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遗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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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响彻整个院,给这座暗藏着杀机、到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城邑添上了一抹异样的生机。

    乔真一脸欣喜地抱着新生儿,一边忙着为他清洗,一边笑道:“恭喜恭喜,是个子。”

    沈弄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脸上挂着不知什么时候淌出来的泪,根本止不住,却仍是喃喃地嘟囔着:“怎么不是女儿。”

    听起来有些嫌弃。

    穆砺琛只转头看了皱巴巴的儿子一眼,便转回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浑身如同水里捞上来的沈弄璋,宠溺地笑着,用热毛巾为她继续擦拭身上的血污。

    “乔姐,你们怎么和瀚云在一起?”缓了缓,感觉气力恢复了一些,沈弄璋轻声问道。

    既然不知道穆砺琛身上发生了什么,沈弄璋算问一问乔真。

    乔真的手顿了顿,眨眨眼睛才又继续为婴儿清洗,答道:“我跟秋雨担心你,所以穆先生送我们离开西朔州后,我们返回启部报了平安,请施辰少主继续照顾铮儿后,便赶回了这里。”

    桑怀并没有被穆砺璁调走,仍旧守着这间后院和商铺。三人守着宅院,每日里听着战势不停变化,忧心如焚。

    桑怀提出要去参加义军,乔真和秋雨欣然附和。

    因桑怀与董心卿、方烈关系亲密,早已被穆砺璁舍弃,所以,桑怀参加义军并不是要为穆砺璁探什么军事消息,而是他看出穆国死期将至,不想继续留在曙城。

    既能生存,又能随时掌握战局动向的,便是在军中。

    乔真和秋雨要加入义军的理由更简单,她们都与穆砺璁有仇。

    当时义军正缺有些身手的伙头兵,三人便顺利加入。

    一路上给义军提供伙食,便跟到了曙城外。

    当将领们跟自己的士兵穆砺玒出卖了穆砺琛时,三人均是一阵心寒,以为穆砺琛已死,没料到最后竟然看到了昏迷的穆砺琛。

    当时穆军正在收集兵器,桑怀便和乔真默默走出去,将穆砺琛拖到身边,极力保护。

    桑怀曾是宫中侍卫,对穆砺琛所中之毒及身上的伤痕心知肚明。毒药是一种叫哑巴草的草汁,这种草计量用得对就是伤药,但汁却可致人于哑。

    苦于手头没有解药,桑怀只能偷偷地不停地给穆砺琛喂水,助他稀释体内的毒素。

    中了麻药的穆砺琛很快便醒转过来,只是仍旧不能话。身上中的都是皮外伤,对他来,只要没有伤筋动骨,都不算大事。

    之后义军诈降,与穆军大战、与荼芺军大战,桑怀与穆砺琛保护着乔真和秋雨向南城门方向躲去。

    自被穆砺玒和穆建起算计,穆砺琛便对穆军彻底失去了信心。城中十几万人口,一旦义军破城,百姓必然冲向没有战端的城门,逃离城邑。

    不论此战最终是哪一方取胜,限制百姓出城以确立曙城仍旧是穆国都城,并稳固人心都是重中之重,所以,他们必须在义军或荼芺军关闭东南两个城门前,返回城里。

    直到傍晚,荼芺军才抢先到达东、南城门,将尚未逃出的百姓赶回城中。穆砺琛等人便是趁此时才挤进城中——他牢牢记得,方烈告诉他,沈弄璋在城内,只是碍于两人的身份,暂时不愿与他见面。

    现在,他们可以见面了。

    却不知道沈弄璋给他留下一个这样大的惊喜!

    如果穆砺玒和穆建起再狠心一些,自己便再也无法看到沈弄璋,更看不到他的孩子!

    听着乔真缓缓的叙述,沈弄璋泪如雨下。

    目光追着正在为自己换干净衣服的穆砺琛,伸出手去用力地攥住穆砺琛的手掌。

    心疼穆砺琛对穆国一腔热忱的付出最终换来这样一个残酷的结果,更庆幸穆砺琛还能保住性命与她和孩子相见。

    穆砺琛对她一笑,将她抱起,秋雨立即收走了沈弄璋身下的被褥,重新换了一床干净的。

    乔真为婴儿仔仔细细洗个了澡,包上薄被,送到沈弄璋身边,便与秋雨收拾一切物什,安静地端着水盆离开,让他们一家三口温馨团聚。

    穆砺琛轻轻半托起沈弄璋的头和肩膀,以便她能更清楚看到孩子。

    “好丑。”沈弄璋泪眼朦胧,嫌弃似地嘀咕一声,又瞥了正不错眼地看着儿子的穆砺琛,瞪了瞪他,补了一句,“像你!”

    穆砺琛笑得合不拢嘴,低头轻吻沈弄璋的额头,却眼巴巴地看着儿子,想亲又不敢地畏缩着。

    沈弄璋看他窘迫又热切的模样,不觉窃笑,道:“亲呗,你的儿子。”

    穆砺琛宠溺一笑,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沈弄璋的额头,又摇了摇头。

    他在示意,这两日下巴上一片胡茬,担心戳伤了儿子娇嫩的皮肤。

    含在眼眶里的泪再次滑落,沈弄璋却强颜欢笑,带着浓重的鼻音酸溜溜地嗔道:“你倒是心疼他,不怕扎伤了我。”

    穆砺琛连忙用嘴唇吻了吻刚刚被他扎过的沈弄璋的额头,竟然还煞有介事地轻轻吹了吹。

    沈弄璋笑着伸出手臂,勾住穆砺琛的脖子将他的头拉到近前,温柔地吻上了他带着青髭的唇边,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眼泪止不住,她用这样的办法来转移穆砺琛的注意力,同时发泄自己无法倾诉的酸楚和遗憾——

    在东城门无助的时候,你在哪儿?

    那么多的逃兵和蛮人冲进家门的时候,你在哪儿?

    需要你言语安慰和解释的时候,你却再也不能出声,这种无言的沉默是何等痛苦,你可知道?

    我没那么坚强,不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智,理解你经历的一切,夫妻不是要彼此扶携前进吗?

    为什么会这样?

    ……

    咸涩的味道自口中弥漫开来,沈弄璋知道那是泪。

    脸颊上有滚烫的水滴滴落……是穆砺琛的……

    泪!

    痛苦和遗憾的不止她一人。

    穆砺琛并不后悔他之前的选择,即便穆砺玒以德报怨!

    父王曾做过太多错事,他清楚地看着,却故作不知,或视而不见,这是对王权纵容和对百姓疾苦漠视的报应,他认!

    但是今晚看到沈弄璋生产时遭受的痛苦,他却不能亲口一声:“璋儿,你辛苦了”。

    知道她喜欢女儿,也不能对她一声:“下次生个女儿,让两个哥哥保护她。”

    想到年初在石盆山时她便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也很想问她:“是怕分我的心,不想以孩子来威胁我,才对我保密么?”

    还想对她:“对不起,来晚了,让你们受到惊吓和伤害。”

    更想对她:“璋儿,谢谢你的包容和体谅,对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埋怨。”

    ……

    然而,他已无法出来。

    对他来,回忆曾经的一切,再看眼前的一切,实在有太多的遗憾!

    原本想要遮掩彼此伤感的吻,却让两个人暗暗审视自己的内心,有了更多的感悟。

    贴着自己的嘴唇滚烫,撞在自己脸上的呼吸也滚烫,沈弄璋收敛情绪,松开手臂,轻轻推开穆砺琛,泪眼婆娑地看着穆砺琛的脸。眼前这张脸在泪光里有些模糊,扭曲。

    又有两滴泪落到眼皮上,仿佛沉重得无法负荷,沈弄璋闭上了眼,眼里含着的泪随即滑落。

    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穆砺琛消瘦、憔悴、苍白却仍不失俊美的脸和眼中痛苦的煎熬之色清晰地落在眼底,让她的心再次刺痛起来。

    穆砺琛伸出手掌,轻抚着沈弄璋略有些潮红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扫去她眼角的泪痕,很想:“别哭。乔姐女人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

    但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发出声音,不禁懊恼地锁紧了眉峰。

    沈弄璋仿佛心有灵犀般,忍住眼泪,也伸出手一遍又一遍抚平他双眉间的“川”字,笑道:“等儿子识字了,你就指着这里跟他,这个字念‘川’。”

    完,自己格格笑了起来,“其实你不话也好,不用惹我生气,还这么听话……”

    揶揄也好,变相的安慰也好,穆砺琛看得出沈弄璋对自己的关心渗透在她的所有言行之中,由此生出的对她的更多愧疚,只能在今后的生活中慢慢补偿给她。

    握住沈弄璋戳在自己眉间的手,穆砺琛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璋儿,你辛苦了。如果你还受得住生产的疼痛,咱们再生一个女儿。”

    沈弄璋笑吟吟地看着他认真地写了好久,看着看着便潸然泪下。

    穆砺琛擦去她的眼泪,继续写:“不要哭,现在哭对眼睛不好,我哑了你可不能瞎,我还得靠沈当家养活呢。”

    “不话也挡不住你胡闹!”

    沈弄璋笑骂,抽出手,用拳头轻轻捶他胸口,见他突然蹙眉,才想起刚见他时他身上的斑斑血迹。

    现在披了一件新衣,挡住了血迹,她竟也一时忘了。

    “身上的伤口,我看看。”沈弄璋抓住他的衣领,便要扯开他衣襟。

    穆砺琛用力握住她的手,很坚决地拒绝。

    沈弄璋倒是不与他争,努力提声道:“方大哥,方大哥!”

    确定沈弄璋生产顺利后,便只有乔真为沈弄璋接生,秋雨和穆砺琛帮忙,方烈在院子里煎药。

    此时药已煎好,方烈正在扇风,让药凉得快一些。沈弄璋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仍旧听得清。

    “等一下,药很快就好。”方烈应道。

    沈弄璋本想再叫桑怀问清楚,但她是穆砺琛的妻子,又是产妇,桑怀还本着宫中的规矩,很得体地守着院门,并没有接近。

    很快方烈端着药碗进了沈弄璋的房间,递到穆砺琛面前,道:“温的,快喝。中毒不过两天,应该可以解毒。”

    桑怀救下穆砺琛后检查过他的舌苔,稍微有红肿迹象,应该只被罐了几滴,想来是穆砺玒与大军都在宫外,这种毒汁都被配了其他药物,只剩下这一点点被仓促的穆砺玒拿来对付穆砺琛,所以中毒不深。

    有了桑怀的分析,方烈认为极有道理,这才对症下药,为穆砺琛煎了解药。

    方烈没有将话得切实,沈弄璋便也没有追问,免得希望太大最后失望,只是问道:“他身上的伤?”

    “他皮糙肉厚,一顿没事。”方烈故意这样,以免沈弄璋担心。

    实则穆砺琛伤口已经发炎,此时身体正高热,只是因为曙城危机四伏,沈弄璋又生产,他的精神一直亢奋,所以看上去没问题。

    这院落之中,全须全尾的只有桑怀、乔真和秋雨。

    便是方烈,此时也是硬撑着身体,他让乔真接生,急匆匆去煎药,便是要帮助穆砺琛支撑下去,现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三个男人,他身手不济,不能全然依靠体力精力都不在巅峰的桑怀,穆砺琛不能倒下!

    心卿怎么样——穆砺琛有意转移话题,用手比划着隔壁房间。

    “没大碍,还在昏睡。”方烈答。

    董心卿失血过多,不是昏睡,是昏迷。

    “我想去看看。”沈弄璋还记得董心卿浑身是血的模样。

    “你现在别动……”

    “什么人?”桑怀的喝问断了方烈的话。

    “我叫傅柔,这里是翰章商队沈当家的住处吧。”

    房间里的三人对视一眼,穆砺琛咬了咬牙,对方烈点点头。

    方烈缓步出了房间,道:“桑叔,是故人。”

    桑怀不认识傅柔,却早知她的大名。宏穆关守将傅治之女,发配北固关后逃走,嫁入荼芺部,成为大酋长铁奴的正妻,与沈弄璋情同姐妹,也是杀死穆砺璁的人。

    傅柔微微一笑,接口道:“正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