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立国(下)
“行了,不用对里面报信了。我若想抓他,他跑不了,此来正好也是让他看清一些事。”傅柔干脆的声音传来,显然是知道方是时在此,特意前来。
穆砺琛对方是时挑眉,似在问他“可愿相见”,方是时暗暗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点了点头。
“请恪尊进来吧。”穆砺琛道。
傅柔推开纱门进入书房,看到了九年未见的方是时,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怔了怔。
“瘦了。”
声音淡淡地,两人竟然同时出声感慨。
虽然方是时在得知傅柔嫁给铁奴后不久便成了亲,彻底断了对傅柔的念想,一并断了对傅柔的所有的感情,将她只视作一个可暂时联盟的临时伙伴,但再看到傅柔从带着稚气的果敢到此时成熟的飒爽英姿,还是忍不住怦怦的心跳。
九年前一直在一起训练、生活,仿佛一家人,曾经还将彼此当做后盾支撑,没料到再见面,却是以敌人的身份。
年初被穆砺琛一通捭阖,义军与荼芺军在钦州和西朔州边境的那场大战十分惨烈,虽然有葛静敷与方是时谈判暂时平息,但联盟却彻底决裂,傅柔终于将她真正的面目示于义军之前!
恩怨反复,感慨万千,到最后,却归于沉默。
“没与你们正面交过手,不知道算不算一种遗憾。”还是傅柔先恢复正常,对着穆砺琛和方是时笑道。
“就眼下来交手的话,你们两个必输无疑。”穆砺琛很是胸有成竹又大言不惭地道。
“但结果败得最惨最快的必然是你。”傅柔毫不留情地挤兑他。
“我怎么也算启国半个女婿,聿国退兵也是借了我家璋儿的光。”穆砺琛不甘示弱。
“启国国君若只因毫无血缘关系的一个义女而与聿国作对,他启国怕是存活不了多久就会被回原形,继续在深山老林里当野人。”傅柔取笑道。
他们都是眼界高远之人,自然知道启国立国、聿国退兵之间的关系,此时不过是玩笑而已。
“不管怎么,结果是你们到底沾了启国的光。”穆砺琛极其现实地道。
傅柔突然将目光转向方是时,轻轻叹道:“聿国肯撤退,也是因为得了足够的便宜,方将军,九年绸缪,没想到你却自掘坟墓。”
从傅柔淡淡的语气中,方是时突然察觉到被摆弄一道的异样感,不由得挺直了脊背,看着眼前的两个敌人,冷声道:“是沈弄璋告诉你烁河滩的事?”
“璋儿厚道,想着你还在穆国,而我已嫁到荼芺,怎么会将这种事告诉我。你的淘金队人数不少,即便有意避过春秋两次草市,但长期驻扎在烁河滩,我的眼线当然会看到。”傅柔答道。
“这么多年你一声不吭,就为等今天?”方是时终于意识到傅柔的可怕之处。
傅柔点头,“从你不停用百姓饲养的牛马换取启部的粮食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将那些金粒拿出来为义军办任何事。”
始终装作视而不见,只为等到最佳时机揭露出来,一击便要了义军的命!
不仅方是时惊讶,便是穆砺琛,此时内心也被深深震慑。
方是时有些不服气,勉力克制住紧张,尽量镇定地问道:“你就这样自信,认定是我个人要贪下那些金粒?”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国帑嘛。”傅柔微微一笑,道出了方是时的想法。
然而,话锋一转,傅柔又道:“宁可百姓现在饿着肚子为义军提供粮草,也不肯拿出来去启国或聿国买粮食,这些确实是你的国帑。”
傅柔特意加重“你”字的读音,犀利的言词与穆砺琛方才所言一致,令方是时再一次受到了冲击,让他觉得眼前两人完全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自己一片青天可鉴的真心原来就是这样被傅柔利用,被百姓误解,从而痛失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
面前的两人都是他认可的大人物,越是不被他们理解,方是时越觉得自己是比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帝王之才。然而,时运不济……
忍住内心的激动、委屈,方是时固执地反驳:“呵呵,政权的替换总归伴随战争,有战争势必有牺牲。既然知道战争会胜利,为什么还要将对今后更重要的事物投入其中,而让将来无可支撑。”
“你们荼芺蛮族仗会掠夺他族食物或狩猎取得,只是因为人少而精,容易操作。我们人口众多,为了弥补他们战后的损失,必须要有国帑支撑——”
到此处,方是时的目光投向穆砺琛,道:“你曾是穆国王子,北固关守将,知道维持无数张嘴巴的吃食是何等艰辛。”
再将目光转向傅柔,道:“傅将军为什么会被穆唯朴杀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粮草!如果不是缺少粮草,宏穆关将士会一直将聿军回去;如果不是舍不得供应粮草,穆唯朴不会杀害傅将军换取与聿国的停战。我不仅要考虑眼下,还要考虑新国成立后百姓的生计,何错之有!”
“所以战场上那些牺牲的义军和百姓都与我爹一样,不过是你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舍弃的棋子。呵!你也与穆唯朴一样,宁可守着那一点点国帑而失去民心,也不肯给眼下的军民更合理的保障,只让他们白白为你效力?”
傅柔语气冰冷,语速缓慢,一段话彻底将方是时的真实意图揭开,如同剥开外皮露出里面的血肉,血淋淋的。
方是时突然顿住!
他从未想过要置义军百姓于不顾,留存这些金子确实是为了立国后给有功的将士以犒赏,助益百姓的生计。
难道是因当年傅治所遭遇的一切太刻骨铭心,让他竟在不经意间偏离了初心,认定只要自己努力存够财物,就不会受制于人或成为被牺牲的那一方?
他始终被困在自己的心境里,这么多年殚精竭虑,最终却成了穆唯朴那样的人?
面对傅柔最尖锐犀利的剖析,方是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呆立当场。
穆砺琛看着呆滞的方是时,再看看傅柔,忽然也浑身一凉。
虽然不赞同,但他能理解方是时的决定。然而傅柔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才反应过来,带着宏图大愿的方是时竟然也陷入到当年父王的心境之中,而方是时竟然理所当然地认定这是他最明智的决定,是为了天下所有百姓!
曾经的父王,也是这样认为的么?
傅柔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她的敌人——一个敌我不明,一个大势已去。显然,方是时已经意识到他失败的原因,那腰身已然塌了,挺不直了。
将目光从方是时身上缓缓移到穆砺琛身上,傅柔问道:“他来不会是要拉你入伙吧?”
“你和他之间,你已经赢了,我又不傻。”穆砺琛淡淡地道。
“现在宏穆关里那些山匪,和你有关系么?”傅柔盯着穆砺琛的双眼追问。
穆砺琛挑眉,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问道:“你这是准备给我编造个罪尤?”
傅柔微微收敛目光,一撇嘴,道:“没有,随口问问。”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走到穆砺琛身前,递给他道:“这是都城里被扣押的所有官员,我找不到其他人确认他们的能力和品行,只能来问你,你看看哪个堪用,标注一下。”
“算立国?”穆砺琛问道。
听到“立国”二字,方是时恢复了一些精神,缓缓扭头看着隔着一张木桌的两人,皱起了眉头,却没有话。
“你想阻止我?”傅柔已不将方是时放在眼里,灼灼的目光迎上了穆砺琛淡淡的眼神。
“你?不是铁奴?”
“有什么不同么?”
“没有。”
“会阻止我们么?”傅柔故意加重“我们”二字。
“看你们表现呗。”穆砺琛呵呵笑道,也加重“你们”二字。
“六月十九,这个院子,吉昌的结果,满意么?”傅柔将曙城破城那日她斩杀吉昌的态度拿了出来,郑重道。
“吉昌?”穆砺琛佯作回忆一番的模样,才又恍然大悟道:“哦——那个攻城有功的勇士是吧?他怎么了?不是跟穆国的侍卫力拼战死了么?”
傅柔脸色一白,沉声道:“你想救穆国却被穆砺璁防备,不得不纡尊降贵假扮铁甲军一个卒的时候,我可没有瞧你的能力。”
穆砺琛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却咄咄反问:“那么铁奴满意么?荼芺部满意么?这么多的‘奴隶’,管得过来么?”
立国也必然是铁奴称王。蛮族向来将攻占的部落的民众视为奴隶,折磨杀是家常便饭。
“第一,大局已如此,他们是否满意,你没得选。便是你和方将军联手,依然没得选。第二,不论吉昌的家人得到什么,犯罪的吉昌死了,我亲手杀的。”傅柔铿锵地反驳,强调“我亲手杀的”。
抖了抖手中的名录,又傲然续道:“第三,这就是对穆国百姓的管理,不需要你满意,我满意便可以。”
“你是算继续用这些贪官?”方是时终于出声,质问道。
“若贪,你也是其中之一。”傅柔凌厉地反驳。
方是时被戳到痛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了。
他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才来找穆砺琛,希望通过穆砺琛的身份和能力助力义军反败为胜,至于他自己,只能先匿于人前。
如今被傅柔连番戳中关键,对他的信念和信心都是毁灭性的击,令他再难理直气壮地与傅柔辩论。
见方是时终归沉寂,穆砺琛才开口道:“我不了解这些人。”
“璋儿的商铺在这里,这些年一定与这些人都过交道,你可以与璋儿商量。”傅柔道。
“你可以直接去与璋儿……”
“你不愿意?”
穆砺琛与方是时瞬间明白了傅柔的用意。
她今夜是来向穆砺琛表明自己的立场!
因为知道方是时在这里,也是为了让方是时知道她的立场!
她支持荼芺部吞并穆国立国,但她不认可蛮族将所有俘虏都视作自己的奴隶。她要用穆国的官员来管理穆国的百姓,以此来保护穆国的百姓。
同时,她也是想将这些穆国官员拉拢成自己的亲信,有了自己的势力,她便可以不被束手束脚,掌握实际的权力。
如此,便可像六月十九那夜,在确定吉昌伤害穆国女子后,傅柔动手砍了吉昌的头。
她希望穆砺琛可以帮助她,成为她的助力。
方是时突然憬悟,傅柔,这个即将成为王后的女人,可能还有更大的野心!
那个与自己一样的,但他却已经失去的,野心。
方是时眼角余光看到穆砺琛紧抿嘴唇,似乎非常犹豫。
不等穆砺琛回答,方是时已然问道:“作为女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十分清楚。”傅柔坦荡荡地回答。
方是时冷哼,摇头道:“傅柔,你疯了!你若是能拉拢这些官员,最后扶持穆砺琛复辟,或许更容易一些。”
“这就是你们的看法?”傅柔着重“你们”二字,目光失望又不屑地扫过两人,落在穆砺琛脸上。
穆砺琛不置可否,更不在意傅柔的神色,只是淡淡地问道:“你要复用那些无能的官员,百姓如何接受?”
“撑门面罢了。”傅柔早有算,侃侃道,“如果方将军有合适的,可以推荐,我一定尽力拉拢。”
“不怕我推荐的是我的心腹?”
“当他们亲眼看到我的所作所为后,一定会消他们对我的偏见。”傅柔自信地道。
“你一个人,怕是不行。”穆砺琛撇撇嘴。
“加上你和璋儿,便是三个。若是方将军可以推荐,算你半个。”傅柔莞尔一笑,对方是时道。
方是时看着傅柔的笑容,突然有种时间倒退十年的错觉。那个时候,傅柔青春少艾,俏皮机灵,时常会露出这种自信又坦诚的笑容。
“璋儿只是商队的当家人。”穆砺琛淡淡地道,对傅柔拖沈弄璋下水有些不满。
“怎么,怕她超过你?”傅柔却不退让,更有些挑衅。
“穆砺琛,我以为你有多开明,原来不过如此。”傅柔讥诮道,“璋儿是第一个在聿国开商铺的外国女子,你穆国第一人。”
穆砺琛一懔,没有话。
虽然他认了沈弄璋的作为和成绩,但听到傅柔想要将她也拖进政治争斗中,便立即排斥,不是怕她超越自己,而是怕她不谙这种激烈的勾心斗角而遇到危险。
“若有机会,在你和璋儿之间,我更愿意选择理智平和的璋儿。这事与性别无关,我只是不想她太过操心。”穆砺琛坦言。
“璋儿志不在此,我们都知道。但她仍旧是我最信任的妹妹,自然对我有助力。”傅柔也坦诚道。
“穆砺琛,你不会真要帮她吧?”方是时听出穆砺琛的言外之意。
“为什么不可以。”穆砺琛笑道,“如果没有璋儿,你会知道烁河滩的金子么?你会放弃封锁祥河河道,开放关卡么?没有这些,你怎么积累起义的粮草辎重?”
方是时再一次无言以对。
穆砺琛对于国属,对于身份,早已放下。
早在石盆山,沈弄璋对他坦然表示了她的选择,他便已经有了觉悟,更有了决定。不论穆国是否能挺过这场磨难,他只以穆氏子孙的身份尽这一次责任。
曙城城破那夜,当他看到沈弄璋临盆在即,还在与蛮人厮杀,自己作为她的丈夫,却完全没有做到丈夫的本分,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失责!
他已为穆国尽忠,剩下的,是要用全部生命保护他的家人,再没有任何事比沈弄璋和他们的孩子更重要!
接过名录,穆砺琛看向方是时,问道:“方将军,可有想写的名字?”
方是时沉默地看着那张名录,良久无言……
是夜,方是时被发现出现在翰章商铺,正欲伺机刺杀荼芺恪尊傅柔与她的义妹沈弄璋,却被荼芺士兵发现并包围。
方是时誓死不降,血战至死!
八月二十,方是时军在盛州升县迎来了穷追不舍的铁奴大军,全军激烈搏杀,鏖战两日一夜,荼芺两万大军损失过半,而方是时军全军覆没!
八月二十八,桐州油王王岳鹤与安州麻衣商队当家人麻万缕停止为肖长山的义军继续供应粮草,并设圈套活捉了肖长山和罗重,递解入曙城。
八月三十,关门山山匪退出宏穆关,返回山上,葛静敷带兵进驻宏穆关。不仅没有伤害关门山山匪分毫,还为被破坏了家园的渔民重新修葺房屋,鼓励他们继续返回原住地生活。
至此,自穆国天祺二十年七月方是时率宏穆关士兵哗变起义,攻占邛州,到穆国成业元年八月底,历经九年,几乎占领了整个穆国的义军彻底瓦解溃败。
穆国被荼芺大部吞并,灭亡!
十月初一,铁奴在曙城王宫称王,国号拓,年号阜康。
铁奴接受傅柔的建议,以北国人治北国人,是以沿袭穆国官职,设丞相二人,荼芺大部一人,名铁鉴。北国人一人,名葛静敷。
设御史大夫二人,荼芺大部一人,北国人由吴悠担任,且兼任拓国奉常。
武将全部都是这次大战的有功绩者,无北国人。
被扣押在都城的诸多文官在交出了半数财产,将家全部接入曙城居住后,不仅保住了性命,更保住了官职。
吴悠以穆语宣读新君第一条政令:拓国国土分成一部九州。荼芺大部所在区域自成一部,保留旧国原有州县辖属区域不动——桐州改称木桐州,铜州改称金桐州——百姓仍旧是普通百姓,不落奴籍,沿袭旧国管制之法。
第二条:因大战而损失家财粮食的百姓,每户每月赈济三斗粮食,至明年开春。
第三条: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可上报土地亩数领取肥料。三年免赋税。
另有一条法令:在王宫外宫门处设鉴鼓一面,若百姓遭遇到拓军的欺辱,可直接到宫门前击鼓告状,有冤必伸。
之所以颁布这样的法令,是铁奴为了约束荼芺军之中一些人仗势欺人,避免曙城被破那日穆国百姓及妇女继续遭受欺凌。
有北国人在王廷之中担任高官,各州县治理百姓的又是北国人,惶惶人心终于慢慢安定下来。
拓国定国一个月后,沈弄璋和穆砺琛带着浩浩荡荡的船队向启部进发,船中所载之物为桐油,将去启部和聿国换取粮食。
铁奴要践行自己的政令:赈济全国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