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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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猛、姜烈及沙济水的叛乱始终在傅柔的控制之下,铁奴回到都城王宫之时,安州的姜烈和金铜州的沙济水已经被肖长山和罗重俘虏。

    铁奴终于发现,荼芺大部之中的个别部落比之北国人凶残十倍百倍,野心更在北国人千倍万倍之上。

    北国人世代耕种,平安康乐的生活便十分满足,而蛮族在艰苦的环境里生存,养成了掠夺好物的习惯,不论对手是谁,只要认为自己有能力,便一定要尝试抢夺,根本不怕失败!

    原本当初安置肖长山和罗重时,考虑到要用朔北将领来约束他们二人,以免他们手中有了兵权,又会效仿方是时高举义旗,结果歪正着,却正巧被他们二人制住了姜烈和沙济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这样的教训之下,铁奴重新任命的两个北国将领作为金铜州和安州的都尉,而西朔州牧兼都尉则由最信任的将军洛海担任。

    西朔州北接朔北,作为荼芺大部直通九州的最近门户,十分重要,不容有失!

    安置好这一切,铁奴到底还是要考虑立储问题。

    傅柔在他回宫当日便将当日宣布穆建铮身份之事与铁奴知道,铁奴对她此举倒是并未生气。

    铁奴知道穆建铮是傅柔的心病,且生米已煮成熟饭,重臣们都已经知道,再争吵没有意义,便安抚傅柔一番——若穆建铮想回宫,便接他回宫。

    之所以敢如此,是因为铁奴知道穆建铮与傅柔的关系并不亲密。

    儿子到底是铁奴的儿子,尤其又被穆砺琛养在身边,铁奴心里怎能不在意。穆砺琛他们在启国外湖的寨子,铁奴鞭长莫及,但在曙城沈宅,却又铁奴安插的眼线。

    只是沈弄璋用人十分谨慎,即便他在沈弄璋买了沈宅之后便将人安插进去,到现在,那人也仍旧在柴房做伙计,所得到的消息有限。

    在这有限的消息之中,那伙计却知道,穆建铮并不怎么愿意接近傅柔,尤其是去年从安州回来,穆建铮总是避开拄着拐而来的傅柔的探望,显然是生了心结。

    铁奴睿智,猜测傅柔已与穆建铮过身世,但穆建铮显然不接纳傅柔。

    虽然没有想过立穆建铮为继承人,但立储之事迫在眉睫。铁奴有预感,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

    右腿每日里钻心的疼,疼得他日夜不能安枕。

    不论是宫中的医官,还是民间的医者,对他的腿伤皆束手无策。

    每每痛得汗湿重衫时,铁奴便会忆起与穆砺琛的那一战,自己被当时还是个少年的穆砺琛重伤、败、俘虏……原本以为只是一时之耻,想不到除去耻辱之外,他留在自己身上的伤痛竟会如此持久,久到已折磨自己近二十年,还要继续折磨下去!

    恨意上涌之时,想到穆砺琛为他养大了儿子,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便矛盾重重!

    无疑,傅柔是他最爱的女人,他们一起经历过被铁衡和铁马铎防备和暗算的苦难,为此,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傅柔为了辅佐他成就事业,战至重伤,失去生育能力,这代价对于一个女人来,大到不可想象。

    铁奴敬重傅柔,疼惜傅柔,但随着日久年深,铁奴偶尔会生出些对傅柔的惧怕来!

    有些事情,傅柔没有与他。便如这次姜猛、姜烈和沙济水的反叛,叛军刚动,拓国的大军便跟着动,叛军如同肥羊主动靠近虎口一般,平叛过程干脆利落,快得难以想象。

    铁鉴,这次平叛由傅柔全权调度。

    尤其是铁贲收复北固关一战。据铁贲,原本以为要花很大的代价才能下北固关,却不想关内士兵分成了两派,在他大军到后,马上便开关门让他们攻进了关中。

    有哨探告知铁贲,早前曾有一支一千人的队伍进入关中,当时报的是沙济水的名号,现在想来,可能不是。

    如果不是沙济水,又能有谁偷偷调动一千人去北固关?除了傅柔和与傅柔有间接关系的罗重,铁奴不做第二人想。

    姜烈是安州都尉,傅柔又曾在他叛乱前去安州赈灾,赈灾过程中发生不少事,甚至傅柔左脚踝骨折至今仍没有恢复。但傅柔只提赈济、安抚百姓,修复河堤,其他事言之甚少,由不得铁奴不生出更多的心思。

    铁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从他纳了辛氏之后,傅柔对他的态度便有些改变。这种改变不是表面上的,而是内心的感觉。

    但他是男人,是国君,需要延绵子嗣,傅柔应该理解他,更应该支持他,正如当年攻懋合大部一样……

    他不想失去傅柔,更不想傅柔与自己貌合神离,所以,有些事,他必须要做!

    八月二十,沈弄璋、穆砺琛与三个孩子从曙城出发,返回启国外湖寨子,去过重阳节。

    这是傅柔与穆建铮挑明关系后的第一个重阳节,原本沈弄璋想将穆建铮独自留在曙城,跟傅柔相聚,但穆建铮不同意,一定要回启国,沈弄璋也不想多勉强他,便带着他一同回来。

    船行到丰水河之上,一家五口干脆仰卧在船头,观赏两岸群山层峦叠嶂,芬树羽林,云景杳冥,怡然自得。

    穆建敏趴在穆砺琛胸前,睡得正香。穆建镐拿着一把中午靠岸时采来的五颜六色的花,心翼翼地插到妹妹的头上。

    穆建铮看着无忧无虑的弟弟妹妹,心里微微叹口气,转回头,瞧向天空。

    “爹,娘,这次回外湖,我便不再去曙城,可以么?”看着那一线天空被夕阳染上橘色,穆建铮缓缓道。

    “不想见姨母?”沈弄璋柔声问道。

    穆建铮是个聪明孩子,在亲生父母这个话题上,沈弄璋与穆砺琛将他当成成年人一样对待,不敷衍,很直接。

    “倒也不是。”穆建铮道,“我知道她就一个孩子,应该是很想的。时候娘出远门,回来抱着我不撒手,我就知道娘是疼我爱我舍不我。她……她也是。”

    自傅柔揭开他们的关系后,穆建铮反倒不知该怎么称呼她才好,时常别扭地以“她”字代替,无论沈弄璋和穆砺琛如何纠正,穆建铮始终不肯改正。

    次数多了,傅柔不强求,他们也就无奈地放弃了。

    穆建铮的话没有完,沈弄璋的穆砺琛安静而耐心地等待他继续。

    “哥,你别走!”穆建镐只听了半段话,听出穆建铮不排斥傅柔,以为他要回亲生父母身边,立即压低声音道。

    虽然穆建镐只有九岁,却十分鬼灵精,完全知道穆建铮和爹娘在什么。

    “嗯,我不走。”穆建铮正在分心,却仍随口应着。

    水花扑在船身上,发出哗哗的清脆声响,穆建铮虽然也舍不得亲情,但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终于,穆建铮缓缓地将心中所想了出来:“既然国君没有来看我,便证明他没有想过认回我,如果她坚持要将我带回宫里,结果与她的第一个孩子的下场,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对于代指铁奴的那个“他”,穆建铮用了很重的语气。

    知道身份已经一年多时间,他从没主动提起过铁奴,今日是第一次。

    穆建镐停了为妹妹插花的动作,转过身来面对穆建铮,见他脸上隐现愁思,到嘴的“他那么多儿子,当然不想你”便咽了回去,眨眨眼,道:“国君很忙吧。刚完仗,还得收拾安州金铜西朔的烂摊子。他们蛮人不懂忠义,根本靠不住,他现在可能正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为了安慰哥哥,穆建镐比着自己的脑袋扩大了一圈的样子,还做了个鬼脸。

    穆建铮立即起身环顾四周,确定附近只有他们这一条船,才佯嗔道:“人在外面,不许乱话,当心隔墙有耳。”

    穆建镐撇撇嘴,道:“这是咱家的船,我才的。”

    看上去很懂分寸的样子。

    “以后就算是在咱家船上,也不许大放厥词。有些话只能跟亲近的人悄悄。”穆建铮煞有介事地嘱咐道。

    “咱们五个不就是最亲近的人嘛。”穆建镐笑嘻嘻地靠近穆建铮,伸手挽住他胳膊,就亲密地靠到他肩头。

    转而又补充道:“还有烈叔和烈婶,丛光和丛茵。”

    方丛光和方丛茵是方烈与董心卿的双胞儿女。

    “还有舅舅,桑爷爷,真姨母,秋雨姨母……呀,好多人!”穆建镐拣着手里的花挨个数着,发觉人竟然那么多,低声惊叫起来。

    穆建铮低头看着瞪大眼睛一脸夸张表情的穆建镐,嫌弃地撇开目光,没有搭理他。

    “哥,你怎么不话?”穆建镐见穆建铮不理他,摇了摇他胳膊。

    “我又不像你那么傻,明知你胡,还要去争辩。”

    “是吗?我露馅了吗?”穆建镐顽皮地明知故问,表情越发夸张。

    “行了,镐儿,别吵醒了妹妹。”沈弄璋适时阻止穆建镐继续胡闹。

    穆建镐吐了吐舌头,收了表情,只是拉住穆建铮的胳膊不松手,仍旧靠在他肩头,哀哀地道:“哥,不论柔儿姨母给你开什么条件,你都不要离开,你走了,我就是老大了,以后咱们就平起平坐,你就不能教训我了。”

    穆建铮不明白他这个镐式排行法是怎么排出每一家的老大就不用分大的,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休想!我到哪儿都是你哥。”

    穆建镐一脸惊恐地问道:“所以,你想走?你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眼,翅膀硬了就想飞了。”

    罢就掩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穆建铮十分嫌弃地甩了甩胳膊,肃声道:“你再淘气,我真的不理你了。”

    穆建镐瞬间收了哭声。

    “爹,以后不要带他上山,不知道跟谁学的。”穆建铮很有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所谓上山,便是关门山。

    大寨主有两个聪慧的儿子和一个更玲珑心窍的女儿,关门山上诸人也都喜欢得紧,每次经过关门山,都会上去住两天。

    山上有夫妻吵架或者情骂俏,被穆建镐听了个一鳞半爪的,就记下来胡闹。

    这顽劣的模样,倒是很像穆砺琛时候。

    被穆建镐插科诨,穆建铮已然忘记了自己要什么。直到穆建镐安静下来,穆建铮才想起自己的心事,不由得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体会着此时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氛围,穆建铮情不自禁地露出淡淡的笑容。然而,这笑容落在沈弄璋眼中,却看到了他的落寞,不由得有些心疼。

    正要话安慰儿子,趴在穆砺琛身上睡觉的穆建敏突然闷闷地道:“爹,娘,以后我们都不要去曙城了,过年的时候将桑爷爷和乔真姨母,秋雨姨母接到外湖就好了。”

    随即睁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向穆建铮,眼神亮晶晶的,笑道:“大哥,这样你就不用为难了。”

    穆建铮心头一暖,向前一探身体,伸长手臂,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穆建敏的鼻尖,宠溺地道:“机灵鬼,竟然装睡偷听大人话。”

    “谁装睡?是二哥声音太大将我吵醒了。”穆建敏缓缓坐起身来抗议,在穆建镐的“我明明一直很声话,就怕吵醒你”的解释中,继续道:“再,你也不是大人,偏偏要考虑大人的事,累不累。”

    穆建敏只有七岁,但这话仔细品味品味,却极有深意。

    穆建铮此时的烦恼,正是因为他已有了超出孩童的心智,所以才平添这么多心事。

    穆砺琛起身,沈弄璋跟着默契地起身接过穆建敏,为她整理衣裙。

    拍了拍穆建铮的肩膀,穆砺琛道:“铁奴是国君,也与我有嫌隙,即便他渴望看你,也不会到咱们家里看你。你若想看他,我带你去,看过之后,再做任何决定也不迟。”

    原本穆砺琛很想铁奴是他的手下败将,更是他的俘虏,但顾忌到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的父亲形象高大无敌,穆砺琛嘴下留情,没有揭铁奴的短。

    穆砺琛十二岁的时候正经历穆砺璁的陷害,状况比穆建铮危险千万倍,但对亲情的矛盾心情却是一样,所以,穆建铮对铁奴这个亲生父亲的爱与恨、期待与失望,他感同身受。

    微微低头,穆建铮没有话,却锁紧了眉头。

    山峰遮住了夕阳,只剩一点烈火样的余韵燃在山尖上。

    夜色近了。

    “靠岸吧,咱们起火做饭。”穆砺琛扬声传令给候在船舱边的船棹头。

    他知道穆建铮还需要时间去解开那个心结——为什么铁奴对他不闻不问。

    对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来,这是个艰深的问题,但穆建铮应该会自己寻找突破口。

    船只停到了他们每年都会停靠的一个山边缺口里,划船的船夫都停下来,取了火盆,开始在船头船尾起火煮饭。

    饭菜香味飘出的时候,穆建镐口水长流,一手拉着穆建铮,一手拉着穆建敏,开心地正要钻出船舱帮忙端饭食,忽然一个很的石子自旁边的山体上崩落下来,在甲板上,“啪”地发出一声脆响。

    经历过山崩的穆建铮立即用力拉住穆建镐,又伸手扯住穆建敏,心地将他们拉进船舱里,温声道:“心些。”

    正在船头的穆砺琛头也不抬地端着一锅粥到甲板上的开阔处,大声喊了一声:“开饭喽,各取各的碗,来晚没得吃。”

    紧接着便声传令:“有埋伏,棹手护着孩子先进船舱,下水后直接顺水流向西游!”

    穆建铮看出父亲举止不对,听到他的命令,更加警觉,向穆建镐使了个颜色道:“镐,给敏儿的花呢,快点给她戴上,一会儿要我们家最漂亮的姑娘美美地出现在甲板上。”

    穆建敏更机警,立即大声嚷道:“对啊对啊,二哥给我戴花却不戴,是个大骗子,大哥快来帮我教训二哥!”

    “胡!花儿被我养在底舱了,等我下去给你拿来。”穆建镐也抬高嗓音道。

    沈弄璋看着三个机灵的孩子,靠到穆砺琛身边,伸手便要接过粥锅,声道:“你进去保护孩子们,我在外面,我水性好。”

    穆砺琛一探头,在沈弄璋额头上轻轻一吻,悄声道:“大的的我都要保护。”

    沈弄璋扬手轻轻了他手臂一下,嗔道:“没正经。”

    这一会儿的功夫,训练有速的棹手已经佯作闹哄哄地抢进船舱里,却迅速带着穆家兄妹三人下到舱底层,准备下水。

    夜色朦胧之中,船上突然安静下来,只剩穆砺琛和沈弄璋二人还围着粥锅坐在甲板上。

    归巢倦鸟忽然惊叫着扑腾腾自山中飞起,穆砺琛听得清楚,立即拉着沈弄璋的手腕,扑进水中。

    同一时间,无数石块便从黑黢黢的山间飞了出来,砸向水面这唯一的一条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