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立国(上)
八月初一,启部立国,国号启,大酋长施长耕称王,年号明德。
原本施长耕算新年时才立国,但穆国已然被灭,义军领袖方是时又传出贪墨之事,军心涣散,偏偏此时聿国又趁火劫,且有大军压境之势。
穆国存亡与启部本无干系,但启部看出聿国居心不良,每每会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如果荼芺部不是他们的敌手而退回朔北,由得他们吞并穆国土地,继续壮大,仅隔一条启河而有着丰富物产的启部必将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启部需要一个邻国来形成三角之势,互相支撑和制约。
穆砺琛与沈弄璋养育着铁奴和傅柔的亲生骨肉,基于这一点,帮助荼芺部是施长耕与施辰几经商议后作出的最后的决定。
但是,他们又不想与聿国正面对抗,最好的办法便是轰轰烈烈地宣布立国称王。
虽然部落大酋长与南北国的国君权力并无二致,但在经济互动频繁、人口众多、拥有相差不多的风俗习惯的南北国眼中,启部只是未经教化的野蛮浑人,即便身为大酋长,也不过就是一个更强壮彪悍的野人罢了。
立国称王,则昭示着启部今后将与穆国、聿国一样,不再闭塞于一隅,学习南北国精进的知识,加强与外国的经济互动,以平等的身份促进国与国之间的和平相处。
启部自被沈弄璋和穆砺琛通了交易和货运水道后,不少人学习翰章商队的操作方法,也组建商队,与聿国进行交易,早已有了立国的基础。
眼下为了自己的利益算,便提前立国。
只是穆国土地上战况激烈,还没有人注意到启部的变化,倒是聿国早在一个月便提前得知了风声。
风声来自启部的各个商队,尤其是在怡城的翰章商铺的当家人耿介,已得到施辰的授意,将此消息转告给了时任御史中丞的钱若谷。
钱若谷明白启部的用意,又将此事秉知御史大夫曹延昌。
曹延昌对郑奇声陈述利弊,但郑奇声却不信的启部敢于威胁聿国,进而一意孤行继续催促聿军加紧攻占桐州和宏穆关。
见郑奇声不知收敛,施长耕下令,以立国戒严为由,启部所有部落的商队暂停与聿国交易,直到顺利完成立国大礼之后,再视安全程度逐一恢复交易。
郑奇声完全想不到施长耕一道的命令,竟直接拖住了聿国水军的造船速度!
启部山多林多,千百年的树木不计其数,沈弄璋在积累财富后看到木材生意的前景,向施辰提出购买山林,向聿国贩卖优质造船用木材,此生意已经有四年之久。
因聿国派出大量战船进攻桐州失败,战船损失严重。没有木材供应,聿国只能恢复使用自己的木料,对船只的质量有极大的影响。
不仅如此,早已被各行业用来进行包装、装裱等使用的糙纸突然停了供给,翰章商铺也无法将货运送过来。更甚至,聿国的香料船也停在启河上,因安全原因而不准进入启部。
郑奇声这才知道,原来聿国与启部的交易已经深入到这种如胶似漆的地步,一时竟难以割离。
现在穆国已乱,交易停止,如果启国也停止交易,大宗的纸类、绣品、香料和木材等都会受到影响。
启部,竟然在这九年间,默默地从一个蛮荒部落变成了他们聿国不能或缺的经济伙伴!
不喜受约束的郑奇声曾思考过出兵攻启部,教训教训这个蛮荒儿。
然而曹延昌当即一盆凉水浇了下来——瀚船帮不过启部之中一个部落,便将启河帮得七零八落,几年之后的现在,启部敢于立国,实力必定比之前更加强大。
郑奇声虽然贪婪,却很理智。
现在不仅要考虑聿国与启部的交易持续性,还要考虑聿国一旦全力侵占穆国,与荼芺军拼得两败俱伤时,启部会不会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那时只有启国毫发无伤,却又战力惊人,被他抄得利益一统天下,聿国成了给自己掘墓的蠢人,郑奇声怎么肯干!
正思考的时候,启部立国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聿国。
当机立断!
趁着聿军还没有与荼芺军发生冲突,衡量了利弊的郑奇声果断下令,聿军全面从穆国境内撤兵。如此,今后若荼芺部吞并了穆国的土地,他还可以继续与荼芺部心平气和地谈交易,无伤大雅。
之所以甘心退兵且迅速撤回,也是因为方是时在烁河滩淘来的一千石金粒,已足够弥补这一次聿国发动战争的开销!
所有金粒全被聿军转移到了天霭山之中,这也是宏穆关内聿军人手不够,被姜定远夺回宏穆关的原因之一。
启国解了宏穆关和桐州面临的聿军压境的危机,但是,宏穆关这边还要对付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的荼芺军!
姜定远早已从祥河船夫兄弟的口中得知了葛静敷的厉害,这个只带着一万荼芺军的穆国人,先是奇袭盐塘县,切断部分义军的食盐供应,给义军制造危机感,之后攻平富县,竟然直接引出了方是时和其属下贪腐的实证,不仅击平富县的士气,更是再一次对所有义军抛出刀刃,切割他们与方是时之间的信任。
如果不是聿国突然袭击宏穆关,姜定遥断定,葛静敷早已带兵回旋,来攻宏穆关。
葛静敷在宏穆关长大,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想要攻下这里,应该也易如反掌。届时,他将金粒公诸于世,方是时彻底失去军心,荼芺军大事可成!
姜定远一遍又一遍地巡查关中的每一个角落,确定没有留下一点漏洞,以杜绝葛静敷的任何奇袭。他必须要守住宏穆关,等待穆砺琛,才好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反击。
他曾是穆国将士,专与朔北蛮族对抗,他容不得蛮族侵占穆国土地,在此称王称霸。
然而,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关外的荼芺军却始终没有想要攻宏穆关的举动。
日复一日,荼芺军只是操练、猎,有些采摘野菜的,几乎采到城关之下,还将一筐一筐的野菜对着城头上的山匪们显摆,日子竟过得有滋有味,惬意逍遥。
就在葛静敷的军队将自发守护宏穆关的山匪们隔绝在宏穆关里慢慢僵持的时候,铁奴从朔北调来的大军已经全部压上,全面占领邛州、陵州、铜州、闵州,只剩下肖长山和罗重死守的桐州,以及,军心涣散的方是时率领最后的忠心将士六万人驻扎的盛州。
八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曙城翰章商铺的后院,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方是时!
假冒病人的方是时顺利地进了后院,请求方烈为他治病。
方烈虽然与方是时只有一面之缘,却对他印象深刻,时隔九年,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进屋吧。”没有过多言语,方烈将方是时带进了书房。
“穆砺琛呢?身为穆氏子孙,就这么轻易归附蛮族了?”方是时负手站立在书房正中,看着书架上成卷成卷的简书,语气有些傲慢。
“你这样的脑子也难怪会为了蝇头利而失去民心。”沙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房门被推开,穆砺琛走了进来。
他的嗓子经过方烈的医治,已经可以话,但还没有彻底医好,所以声音仍有些沙哑。
方是时转身,看到穆砺琛,有些惊讶,甚至没有反驳穆砺琛对他的奚落,问道:“你的声音?”
“这不是你一手促成的么,今日上门是来赔罪?”穆砺琛继续挤兑他。
方是时从穆砺琛的神色中看不出一丝怨怼和憎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沉寂到现在,原来是险些成为哑巴。”
穆砺琛心思急转,已猜出几分方是时的目的,挑了挑眉,问道:“到这里来,不怕死?”
“你的‘这里’是哪里?你这宅院?还是曙城?”方是时目光熠熠,带着探究。
穆砺琛对方是时的试探不屑一顾,问道:“有区别么?”
面对穆砺琛的坦荡,方是时呵呵笑道:“一个前朝王氏子孙,别身份就能唤起一众支持者,便是个人举手投足,也能聚起一支军队、或者掀起滔天巨浪,这样的人物铁奴和傅柔却不囚禁起来,看来是归附了蛮族了呢。”
但话锋一转,又狡黠地续道:“但傅柔向来聪慧机敏,不论谋略还是武功,都不输男子。也许,她和铁奴留着翰章商队的所有院门,正是为了暗中察看哪些势力会出现在这里拉拢你这位能人。或者——给你一定的自由,免得将立场不明的你推到敌人一边。”
“来我家抖弄这些,不如回去想想怎么稳定军心。”穆砺琛冷哼。
“自我进门你就在不停暗示我离开,看来是被我猜中了。”方是时不为所动,自行坐到坐椅上,缓缓道。
“连一贯的沉稳都维持不住,看来你是走投无路了。”穆砺琛一语道破方是时的举止异常。
方是时没有话,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炯炯地盯着穆砺琛的脸,努力再努力地看着他晶晶亮的双眼,像在思考,又像在审视。
半晌,才坐直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失望地道:“我以为你应该是最懂我的。”
“将军太高抬穆某,穆某惶恐。”轮到穆砺琛不屑地讥讽。
方是时误以为穆砺琛还在生气自己诱骗穆砺玒,导致他受伤之事,道:“之前互为敌对,为胜利各尽其力、各施其法,方某不认为有何不妥,只是没想到穆砺玒和穆建起这么没良心。”
穆砺琛缓缓压低下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大度地笑道:“自然,否则你哪有机会见到我。”
看出虽然穆砺琛没什么敌意,但也没什么好奇心,方是时略微有些失望。
转而想到,穆砺琛心思缜密,现在他正在荼芺军的控制之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将他的真实面目对自己袒露,他可能正在等自己主动明来由……
思及此,方是时按捺住焦躁,顿了顿,才缓缓问道:“就算这样生活下去了?”
“不然还能怎样?”穆砺琛问道,那句“你自毁前途”一句,硬生生吞回到肚子里。
方是时绷紧了嘴唇,显得很是下了一番决心后,才有了郑重决定,道:“如果我可以让义军都听从你的指挥……”
穆砺琛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道:“算了吧。哪天不知道从哪里再翻出一堆金子,我可吃不消。”
“别人不懂,你该明白。立国需要大量的财物,我提前准备好金粒当做国帑,立国后安抚百姓,有何不妥?”方是时面色一红,极力解释。
“我只知道,跟着我的兄弟手足如果肚子饿得要死,我就要竭尽全力让他们吃饱,而不是让他们继续忍饥挨饿,还要为我看守可以购买无数吃食的金银财宝。若是当下都无法保证生存,何谈将来!”穆砺琛无情地讽刺。
“事实是当下即将成功,将来即将成为当下。”方是时据理力争,“而且知道我有这些金子的也有沈弄璋一份,消息之所以泄露,很可能是她告诉傅柔……”
穆砺琛果断断道:“我家沈当家向来宽宏大量,便是你暗中想杀害她之事,她也未与任何人过。你的失败只因你的自私与贪婪,与人无尤。”
方是时意识到自己太急了,舔了舔嘴唇,缓解情绪,片刻才道:“关于立国国帑之事,我们没必要看法一致,但我希望我们可以求同存异,身为穆氏子孙,你有责任……”
“穆国已经亡了——在你诈降,使得荼芺军趁机攻进曙城后,就已经亡了。”穆砺琛淡淡地道,“我姓穆,只是因为我爹姓穆罢了,别动不动就扯家国责任,我最大的责任就是保护好我的妻子孩子,不让他们受伤受苦,好好生活。”
方是时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将面前的穆砺琛从头量到脚,再从脚量到头,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的神色,道:“呵,真不敢相信眼前人是两个月前将我二十几万大军挡在这座城外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穆砺琛淡漠地道:“两个月前我已尽最大努力做了我该做的事,世事岂能皆如我愿。”
方是时立即面色阴沉地质问:“荼芺军在穆国土地上奸/淫掳掠,视百姓为草芥,你曾是北固关将领,知道他们性情如何凶残,就这样拱手将穆国土地及无辜百姓奉送到他们手中祸害?”
“乌鸦笑猪黑。你们义军将各个州县官员和富商大贾的女性家眷强行收进军营做营妓,也不比荼芺军高尚到哪里去。”
面对穆砺琛满脸的鄙夷之色,方是时终于看清了穆砺琛的决意,叹道:“看来,你并不在意今后穆国百姓将遭遇的猪狗不如的生活。”
穆砺琛正要接话,院外传来方烈的声音:“恪尊前来,有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