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休战
穆砺琛依依不舍地看着傅柔拉着沈弄璋慢慢下山,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们的身影,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不能将她们视作真正的敌人,否则计划会更完美。
叛军与荼芺部的战斗原本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元月初七那日,趁荼芺战士分散在山中做脚印掩护藏粮山洞时,谷雨杀死一个荼芺人,混进了队伍中,对沈弄璋进行若即若离的保护。由于天色黑,沈弄璋并没有认出保护她撤离的人便是谷雨。
然而,沈弄璋不肯独自逃走,竟又返回战场放了所有战马冲击义军。谷雨见她救了傅柔上山,这才去与穆砺琛汇合。
在沈弄璋和傅柔的视线之外,埋伏在周围的穆砺琛即刻命令谷雨带伪装成荼芺人的穆军偷袭赵诚的队,制造荼芺部有人埋伏的假象。
穆砺琛带人假装流民埋伏在石盆山北侧,已经一个月的时间,所有铺陈就是为今日。
仅剩的荼芺战士被叛军消灭后,叛军这面,也只剩下赵诚和几个拼死护在他身边的叛军。
眼见自己再次中了“蛮人”的埋伏,赵诚倒是不恋战,也不在意一时之失败,带人立即逃回十里地外的军营,并命人立即回白马县军营调援军。
沈弄璋放走的战马被谷雨派人驱赶,以极快的速度返回了西平县。一见只有战马归来,吴悠便知道傅柔出了事。
与洛海商议后,洛海亲自带了一千战士日夜兼程赶往石盆山,正与赵诚的两千援军同日到达,在山脚下开战。
从石盆山山脚战罢,两军又转战到白马县以北继续厮杀。
原本这样断断续续的摩擦不停止,对穆军最为有力。直到在六天前,叛军和荼芺部均突然有信使到,之后双方便停止厮杀,慢慢撤军。
到今日,两个军队已完全撤走,而穆砺琛也接到消息,叛军与荼芺部达成暂时和解。
促成这场和解的人,是葛静敷。
“葛静敷,是个人物啊。”穆砺琛眺望皑皑白雪覆盖的石盆山一角,喃喃自语。
穆砺琛之所以怀疑荼芺部攻西朔州并非为傅柔报私仇这一个目的,便是因葛静敷的出现。更准确地,是葛静敷和他手下的一支秘密队伍的出现,让穆砺琛生了疑心。
这支军队藏在已破落的荒村里,据哨探称,全队只有一千人左右,大部分扮作流民,少部分仍旧穿着蛮人习惯穿的皮裘。而且,这些保持着本族穿着的蛮人曾抢劫叛军和穆国百姓。
之后曾看到过两具蛮人的尸体挂在村口,仿佛示众警示一般。自尸体示众后,这支队伍便消失了,再也没听有蛮人抢劫叛军和百姓。
这支队伍消失的时间正值戴立德带兵攻西平县荼芺部驻地之时,也是那时,戴立德的北固关军士气受挫,撤退时又被伏击,更失去了北固关,四散逃走后,慢慢被穆砺琛收拢到白水县。
这些事都有葛静敷有关,而且,两军之所以和解,也是葛静敷出面与方是时协商后的结果。
元月十一,葛静敷得知荼芺部与赵诚的义军发生摩擦,立即判定是穆砺琛所为。
在确定荼芺战士全部战死、傅柔和沈弄璋下落不明,而义军方面的赵诚则仍旧活着后,葛静敷即刻带了两个心腹出发,在元月二十五便风尘仆仆地赶到邛州平富县——因为平富县这几年越发富裕,方是时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
彼时方是时也早已知道赵诚与傅柔发生激战,而且牵连钦州与西朔州一线的两家军队已经起了更大的厮杀,但他假意正在想办法调和矛盾,实则放任他们厮杀,更希望赵诚那边能一举将荼芺军赶出西朔州,赶回朔北!
现在义军的局势已经明朗,只等罗重和肖长山攻下“两同”,进曙州,曙州之西的军队再一鼓作气从西面进攻,曙州必是他囊中之物。
对于傅柔和葛静敷,方是时曾经情绪复杂——傅柔早已嫁作他人妇,更成为荼芺大部的恪尊。葛静敷曾是他看好的将帅之才,然而,却成了傅柔的左膀右臂,对宏穆关反倒疏远了。这两个宏穆关出身的人最终与他渐行渐远、甚至背道而驰,令他遗憾并心痛。
但经过几年的沉淀,当初的爱慕和爱屋及乌的庇护之情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他们所具备的能力的分析及利用。
方是时原本以为优势在自己手里,葛静敷此来必是谦卑恳求,却不料他与八年前并无区别,且越发的冷静沉着。
没有就石盆山的厮杀做任何推诿,葛静敷直截了当地表示:“将军,我们都被穆砺琛摆了一道,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攻穆国,决不能让穆砺琛的诡计得逞。”
方是时道:“本将也已看出是穆砺琛在挑拨,但两军在外,血气方刚的战士们一旦被激起杀气,也很难尽速要他们毫无原由地罢手言和。本将绞尽脑汁到现在,仍无法想出破解之法。”
摆明了是要等荼芺部主动退让。
葛静敷不卑不亢地道:“我部冬季储粮被抢、恪尊及恪尊的妹妹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当日发生冲突时只有赵诚将军在,所以众兄弟需要赵将军给个法。”
方是时为人阴沉而谨慎,眼皮一跳,却温声道:“静敷啊,咱们都知道上了穆砺琛的当,粮食、恪尊及沈当家必然是落到了穆砺琛的手中。她们二人与我们双方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人,咱们应该先休战,然后一同去白水县找穆砺琛要人才对。”
葛静敷平静地陈述道:“除我们双方通向石盆山的路上有车马及人的痕迹外,白水县通往石盆山的所有路径均无踪迹。我们派人上石盆山搜索过,只找到一些为躲避战端而住进石盆山的几十个流民的生活痕迹。这些人生活困苦,胆怕事,发现山下厮杀,也已经吓跑了。”
停顿一下,葛静敷又道:“非是静敷不愿休战,而是种种迹象表明,恪尊和沈当家落在了赵诚将军手中,族中战士担心二人的安全,怎肯休战。”
至于粮食,总归在赵诚或穆砺琛之手,且有极大可能在赵诚之手,葛静敷不想继续讨论这无解的问题,以免令方是时恼羞成怒。
“赵诚虽然性格跋扈些,但他知道伤害恪尊和沈当家意味着什么,怎么会明知故犯?”
果然,见葛静敷不再提粮食,方是时也忽略了那一大批粮食的存在。但他并不是因得手而沉默,而是确实不知道粮食之事。现在并不是与葛静敷理论粮食的好时机,待他日后调查后再不迟。
葛静敷眼珠一转,沉吟道:“如果,这就是赵诚将军故意为之的呢?”
方是时面色一沉,警告道:“静敷,咱们都是军人,做的是关系生死的大事,这种无的放矢之言,是大忌!”
“正因是大忌,静敷才在三思又三思后,不得不言。”葛静敷极为诚恳地肃然道。
“在宏穆关时,柔儿姐曾与赵诚将军发生过一些龃龉,之后在平富县,沈当家因穆阳县城百姓,也与赵将军有过些不愉快……”
葛静敷故意欲言又止地停下,仿佛十分尊重方是时却又不得不无奈地揭露赵诚的所作所为似的咽了咽口水,续道:“现下有机会可嫁祸给穆砺琛,因此而将恪尊和沈当家抓走,岂非正符合赵将军的性格。”
方是时放在腿上的右手一抖,恨不能一拳到葛静敷那张侃侃而谈的嘴上!
葛静敷长在宏穆关,对关中的人都很熟悉,所以才能这样巧舌如簧,令他无法反驳。
更为重要的一点,方是时也觉得,傅柔和沈弄璋已经落入赵诚手中,只是他一直刻意不提不问。
现在,葛静敷就此问题大做文章,俨然忽略了两军的厮杀是因穆砺琛而起,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赵诚,指责赵诚在激化两军的矛盾!
其心可诛!
“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亏你还记得。”方是时忽地像个长辈一样笑嗔道:“还像个孩子似的没长大。”
“涉及到的可是两军是否休战的大事。”葛静敷依旧波澜不惊,平静地道。
“这本就是荼芺部的借口,静敷如此聪明,是看不出来,还是——你也如此认为。”方是时故意将葛静敷和荼芺部分开,提醒他是穆国人,然而,葛静敷却不下他给的台阶,不由得板起脸来,问道。
“不敢欺瞒将军,静敷确实认为恪尊和沈当家在赵将军手中,因此跋山蹚雪赶来见将军,希望将军出面,令赵将军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以免铸成大错。”葛静敷毫不畏惧,反而表现得极为直接干脆,坦诚无比。
“本就无此事,何来大错之。”方是时心中怒气上涌,却仍旧控制着,不紧不慢地道。
葛静敷也知道方是时必会是块难以对付的滚刀肉,敛色沉声道:“原因已向将军明,我部战士如此愤怒地抛下西朔州的战事而转攻赵将军,正是因为恪尊是在与他碰面后失踪。据侥幸返回营地的战士,当夜赵将军不接受恪尊解释,在明知可能陷入穆砺琛陷阱的情况下,仍向我部战士放箭、并追杀我部族战士,导致我部五百战士,仅有一人幸存。”
洛海在石盆山山脚下看到了荼芺战士的尸体,不少人身上带着箭伤,葛静敷由此细节推断出当日发生之事,暗指赵诚公报私仇。
“你的意思是,如果赵诚那边不能放出恪尊和沈当家,这场仗便要继续下去?”方是时目光锐利,见葛静敷不停的将责任推卸给赵诚、指责赵诚挟私报复、认定赵诚抓走傅柔和沈弄璋,更有威胁之意,语气终于严厉起来。
“虽然这不是静敷所愿,但静敷一人之力微薄,确实无法服大酋长撤兵休战。”葛静敷无奈又歉然地低头,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将威胁得如此冠冕堂皇,几乎是谈判中的必然手段,方是时并不在意,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葛静敷故意的三个字——大酋长。
铁奴并未在西朔州,但方是时认定他后续一定会来。难道,他会借此而提前到来?
穆军无能,已到强弩之末,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义军一鼓作气抢下穆国一大半土地,风头无两,却也牺牲巨大——粮草辎重等供应都十分紧张。
即将进入二月,虽然朔北大雪阻路,但若要强行出征,却也不是无法克服之事。而且,现在穆军在“两同”与义军勉强对峙,正是蛮人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异位而处,自己若是铁奴,也一定会出征。
但听葛静敷的语气,也只是试探自己的态度,倘若自己继续坚持赵诚无错,蛮人便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如果自己能暂时退一步,蛮人应该也不会选择在这么糟糕的季节里率大军进攻穆国,袭击义军。
凝视着面前淡定自若的葛静敷,方是时忽然生出一些唏嘘。八年前他在自己身边还是一个安静不多言的孩子,再见面却褪去青涩,高大俊朗,更是步步算计。
明明是最得体的举止、最得体的言辞,却字字如刀,逼他就范!
嘴角抑制不住地颤抖两下,方是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如山,只用一双闪着灼灼精光的眼盯着葛静敷,问道:“如此强迫赵诚承认他未做过之事,令我义军失去信誉,便是贵部休战的条件?”
方是时语速很慢,撇撇嘴,续道:“贵部未免有失联盟休战的诚意。”
“将军此言差矣。”葛静敷温声道:“我们按照联盟约定,尽心尽力地牵制住穆砺琛的铁甲军,双方你来我往的殊死战斗,几乎流血漂杵。穆砺琛是什么样的人物,穆国可有人不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两军突发激斗,静敷执意坚持乃是受穆砺琛挑拨,在赵诚将军主动攻击我部之后仍愿来此与将军协商和解之事,已经足显我部的诚意。”
听出确实有缓冲余地,方是时重新措辞,问道:“我相信静敷一定拼尽全力于两军之中斡旋,但恪尊与沈当家既不在赵诚军营,又为何苦苦相逼?”
“将军其实知道,只是不愿出。”葛静敷微微颔首,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温和神色,又道:“静敷便直了——此次冲突皆因赵诚心怀私怨而起,义军兄弟也对此战私下抱怨,只是不敢宣之于口。只要将军将赵诚交给我部处置,静敷豁出性命也一定会劝阻大酋长撤军休战。”
“而且,为救赵诚,其心腹党羽必然会偷偷以恪尊和沈当家为条件来换取赵诚性命。那时,既救了恪尊和沈当家,又显出将军高远的大局眼光,及时止损,正是双赢之局。”
“静敷此言差矣。若将赵诚送与荼芺部,岂不是成了我义军理亏,万千战士如何能依!”
“倘若我部就此撤军,退出西朔州呢?”
方是时微微一怔。
穆国局势到了眼下的阶段,即便荼芺部撤出,对最终的结果也没有什么影响。反倒是义军不用再分心防备和对付荼芺部,更省了一分心力。
虽然铁奴和傅柔野心已现,但只要给罗重和肖长山几个月时间,曙州必会被他们攻克。
荼芺部一旦撤军,来回折腾也要几个月,他需要正是这个时间差。
以赵诚一人性命换取义军的大事成功,划算!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