘落魄’之人,谈何委屈。”方烈温声道。
看得出方烈和董心卿之间有些异样,但两人的性格都一样温和,似乎都在掩饰着自己的心思。
穆砺琛和沈弄璋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也只能看着他们悄悄地眉来眼去,当做不知。
“雨,带二位先生去仓房躲一躲,将仓房里那些衣物都拿出来给先生们御寒。”
应了董心卿的吩咐,守在门外放风的秋雨带着穆砺琛和方烈去了仓房。
这里的确是仓房,但收拾得相当干净,杂物并没有多少,倒是有不少的木箱。
秋雨悄声道:“方先生,我力气,搬这箱子可能会发出声响,麻烦您们搬动一下。”
罢,伸手指着十几个木箱,又道:“这里全是上好的皮裘,姑娘一动未动,您们可以随意取用。多铺几层在地上,应该就不会凉了。”
“好,我们自己来,你快回去,免得别人看到你这个时候还出出进进的生疑。”方烈道。
秋雨吐了吐舌头,道:“这偏院只有桑叔可以进,只要他不,谁也不知道。”
穆砺琛心头微震,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无错。
送走了秋雨,二人开木箱,里面整齐地叠着大量的皮裘,以貂皮居多。
且貂皮品质极佳,可不是不一般猎户能猎到的。
“你是怎么认识董姑娘的?”穆砺琛问。
“去年我来看望师傅的时候,出门行医后晚归,路过这里,见雨挣扎着从门出来,似有重病。诊治之下得知她得了疟疾,不想连累她家姑娘,正想一个人偷偷离开。”方烈答道。
“救了雨之后,雨便央我去为她家姑娘诊病,她积郁成疾。我倒是曾问过她家姑娘姓氏,但雨不,姑娘不让。这里是都城,我也不敢暴露姓名,想来,那姑娘也有难言之隐,我便没有追问。”
“她有病?”穆砺琛问。
“都是闷出来的心病,能看出来她很不开心。在这里的姑娘有几个是真正开心的。”方烈竟轻叹了一声,“没想到她和弄璋竟是情同姐妹的关系。”
“璋儿也是最近才和我提过董姑娘,之前我也不知道她的存在。”穆砺琛道。
来都城的路上,沈弄璋要借赵必功的人脉顺便听一个人,问过才知是她怀疑穆砺璁将她最好的朋友带来了都城囚禁,也再次了解了穆阳县当时发生之事的各种细节。
只是没想到,董心卿果然“囚禁”在此。
从董心卿苏醒后对沈弄璋的话中,能推测出她被困在此地的原因。方烈想着她身心所受的折磨,一边铺着皮裘,一边问道:“能救她出去么?”
以方烈和穆砺琛的关系,不到“求”字,两个人只要有需要,便直截了当地提出,而另一方,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办。
此时方烈措辞如此谨慎,是他看得出来,穆砺琛这回似也遇到了棘手问题。
穆砺琛很想痛快地答应方烈,这样也能让沈弄璋不再担心董心卿,但是……又取了一张皮裘递给方烈,问道:“那个桑叔,你可与他过交道?”
“他见过我一回,知道我救了雨,没有话。之后雨跟我他腰腿疼痛,我给他开过方子,是个老实人。”方烈将皮裘铺在地上,答道。
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曾经只是犹疑,今夜似乎眉目越发清晰,方烈又问道:“今晚追我们的是宫中的侍卫吧?”
“嗯。”
“那些侍卫见到桑叔的态度不太自然,桑叔难道是宫中人?”
“你好歹也是宫中待过的,不认识他?”
方烈认真回想一下,答道:“似乎没见过。”转而问道:“他即是宫中人,为什么帮我们?”
“因为我长得好看,又会话。”穆砺琛得意洋洋。
拿他这个性没辙,方烈没有马上接话。
既知桑叔是宫内人,怕是穆砺琛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才没有直面救人的问题。而且,连穆砺琛都要谨慎面对的人,越发坐实了方烈的猜测,要救董心卿,只能缓缓谋划,他相信穆砺琛会想办法。
按下此话题,方烈问道:“董姑娘所的牙人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荼芺部叛乱,穆砺璁大概不想穆国商人为荼芺部提供各种物资,所以要通过减少牵线搭桥的牙人数量,来阻止穆国大商贾与荼芺部的交易吧。”穆砺琛早在思考此事。
“头痛医脚。”方烈微微嗤道。
“只是我的猜测罢了。”穆砺琛淡然道。
这话似有帮穆砺璁开脱之意,方烈也不深究,坐在已经铺好的皮裘上,低声道:“睡吧,养足了精神,明日出了偏院,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先别睡,我带你去谢一个恩人。”穆砺琛拉住方烈的肩膀,道。
“什么恩人?”方烈虽然询问,但心中已隐约知道要见的是谁,只是不知自己与他有什么渊源。
二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仓房,去了偏院的院门处。
夜越深,偏院越显得清冷幽静,前堂传来的声音也就越清晰,丝竹歌舞、欢声笑语,仿如一片升平之境。
刚在院门边徘徊了两步,便听到门房里传出低低的声音:“有地方容身还不珍惜,老头子会生气的。”
穆砺琛指尖冰凉,嘴唇有些抖,平复了一下心绪,才缓缓出声道:“老桑,是你么?”
门房里传来呛水似的咳嗽声。
穆砺琛担心地不请自入,伸手推开门便进了屋之中。
一盏油灯似豆,昏黄的光亮下,皓首白须的老者正坐在一方床榻边上咳嗽,即便咳得眼角泛泪,老者仍旧挺着脊背,如松一般。
“果然是你。”穆砺琛轻轻地低语一声,带着异常的欣喜与歉意,扑到床榻前,结结实实地跪在老者身边,轻拍他的背心。
“老桑,当年谢谢你保护大烈,可惜为了撇清关系,我和大烈自那时起从未有机会向你当面道谢,没想到……”穆砺琛哽咽了一下,“是我们连累了你。”
呆呆站在门口的方烈闻言,身子剧烈一震!
即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穆砺琛为什么称桑叔为他的“恩人”。
关了房门,紧跟上去便跪倒,方烈长久地拜伏在老桑脚边,压低声音却不减心中的激动与遗憾,道:“恩人近在眼前,方烈竟两年未识,真是大大不义!”
“傻子们!”老桑终于止了咳嗽,伸手摸着方烈的头顶,但手掌到了穆砺琛头顶,却犹豫着没有落下。
穆砺琛拉着他温暖干燥的大手,径直落在自己脑袋上,享受似地朝着老桑笑了笑,一如儿时那样顽皮。
老桑也呵呵笑道:“我很好,吃得饱穿得暖,还不用整日里闻着马骚味。”
老桑全名桑怀,曾是穆唯朴身边的亲侍卫队队长,为人忠诚耿直。
穆砺琛没有遇到方烈前,经常缠着桑怀玩耍。虽然看上去像是桑怀在哄孩子,但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他们算得上一对忘年交。
穆砺琛从便聪颖,不仅长的好看,嘴又特别会话,所以就算缠着桑怀,桑怀也不生气。他们二人时常找个僻静的假山处,以水代酒,谈天地。
桑怀虽不善言谈,却喜欢倾听。尤其是穆砺琛年纪虽,却博闻强记,经常就他书中看到的某场战役的记载,发表自己的看法,并按自己的想法排兵布阵,如何进攻,如何防守,如何保证粮道通畅等,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桑怀虽是侍卫,却也想过投身沙场将会如何如何,因此二人极其谈得来。且时常指点穆砺琛武功,很是喜欢这个家伙。
之后穆砺琛结识了方烈,桑怀为避嫌,便不肯在方烈出现时见穆砺琛,是以方烈一直不知道桑怀与穆砺琛的关系。
再之后,戚氏下蛊毒想要残害穆砺璁,却连累穆砺琛和方烈被冤枉。为了让方烈顶罪,戚氏一伙买通牢中侍卫,对方烈进行毒,逼他攀咬穆砺琛,方烈宁死不肯。
穆砺琛被囚在宫中,担心方烈不在自己身边会受到伤害,正巧桑怀偷偷来宫中探望自己,穆砺琛坚称自己与方烈是冤枉的,向桑怀起那日的全部经过,担心歹人会杀掉方烈并伪装成畏罪自杀,更苦苦央求桑怀去保护方烈。
桑怀重义,果然偷偷去牢中探望过方烈。并与狱卒明,方烈很可能被冤枉,若是他有了什么闪失,害他者便是欲加害大王子的凶手,要狱卒千万留心。
因他是亲侍卫队队长,话有分量,身份更代表穆唯朴,所以方烈才避过杀身大祸。
只是方烈当时被毒得日日昏迷,完全不知桑怀曾来过。
再之后,戚氏阴谋败露被处死,王宫重新恢复正常。桑怀却被穆唯朴以年纪大为由,撤掉了他侍卫队长的职位,调去养马。
这是个闲差,几乎等于让桑怀在此养老。那时的桑怀,不过才四十出头。
穆砺琛知道,这是穆唯朴在向所有人暗示,他的亲侍卫队队长下天牢关注蛊毒案进展只是例行公事,并非他属意穆砺琛而多加照顾。
穆唯朴如此撇清关系,太子之位是谁囊中物已一目了然。
穆砺琛担心穆砺璁容不下他,也担心穆砺璁会伤害桑怀,不敢探望桑怀,从此愈加顽劣,与方烈大演男风之事,终于被穆唯朴轰出了都城。
这事因为牵扯了王子与国君亲侍卫队队长的关系,穆砺琛从不声张。
更不敢告知方烈,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桑怀居中起了大作用。
方烈看上去性子冷淡,实则内心却如烈火一般。因穆砺琛将他视作好友,所以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他也不肯出卖穆砺琛。如果他知道桑怀是为救他才会被“贬”去马场,一定会偷偷去马场看望桑怀,并想尽办法赎罪。
那时的方烈不过十三岁年纪,聪明劲儿都用在学医上了,哪里晓得宫廷之中的明争暗斗。穆砺琛不想方烈带给桑怀更大的麻烦,因此才隐瞒了方烈。
一晃,十几年过去,不料在这里听到了桑怀的声音。
昔日威风凛凛的国君亲侍卫队队长,如今却沦落到风尘之地的看门老者,穆砺琛如何不感慨,又如何不愧疚。
几乎是哭诉着当年的一切,穆砺琛长跪不起。“老桑,不是大烈忘恩负义,是我没有告诉他,你不用怪他,一切都找我算账,我一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桑叔,跟我们走,我养您一辈子!”方烈甚少动情,此时却也泪湿眼睫,坚定地道。
“对!老桑,跟我们走,有大把大把让你一展所长的机会!”穆砺琛也道。
桑怀看着他们,笑道:“你们以为我是生活无着,沦落到此?”
见他们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桑怀才缓缓道:“这偏院里住的人姓董,可它真正的主人,姓——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