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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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时将近,葛静敷那边传来消息,从马场和北山抓到的几个人皆咬舌自尽,到死没有供出主谋之人。

    铁奴微微轻叹一声,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着,对傅柔道:“这个对手,难缠。”

    “当年铁衡、铁马铎难缠,懋合大部难缠,你不是也将难缠的他们败了么。”傅柔轻笑,柔声道。

    铁奴垂眼看着傅柔的头顶,想着她没有提最近的百突和沙驼,是因为这两个部落不难缠,还是自己因为这两个部落而引发旧伤,胜得不轻松?

    心里想着,口中却应着:“不一样。那些都是在明处的敌人,但眼下这个,在暗处。”

    “只要其他人信得过,在暗处的人一旦动手,便总会留下痕迹。不敢明目张胆地做坏事,还是实力不够。”

    铁木心思一动,忽然觉得傅柔所极有深意。

    只这样想一想,又生出另一个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疑神疑鬼地将傅柔的每句话都掰开揉碎地分析,思索着话里是否还有其他隐藏的深意,猜测着每句话后还省略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他与傅柔一起对付铁衡、铁马铎,兵分两路讨伐懋合大部,彼此扶持和信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想起来便觉得久远。

    是因为铮儿吧。

    铁奴以为,傅柔该是理解自己所做安排的,然而,她似乎并没有理解,或者,她从未算接受他的安排。

    铁马钎在名义上始终是她傅柔的儿子,立铁马钎为太子,等铁马钎继位,傅柔仍旧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并不是不能理解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情,今夜辛氏的表现已经让铁奴看得真切,那种牵扯心肺的挂念与担心,铁奴也曾有过。但是,十二年了,再如何思念,十二年也已经消磨掉了那些思念……

    在身边的几个孩子,平日里也不见傅柔有什么功夫与他们亲近,她更多的精力还是协助自己思考治国治民之法,接铁马铮回来无非是图个心中安慰。

    孩子始终是要长大的,铁马铮已经十二岁,听能文能武,在安州赈灾时很有主心骨,再过几年,孩子便可以娶妻生子,届时,也就和父母分开,过自己的日子,就算他在宫中,又能多陪傅柔几日?

    让那个孩子就在宫外,她时不时能去看一看,亲近亲近便好了,一定要他回到王宫来争储,平白让他二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淡,再无法恢复从前的亲密无间,这过分的执着让铁奴不悦。

    傅柔总认为她做得越多,便越能动自己,自己便会同意接回铁马铮。她明明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接回铁马铮,却仍徒劳地做着一切,甚至不惜隐瞒自己一些事情!

    这执着无法满足所带来的后果,令铁奴恐惧,一如之前姜烈与沙济水反叛被平剿,迅速异常得令人不敢置信。

    也正因此,铁奴才在得知镝部异动后,利用了镝部的名字,去剪除他认为即将危害到自己的事。

    姚三失败,他已然得知,心情在喜与忧之间煎熬,直到现在,也无法清楚自己到底是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万千心绪辗转碾过心头,铁奴心中轻叹,却马上道:“也是。今夜既然除了他们的几个眼线,且看他们接下来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禀国君,医者方烈到了,正在宫外候着。”门外执事通禀。

    “我请他来的。”傅柔自铁奴怀里起身,道:“他虽不是什么名医,但从受过名医教导,之后又经常为各种人看病,经验丰富,让他看看,总没有坏处。”

    铁奴不置可否。之前请遍各种医者,始终没有提起方烈,是因方烈与穆砺琛关系密切,铁奴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的伤情,这伤,到底是穆砺琛的杰作。

    “方烈医德医品皆有名声,很有分寸。”傅柔看出铁奴的犹疑,委婉暗示方烈不会将铁奴的病情告知穆砺琛。

    铁奴豪迈一笑,道:“你的心意,我绝不会辜负。”

    这一语双关,傅柔听着却有些刺耳。莞尔一笑道:“那就快快好起来。”

    傅柔离开隆信宫的时候走得很慢,迎头便碰到了方烈。

    方烈缓缓施礼,傅柔假意与为方烈引路的执事话,分散他注意力,暗里将一个纸团弹进方烈的衣袖里,再施施然离开。

    直到方烈离开王宫回到家中,这才开纸团,看到纸团上密密麻麻写的内容。

    这纸条,是给沈弄璋的。

    傅柔被软禁在宫中,廷议时虽然能见到葛静敷和吴悠,但却无法单独见面。齐眉虽然机灵,但众人皆知道她是傅柔的婢女,关系更堪比母女,齐眉也不敢私下与葛静敷和吴悠接触,因此,傅柔想要将消息传出宫外,实在煞费苦心。

    好在方烈大部分时间都在都城居住,傅柔这才想到利用方烈来将消息传出去,通知沈弄璋都城情势有变,不要带穆建铮过来。

    此时的沈弄璋并没有回到曙城,还在敦城之中。

    得知傅柔被软禁后,穆砺琛担心他们带着孩子回到曙城便会被人扣在曙城,所以一直逗留在敦城,更是将他们遇袭的消息也散布出去,看看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

    九月初十,方烈的飞鸽传书便到了穆砺琛手里。

    敦城船坞里停有瀚船帮的船屋,养了许多的鸽子,用来传递船运消息,十分便利。

    看过字条,穆砺琛轻叹一声,道:“北镝这场变故势难改变了。”

    “傅姐姐平定姜烈和沙济水的叛乱那么干脆利落,其他朔北人当然紧张。”沈弄璋幽幽道。

    “那是因为罗重和长山离得近啊。若不是你劝得罗重和长山接受任命,她哪会平得这么容易。”

    “是是是,长山还是你教出来的呢,你是头功。”

    穆砺琛咂咂嘴,很是满足地道:“长山这子真是争气。”

    “你觉得北镝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铁奴最虚弱、宫中最焦虑的时候。”

    “傅姐姐铁奴服了新药,人虽然憔悴,但已没那么痛苦,可会有好转吗?”

    “不能,无非少些痛苦罢了。”穆砺琛答道。

    这是穆砺琛佩服铁奴的地方!

    铁奴知道朔北要乱,因此以新药控制自己的病情,用来麻痹敌人,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偷偷摸摸地暗中行事,为他重新备战争取了时间。

    穆砺琛知道那种药,罂粟——虽然可止痛,但有极强的依赖性,而且,与病本身没有任何治疗功效,宫中医官用此药极为谨慎。铁奴的伤他最清楚,怕是用药量已经超出寻常。

    沈弄璋不懂这些,此时想的却是穆建铮。这孩子对铁奴的感情很是矛盾,是否要在北镝尚未作乱前,让他去见一见铁奴。一旦大战开始,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要不要现在带着铮儿去见见铁奴?”沈弄璋问道。

    “不可。”穆砺琛缓缓摇头。

    “为什么?”

    “北镝既然想要叛乱,而非为了扶持纯蛮族血统的王子继位,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买通姚三暗杀我们一家呢?”穆砺琛慢悠悠地道。

    沈弄璋微怔。将事情再次从头到尾分析一遍,忽然脊背一凉,“你是怀疑……”

    “铮儿自己的怀疑应该是对的。”穆砺琛沉声道。

    “虎毒不食子”五个字在沈弄璋嘴边转了几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既然不是北镝人,偏偏又用了北镝的大量银锭,背后之人只有一人,那人一定与铁奴有关!

    铁奴要傅柔断了对儿子的念想,所以想到了如此歹毒的手段!

    见沈弄璋不话,穆砺琛已知沈弄璋在想什么,轻声问道:“要帮傅柔么?”

    “我帮,你呢?”沈弄璋幽深的双眼看着穆砺琛的,正色道。

    “这一回不比方是时那时,百姓没有那么多愤慨和同仇敌忾,不会帮忙的。”穆砺琛挑挑眉,提醒道。

    朔北内乱乃是北国百姓乐见,恨不能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都退回到朔北去。

    傅柔与葛静敷要沈弄璋多多举荐北国人才,实则也是为了多占官员比重,减少蛮人对北国百姓的欺压。

    “方是时那个时候,也不是所有的百姓都上了战场。真正豁得出去的勇士也只有几万人,剩下的大多都是看到了与己有利,才慢慢加入的。”沈弄璋道。

    “怎么突然这么犀利?”穆砺琛疑惑。

    “只是想到朔北人总这么不安分,北国百姓却又过于安分,双方对比这么强烈。”沈弄璋有感而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辈儿人早就过。”

    沈弄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穆砺琛平和的眉眼,伸出手指抚了抚他的眉峰眼角,嫣然一笑,问道:“如果没有遇到我,你是不是会和方大哥隐居在哪个山清水秀之地,不会关心这世事变化?”

    穆砺琛伸手握住沈弄璋的手掌,柔声道:“我会,但大烈不会。他一直以来的心愿都是悬壶济世,能在太平天下做个游方医者,是他梦寐以求的。”

    “太平……”沈弄璋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又要不太平了。”

    “若部署得当,倒也不至于牵连百姓的生活。”穆砺琛胸有成竹地道。

    “所以,你会帮傅姐姐?”

    “为什么不帮呢,帮她就是帮铮儿。到时咱们也混个民间太上皇、民间太后当当。”穆砺琛笑得一脸奸诈。

    沈弄璋忍不住抽出手来轻轻捶他肩头,笑骂:“胡八道!”

    穆砺琛哈哈笑着任沈弄璋轻捶,真正的心思却藏在心底——傅柔已然算计到这一步,铮儿离王位看似一步之遥,实则……

    收敛心绪,穆砺琛享受着沈弄璋捶他的拳头变成了捏揉,却正色道:“铁奴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这些事繁杂,葛静敷和吴悠也无法出都城,都着落在你我身上,今后倒是有些忙了。”

    “翰章商队的生意与那些人均有牵扯,我是无法抽身的,你还可以。若你不愿再搅进这浑水中,无需勉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勉强自己。”

    “什么傻话!”穆砺琛一把将沈弄璋扯进怀里,就这样轻轻拥着,便觉得整个身心都已满足。

    “傅柔是我见过的大女子,抛去恩恩怨怨,我虽胸无大志,但凡力所能及,我也愿助她一臂之力。”

    沈弄璋仰起头看着近在眼前的穆砺琛棱角分明的脸和仍旧俊美的眉眼,恍惚看到当年在白头山上初见穆砺琛的一幕。少年意气风发,恣意洒脱又豪气干云。

    他并不是胸无大志,忧国忧民是他生为王家子弟的责任,也始终是他深敛的性格之一。只是在此之上,还要面对诸多的政治、权力的争夺,穆砺琛对此极为厌恶,厌恶到不得不舍弃可以争取的权力,转而以其他的方式去尽力保护百姓。

    固执,却又坚持。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纠纠缠缠到最后,成了夫妻。

    微微敛目轻笑,沈弄璋抬手用手指戳着他的心口,佯嗔道:“在我面前这么夸别人?”

    “哎呀,沈当家竟然也有泛酸的时候,让的受宠若惊!”穆砺琛更是夸张地惊惶。

    “太宠你了,让你得寸进尺。”沈弄璋手指向上移动,挑着穆砺琛的下巴,难得也随着穆砺琛油腔滑调一次。

    “沈当家继续这样的话,的可真要把持不住‘得寸进尺’了。”穆砺琛撇了撇眼,看着窗外明亮的日光,不怀好意地捏了捏沈弄璋的细腰。

    “别胡闹。”沈弄璋即刻按住穆砺琛不安分的手,红着脸道。

    “老夫老妻了,哪里胡闹。今后我们可能要分开忙碌,总得先舒一舒筋……”

    不等完,沈弄璋已经自他怀里挣脱,左手仍旧按着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右手捂住了他滔滔不绝的嘴巴。

    穆砺琛含春的双眼一弯,笑得极其开心,却再无半分调戏的意味,只是开心地看着沈弄璋微微粉红的脸颊,和担心被孩子们闯进屋来而不停瞥着房门的闪烁目光。

    知道自己又被耍,沈弄璋一拳头便捣过去,要穆砺琛胸口。

    穆砺琛眼尖,看出这一拳是真的带了力道,立时伸手接过,顺势一扯,将沈弄璋再次拉进怀里,头一探在她唇上轻轻一啄,笑道:“傅柔是大女子,但你是奇女子!能在拓国、启国和聿国三国游刃有余穿梭的女子,又降服了如我这般厉害的人物,只有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