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城破
西边而来的荼芺大军的首领,正是铁奴。
他已经收到傅柔给他的消息,穆砺璁战死。
时过十年,对于手刃仇人,傅柔已没了兴奋和激动,反而在极度冷静之下,怀疑穆砺璁主动送死暗藏蹊跷。
果然,两日后便有新君继位,并极力讨好义军。对于百姓来,穆砺玒的条件太具有诱惑力。
但傅柔了解方是时,他绝不允许计划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一定会想办法攻进曙城,推翻穆家。
原本还剩半日行程便到曙城,傅柔却下令扎营休整。同时在西面的铁奴也放慢了行军速度,静观其变。
他们要弄清楚,方是时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义军撤退是大动静,藏在义军之中的眼线及时传回消息,方是时将于今日未正,在曙城西城门诈降。
傅柔与铁奴都是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将领,对于时辰和方向十分敏感。
现正值酷暑,未正乃是一天之中太阳最毒之时。且太阳偏西,曙城西城门正被阳光直射,且不热,根本无法长时间张眼。这时机和方位,是方是时精心算计好的。
既是这样,他们夫妻二人自然愿意做黄雀,等着城门洞开,再进城不迟。因此,铁奴才在恰好的时间里以骑兵的优势超过步行的义军,插到他们之间的空隙中来。
方是时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荼芺军来得如此之快,他们还没有如愿抢下城池,三方混战即刻展开!
蛮族铁骑带着飞扬的尘土冲进城门,仗着兵强马壮,大开杀戒!
不久,北城门被进城的荼芺军开,傅柔率军从北城门进入,一路砍杀,直逼王宫。
两座城门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荼芺军和义军,原本守城的穆军见大势已去,突然溃散,仗着熟悉地利的优势,竟成群结队地疯狂逃窜到正向东南移动、准备从东南城门出城的百姓中间,抢掠百姓财物。
百姓本就惊慌失措,赤手空拳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稍有反抗的便被他们挥刀砍杀,死伤者哀嚎着倒地更加惊起周围百姓的恐慌!
拥挤、踩踏、哭嚎、嘶喊,没有受到敌军伤害的百姓,反倒先承受了来自穆国逃兵的伤害。
不仅在逃难的人群中,更多的逃兵挨家挨户地搜索,寻找人们未来得及带走的细软、粮食等物资,其中,各种商铺成了逃兵搜寻的首选。
翰章商铺也在其中。
此时的沈弄璋、董心卿和方烈正在商铺后院收拾东西。
傅柔再次抢下一半西朔州,驻军在平西县后,便放了沈弄璋、董心卿和方烈。
那时义军正在加紧进攻两同,荼芺军的战局已经稳定,攻占西朔州指日可待。沈弄璋的肚子越来越大,再跟在军中奔波总有危险,于是傅柔让他们三人返回启部。
然而,沈弄璋他们却回到了曙城,住在一处偏僻的院中。一来伺机向穆砺璁报仇,二来,沈弄璋看过荼芺军的残忍,担心最后荼芺军先一步攻进曙城,祸害百姓。有她在,也许能服傅柔少伤性命。
得知穆砺璁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战死,压在心底十年的大仇得报,沈弄璋和董心卿虽然能感觉到心头一松,却没有一丝喜悦。
穆砺璁这样的死法,到底是为了成全他最后的“美名”,还是为穆国而死,二人皆有些迷茫。
未等心态恢复,穆砺玒已经继位。
今日是受降日,他们三人无法靠近西城门,只能远远地看着,祈愿一切顺利。
城外杀声起时,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但是,沈弄璋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的一场三方混战。
沈弄璋即将临盆,已然无法穿过厮杀的战场去寻傅柔。方烈和董心卿本想带她自东南两城门出城,奈何百姓皆涌向那两个城门,沈弄璋大腹便便,挤在人群里十分危险。
无奈之下,三人只好退回到商铺后院,算暂时缓一缓,等大部分百姓离开后再离城,结果,十几个逃兵却先涌进了他们的住处。
方烈和董心卿奋力抵抗,这才将十几个逃兵杀败。
然而,刚退一拨,不到半个时辰,第二拨又到。再次面对十几个有战斗经验的逃兵,董心卿不敌,左肩和后背中了两刀。方烈一人勉力退第二拨逃兵,最后也右臂也中了一刀。
眼看着最后退走的逃兵满眼狠戾的恨意,方烈料想他们一定以为这里藏了大量财物,还会再叫更多的人来抢夺。
快速包扎了两人的伤口,三人决定离开这里,否则方烈很难再抵挡第三拨、第四拨逃兵。三人带着食水伤药等物,起身再次去东城门。
路上不时就会遇到三五个逃兵,方烈出手发了,气喘吁吁到东城门时,太阳已经沉到城墙之下。
最后一点余晖照着没有人守护而洞开的城门,在城门口处投下巨大的阴影。大量百姓如奔涌的河水,滔滔不绝地沉没在阴影之中。
方烈和董心卿护着沈弄璋站在一旁,躲着人群,只求没有逃兵骚扰,倒是不急着出城。
人群慢慢流动,方烈看到前面出现一驾马车,车上放着一口棺木,想来是有大户人家的亲人过世,不想将尸身留在城中,因此带着离开。
“我去请他们帮忙,捎上一程,烈哥照看璋儿。”董心卿对方烈完,人已顺着人流向马车挤过去。
董心卿身上还有伤,沈弄璋想叫她回来已然来不及。
眼巴巴地看着董心卿费力地挤开人群,靠向马车,忽然,董心卿转头看向方烈和沈弄璋,诡异地一笑,如同诀别般缓缓转过头去,奋力爬上马车,抽出身上的匕首便斩断了固定棺木的绳索。
怎么回事?方烈和沈弄璋看着董心卿突兀的行为,满头雾水。
转瞬,沈弄璋突然用力推着方烈的肩膀,嘶声道:“方大哥,快去救心卿,那棺木是穆砺璁的!”
一边,一边扶着腰托着腹部,费力地向人群里挤去!
方烈恍然大悟,一手按住仍奋不顾身向前的沈弄璋,着“你在这里等我”,人已一跃而起,踩着前面百姓的肩膀,飞快地朝着马车掠过去。
被踩肩头的人只觉一个黑影从头顶飞过,耳边听到有人不停在“对不住”,因全副心思都在出城上,竟忘记了责骂踩自己的人。
方烈是真的急了!
已经看到坐在车板前面的一个男人发现棺木异状而转身上了车板,正在与董心卿交手。
那人身手不差,一刀砍向董心卿,董心卿勉强招架一刀,却挨了对方快到近乎看不见的第二刀,右肋被划开一条血口。蹒跚中人已后退到车板边缘,身体一晃,立足不稳。若不是棺木一滑撞了男人,董心卿已被他第三刀砍下车去。
男人脚下使力,用力抵住滑动的棺木,将棺木推回到车板中间。
彼时董心卿已经站稳,明知不敌,竟然再一次扑上去,站到男人和棺木的对面,想要施加推力,将棺木和男人一起推下车去。
然而,她虽然亢奋得感觉不到伤势的沉重,身体却诚实地给出反应,她敌不过对方的力量,被对方脚抵车板边缘,以大腿之力支撑起棺木和她的力道,挥刀再次砍向董心卿。
只隔着一副普通的棺木,董心卿不得不仰身后退,手上力道一泄,棺木挤过来,正将她挤个趔趄,跌下车板。
方烈便在这时赶到!
一伸手拉住董心卿的肩膀,将她揽进怀里,堪堪转身落到车板上。
但两人重量不轻,马车此时刚刚碾过一个被踩踏至死的尸身,车身一个颠簸,两人所站这一边高翘起来,立足不稳,双双向前倾倒过去。
方烈眼疾脚快,一脚踢在棺木上,稳住身体,才看到守护棺木之人竟然是穆砺璁的那个侍卫曲燃!
此时他们与曲燃正站在棺木的同一边,棺木被他一踢,加上马车倾斜,已然滑向对面。
曲燃已无暇顾及他们,双手扣住棺木另一边,想要阻止棺木下滑。董心卿忍住眩晕,乘机扬起一脚,再加一次力道,彻底将棺木踢下马车。
马车旁边的百姓早已看到马车上的斗,只以为是一家人出了争分。此时见棺木落地,立时尖叫着退让。
棺木缓缓落地。
“父王!”
赶车的是个少年,一直时不时回头关注着车板上的战斗,只是咬着嘴唇不话。此刻见棺木落地,再也忍不住地大叫出声,跳下马车。
此少年正是穆砺璁次子,穆建承。
义军和荼芺军冲进城中,穆建起便偷偷嘱咐曲燃带着穆建承去转移尚未下葬的父亲的棺椁,带出城去,以免被敌人侮辱尸身。
身为国君,穆砺璁的棺椁极为奢华,曲燃为求快速且不引起他人怀疑地转移穆砺璁的尸身,背着穆砺璁的尸体去了城中的棺材铺,找了一副普通木棺,将尸体安置其中,算运出城去,不成想在东城门处被董心卿识破。
董心卿认出了曲燃,立即猜出这是穆砺璁的棺木。这个引发了穆国惨变的罪魁祸首之一,没有自杀谢罪,尸身反而还能完完整整地出城,让那些无辜受难、受伤、横死,甚至就在此时此地无数被踩踏碾压的百姓情何以堪。
原本消退的恨意,立即涌遍全身——她要让穆砺璁死无葬身之地,这里正好!
周围百姓本就觉得带着棺木出城是个累赘,听到穆建承的惊叫声,有机灵的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穆砺璁的尸身!
“穆砺璁,是穆砺璁,他们竟然想跑!”惶恐与震惊之下,众人七嘴八舌,语无伦次的叫起来。
挨着棺木边上的人想起这些日子遭遇的种种,怒从中来,愤怒地吼着:“砸了他!”
群情激愤,虽然有曲燃和穆建承极力保护,奈何蜂拥而来的愤怒百姓远远超出他们二人的预料,二人很快被倒,踩踏在地。
棺盖被人起开,身着盛服的穆砺璁的尸身被拖出来……
董心卿因失血过多,意识已经模糊,却仍强撑着精神,直勾勾地看着愤怒的人群,她要看到穆砺璁最后的下场!
为穆阳县城那无辜惨死的上千条性命,为那些惨死后还要被暴尸的千条性命,看一看穆砺璁最后的下场!
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董心卿已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十年人生因眼前这具尸体彻底改变,那么多人家破人亡,仅存的孤儿寡母,不少上了战场,只为讨伐这昏庸的王廷,这残暴的君主……
庞大的人群发出的喧嚣之声掩盖了远处渐渐趋近的战马,方烈抬头看向城门,城门外的百姓嘶喊哭嚎之声与城内的暴躁辱骂成了鲜明的对比,再从涌动的人群缝隙里看出去——无数荼芺部战马出现在城门洞口透出的夜幕之下!
荼芺军来关城门,要将百姓困于城中!
出不去了!
方烈伸手遮住董心卿的双眼,趁众人对着穆砺璁的尸身发泄痛苦和仇恨之际,跳下马车,重新挤出人群。
沈弄璋已不再原地。
董心卿挤进人群时曾不时感觉脚下踩着人的身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上。沈弄璋一个人若是被卷进人群……
她不敢想象,急火攻心加上伤势沉重,身子一软,竟晕死过去!
方烈心惊肉跳地抱起董心卿,试了脉息才略略放心,四下环顾,终于在墙根下发现了正半跪在地上、托着肚子的沈弄璋。
沈弄璋刚刚咬牙忍过一阵剧痛,发觉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自己的声音到了身前,勉力抬起大汗淋漓的脸,看到董心卿趴在方烈背上,担心地问道:“心卿……怎么了?”
“没事,就是吓到了。”方烈安慰道,向沈弄璋伸出手。
沈弄璋咬了咬牙,拉着方烈的手臂站起来,眼睛关心地盯着董心卿,颤声道:“难为她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沈弄璋都已看到。
随即眉头一蹙,沈弄璋难耐地抓紧了方烈的手臂,低头咬紧嘴唇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片刻后才又抬起更加汗湿的脸,喘着气苦笑道:“呵……这孩子……真喜欢……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