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水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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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国阜康八年,五月十二,铁奴收到加急快报,五月初八日,安州桐河决口,大半个州县被淹,民房被冲垮。

    安州雨水连绵不断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大片桑树死亡,蚕丝大减,且农田过涝,收成已减少大半,这一次桐河决堤,彻底将所有农田吞没,绝产!

    铁奴即刻下诏,调拨各州县的储备粮仓的粮食,尽力赈济安州!

    通过这几年的运作,曙城王宫之中的官员与沈弄璋已有秘密往来,因此,沈弄璋得知,西北面的荼芺大部之中有些部落不太安静,铁奴对他们很是防范,所以对救灾的国帑和粮食的调拨都很谨慎。

    就在这个时候,傅柔提出,州县间调拨粮食、药物等运输费时,希望在安州境内没有受到大的损伤的行商坐贾,能第一时间捐款捐粮捐物,积极救灾。

    翰章商队在安州已设立商铺,且通过瀚船帮与聿国有大量交易,因此有伙计几十人。响应傅柔的提议,也是给翰章商队一个更广为人知的机会,沈弄璋立即安排一切,要动身赶往安州。

    穆砺琛的瀚船帮因为收费合理,船伙计又都有些水战的本事,在聿国启河帮逐渐失势而水匪蜂起之时,是最能抗衡启河上水匪的船帮,因此生意也是越做越大。

    在安州的船埠,有瀚船帮单独的停靠处,这一次大水,在安州的瀚船帮的兄弟也受到波及,因此,穆砺琛也要赶去。

    穆建铮此时已经十一岁,性格沉静,颇有长兄风范。在穆砺琛的精心教导下,不仅能识得大量文字,更能通读史籍与兵书,而在身手方面,也比之同龄的孩子更加优秀。

    沈弄璋和穆砺琛有意要历练历练他,因此叫他随行。

    八岁的穆建镐因为有个优秀的哥哥,所以也极好强,能文能武,更能会道,毫不娇气,也要跟着。但穆砺琛仍旧觉得他年纪,体力跟不上,到了灾区会出现意外,是以不准他同行。

    考虑到天气已经燥热,大灾之后很可能会有大疫情,所以方烈也随着沈弄璋和穆砺琛出发,一同去安州赈灾。

    穆建镐和六岁的穆建敏被留在外湖寨子,董心卿来此照顾自己的一对七岁的双胞儿女,同时照顾他们。

    五月二十,从外湖出发的沈弄璋等人从水路到了最东面翰章商队所在的蓉县,积水淹没马蹄,到处房倒屋塌,一片狼藉。

    幸存的灾民在积水之中跋涉,捕捉着所剩无几的从桐河里带上岸的鱼类和泥鳅,经常因为几个人争抢一条濒死的鱼而吵闹厮。

    县城蓉城,城内积水在决堤第九天才彻底排出,房屋虽然没有被大水冲垮,但一些老房子在水中泡了几天,最终还是倒了下去。

    至于瀚船帮,因为船棹头有经验,且近几日连续大雨没有生意,早已提前将船停到了启河上,是以船帮避过一劫。但定居在蓉城的船帮兄弟的家却有不少损毁,好在没有人伤亡,此时有不少人住在商铺中。

    翰章商铺幸得瀚船帮提醒,提前做好了防灾准备,粮食等重要物资均垫到了高处,并无损失。

    县廷倒是在排水之后的第二天便开了赈济,然而,并不是搭粥棚,而是直接发放赈粮,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灾民抢领一空,现在只能眼巴巴等着其他州县的赈粮运来。

    沈弄璋与穆砺琛到来后,商铺当家王齐祥才吞吞吐吐地询问:“大当家,是否马上搭粥棚,救助百姓?”

    “麻家一直没有动作?”沈弄璋沉吟着问道。

    根基就在蓉城的麻万缕的麻衣商队是拓国最大的布料商,同时,麻家在蓉城还有一家大粮铺。既有商队又是蓉城坐贾,是真真正正的大商贾,翰章商铺不过是外来户,不宜抢了麻家的风头。

    “来便生气。”王齐祥蹙眉叹气道,“因为麻家与姜烈的关系,我不敢多提河堤之事,只是提醒他们天气太潮,最好将粮食等物置于高处,以免太过受潮。结果这次大水之后,他们的粮仓竟然被水冲垮,据粮食皆被冲走,显然是不想赈济灾民。他们不出头,我们这边也不好出头,事情就这么拖下来。”

    翰章商铺在蓉城商名极佳,消息灵通,王齐祥早知安州的河堤存在险情,只是没有想到决堤竟是这般凶险,大半个州都被大水吞没!

    沈弄璋这几年悄悄运作,结交了更多的都城官员,已从都城一些官员口中得知,安州都尉姜烈强行霸占州牧唐守泽用来修缮河堤的款项,理由是军队练兵的开销不够,需要额外补充。

    姜烈乃是时任西朔州牧的姜猛的弟弟,姜猛是当年攻陷曙城的功臣之一,担任西朔州牧后便将身为千夫长的弟弟提拔举荐,那时铁奴急需武将,又要避免他兄弟二人距离太近有所勾连,所以将姜烈安排到东面的安州做都尉。

    因拓国所有州的都尉一职皆是由荼芺部人担当,军权几乎都掌握在他们手中,虽然王廷之中北国文官极多,州牧也大部分是北国人,却是对荼芺的官员敢怒不敢言。

    沈弄璋和穆砺琛虽知这是弊端,也无法主动与傅柔提起,事情演变到今日之祸,实有征兆。

    “爹,粮铺的粮食在储存时不应该做好防潮防水的么?”穆建铮颇有些气愤麻家的举动,却懂得收敛脾气,问道。

    “当然。”穆砺琛道。

    “所以……是托辞……”穆建铮立即明了般轻轻自语。

    王齐祥带着惊讶看着眼前宛如大人一样沉稳的穆建铮,点了点头,却没有话。

    “娘,没有办法救那些百姓么?”穆建铮转头又问沈弄璋。

    有是有,但此时确实不宜强出头,得罪姜烈——他们翰章商铺和瀚船帮到底是要在蓉城经营的。

    “先等两天,等你姨母赶来,再见机行事。”沈弄璋看了看穆砺琛,两人心有灵犀,目光交汇时,已明了对方的心思。

    穆建铮已经知道傅柔是拓国王后,因此也就悻悻地闭口不言。

    “先筹药材吧,最好能在适当地方搭个医棚。”方烈适时开口,“我今日看到有些百姓的脸色已有些异样,很可能将会爆发疫情。”

    “接到先生的信,我已全力备下生石灰和药材,医棚位置也已选好,就在城西北角,已跟县令申请。明日带先生去看,同时请先生指导搭棚。”王齐祥道。

    一切被王齐祥安排得井然有序,四人分头探望了商铺伙计和船帮兄弟,又简单吃了晚饭,便洗漱歇息。

    这是穆建铮第一次看到大灾难和灾民,脑海里那些灾民抢夺野草鱼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

    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扭头对左侧的穆砺琛道:“爹,他麻家既然粮食都被大水冲走,那么,若是咱们在这城里城外找到了粮食,是不是就不是他麻家的粮食了?”

    穆砺琛在黑暗中摸了摸穆建铮的头,赞道:“好子,亏你想得出。”

    穆建铮听出父亲的认可,心中略有兴奋,却又因为那些灾民而无法开心,只是一下撑起身来,道:“天黑好做事,我们现在就去摸摸看。”

    “你连蓉城都没有走遍,能摸到哪儿去。”穆砺琛听穆建铮的语气煞有介事,转身仰卧,取笑道。

    “我和镐早就请常平叔叔找了蓉城和安州的地图看过了,镐背得比我还快,每一条路上有什么店铺都记得清清楚楚。”穆建铮端正坐好,很是郑重地道。

    “竟然这么有心。”穆砺琛确实不知道穆建铮提前做过准备,惊讶之余更对这个儿子生出骄傲之情来,不由得也坐起身,道,“天这么黑,外面灾民衣食无着,很可能会抢劫杀人,你不怕?”

    穆建铮歪着头沉思片刻,道:“他们也是受害者,如果能讲道理,我就和他们讲道理,不能讲的话,我们就尽快与他们拉开距离,爹身手那么好,他们不过。”

    “好虎架不住群狼,万一人多,爹也不过。”穆砺琛做出一副苦恼状。

    “如果遇到人群,我们可以暗中观察,提前判断他们是否好相与,若确实带着匪气,我们就提前避开。”穆建铮道。

    见儿子懂得判断利弊,不会倔强得勉强为之,沈弄璋十分欣慰,问道:“蓉城地图详尽到每条街道?”

    穆建铮伸手拉住穆砺琛和沈弄璋的手,正色道:“蓉城街道是横平竖直、正南正北向的,铮儿有信心能按地图出行,实在不行还有爹在。我知道爹是想考验铮儿才这么多,铮儿跟随爹娘来蓉城,就知道将面对什么,只要能为灾民做些实事,什么苦都能吃。”

    沈弄璋在一旁“噗嗤”笑出声,道:“铮儿长大了,你唬不住了。”

    穆建铮立即接腔道:“娘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去。”

    罢一跃下了床榻,扯住穆砺琛的手指,道:“爹,快走!现在天亮得快,时间有限。”

    看着一路舟船颠簸却丝毫没显出疲累、反而兴致高昂的穆建铮,穆砺琛突然冒出莫名的想法——他的亲生父母乃是拓国之主,莫不是他骨子里也已经刻下了责任,才这般急切地想办法解决灾民的困境。

    偏在这时,沈弄璋也已经坐起,在一旁悠悠嘱咐道:“你的脾性彻底传给铮儿了,现在可千万别让他勉强自己。”

    这不啻是默认了穆建铮确实有将国君之责任扛在肩头的意味,便如同当年穆国大乱,穆砺琛本可置身事外,却因血缘关系而主动投入其中,几乎连累自己和沈弄璋、董心卿和方烈。

    只是穆建铮此时还,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责任”二字,却一切由心而动,发自本能。

    “娘,我会量力而为的。”

    “好,早去早回。”

    沈弄璋将穆砺琛和穆建铮悄悄送出商铺后院,望着逐渐没入夜色的父子,欣慰又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又下起了雨,穆砺琛故意要穆建铮走在前面带路,看他有什么决断。

    穆建铮走得很慢,一边是观察周围是否有人,一边似乎在判断路线。

    周遭确实有人语声,但不多。

    穆砺琛已能看得出,他正逐渐接近麻家粮仓,确实是研究了路线,有备而来。没想到自己命瀚船帮每到一处便仔细描绘的当地地图,竟是先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提供了便利和帮助。

    虽然知道儿子穆建镐聪敏好学,记忆力惊人,却也没想到连这么复杂且详细的地图都能记下来。

    “爹,为什么夜里人不多,白天却争抢不停,不是夜里才好下手么?”穆建铮突然压低声音,好奇地问道。

    “大家没有吃的,所以不能消耗太多体力,自然就不会轻易出来。”穆砺琛耐心解释。

    很快,父子二人便到了麻家粮仓附近。

    这里,竟然有火光。

    火把的光亮在微雨中明明灭灭,将五座倒塌的巨大粮仓遗骸照得晦暗无比,像是狰狞的怪兽的血盆大口。而在怪兽口中的,则是灾民疲劳的影子。

    一些不死心的灾民趁着夜里无人,在偷偷拾捡混入泥水中的粮粒,更有甚者,在挖掘粮仓地面!

    穆建铮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吓得站定,伸手握住了穆砺琛的大手。呆愣半晌,才悄声道:“表面上这样……会不会地下有暗仓。”

    穆砺琛摇摇头,道:“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灾民挖掘过,如果有暗仓,他们会发现入口的。”

    “既然是暗仓,入口一定隐蔽,可能不在这里。”穆建铮不肯放弃,继续思索道。

    “他们不会为了避开这场水灾的赈济而早早在别处准备暗道入口,那样做不划算。”

    “爹早就知道粮食并不在这里?”穆建铮忽然憬悟,问道。

    “爹想看看我的铮儿能自己想到多少。”穆砺琛承认。

    穆建铮确实继承了穆砺琛的强大的内心,明明被自己的爹耍了,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好奇地问道:“爹觉得铮儿有什么可取之处?”

    “能想到原地伪装是极其不容易的,若不是卸粮搬粮是强体力活儿,需要力工极多,无法遮掩,铮儿的推断很可能便是对的。所以,你只是吃亏在经验不足。”

    穆建铮认真地听着,再看向仍带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挖掘的百姓,眼中浮起无限悲悯。

    忽地,穆建铮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麻家早知堤坝会出事,粮食一定在城外便被掉了包。运进城中粮仓内的很可能是泥沙,被大水一冲,便直接混入泥土中,神不知鬼不觉。”

    穆砺琛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想必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