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终难同梦
九月初九,重阳夜。
铁奴寝宫,隆信宫。
辛氏跪坐在织毯上,委屈却又隐忍地低着头,不话。
在她身后,跪着发鬓衣衫有些凌乱的齐眉,嘴角挂着血丝,身上单衣隐见血痕,也一声不吭。在她脚下,还堆着一堆麻绳。
几个侍卫脚步声飒然停在门口,道:“禀国君,马场已寻了三遍,尚未寻到王后。”
“寻到铁马钎,铁马钊和铁马钿了么?”坐在火炕上的铁奴沉声问道。
“暂时没有。”侍卫隔门回答。
“再去寻。”
“是。”
辛氏戚戚哀哀地声道:“国君……”
“你且闭嘴。”铁奴虽然没有发怒,但嗓音沉得却比发怒更加严肃。
瞥了一眼齐眉,铁奴再一次问道:“齐眉,当真不王后带着三个孩子去了哪里?”
“禀国君,今日王后并未与三个王子同行,早上一直在凤梧宫花园照料菊花、整理茱萸枝条,中午准备国君的外敷药,听闻三个王子不见,才急匆匆去寻找,凤梧宫诸人、宫门守卫,皆可做见证。”齐眉朗朗答道。
这个答案她今日已过六遍不止。
被侍卫闯入凤梧宫询问傅柔去向时答过,被侍卫用马鞭抽后答过,被捆绑后押到侍卫统领处答过,被辛氏逼问时答过,被铁奴一个时辰前、半个时辰前询问时答过,现在,又答了一遍。
“你今日只会这一句么?”铁奴问,隐含怒意。
“王后确实没有与三个王子见过面,齐眉不敢谎。”
辛氏忽然转身,对着齐眉便磕下头去,额头抵在贴着织毯的手背上,呜咽着道:“齐眉姑娘,我不仅担心三个孩子,也担心王后的安危,如果你知道王后的去向,一也可让人有个寻找的方向。”
辛氏方才曾质问过齐眉,“马场守卫亲口王后骑马带着三个王子离开,也是有人见证,你为何撒谎?”但齐眉始终咬定傅柔没有见到孩子,只是因担心去寻找,辛氏拿她无法,只好换了一个法,希望齐眉能在意傅柔的安危,出真相。
齐眉也匍匐在地,应道:“回辛妃娘娘,齐眉已将所知全数出,中午听闻三个王子不见后,王后才担心地外出寻找。前几日王子钎总将骑马挂在嘴边,王后便去了马场方向,至今未归。”
齐眉不慌不忙、应答如流的表现与辛氏惊慌无助的言行成了强烈的对比,越发衬得辛氏可怜怯弱。
铁奴看着辛氏卑躬屈膝的模样,不悦地皱了皱眉,沉声命令道:“辛氏,起身,如此成何体统!”
辛氏已忍不住又低声啜泣起来,却不敢不听铁奴的命令,缓缓地抬起上身,继续跪在织毯上。
一室寂静,辛氏的啜泣声越发明显。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廊下传来急匆匆奔跑的脚步声,到门口戛然而止。侍卫带着惊喜出声:“禀国君,王后与三个王子都已寻到!”
辛氏倏地转身,探出的身子几乎便要站起来,抹干了眼泪正要出声,便又咽了回去。铁奴没有发话,她不敢出声。
“在哪里找到的?人可安好?”铁奴不疾不徐地问道。
“在北山一个陷坑里寻到。王后脚踝扭伤,右臂被木钎刺穿,所幸是皮外伤,三个王子全未受伤,约莫不到半个时辰便会回宫。”
闻言,辛氏一屁股坐在地上,抚着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齐眉正抬头看着辛氏,余光看到铁奴脸上的神色有一抹松弛。
秀眉轻蹙,齐眉担心沈弄璋的伤势。
“齐眉,回去吧,叫医官去凤梧宫等着王后回来,好生医治、照顾。”铁奴平静地命令。
“是。”
齐眉应声,咬牙忍住身上的伤痛,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缓缓出了隆信宫。
半个时辰后,傅柔与三个王子果然被侍卫们护送回来。辛氏恨不能扑上去抱住铁马钎,好好检查一番他是否真的无事,然而,铁马钎名义上仍旧是傅柔的孩子,跟着傅柔回了凤梧宫,她想进去探望,却被宫中护卫拦住。
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的齐眉站在宫门口,对辛氏道:“请娘娘放心,王子钎无碍。”
冰冷的宫门被护卫关上,辛氏被隔绝在凤梧宫宫门之外,除了垂泪,没有任何办法。
又半个时辰后,傅柔一人进了铁奴的隆信宫。
铁奴腿伤疼痛,无法入睡,房中烛光长明。
但这几日不同,铁奴九天前用了新药,疼痛大减,此时未睡,乃是正在等傅柔到来。
拍拍自己的身边,铁奴示意傅柔坐过来。
傅柔一跛一跛地到了铁奴炕边,慢慢坐下。
“伤了哪条胳膊?”铁奴眼中盛满关切,目光在她双臂间游走,轻声问道。
看着铁奴憔悴的脸,傅柔心里涌起一丝感动,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左臂,淡淡一笑,道:“皮外伤。”
“难为你了,要面对这么凶险之事,还要保护好三个孩子。”铁奴伸手拉过傅柔的右手扣在双手之中,柔声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傅柔笑着道,“你这边可有什么收获?”
实则,傅柔很想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借故杀了你的三个儿子?”问题在口中转了几转,到底,还是没有问出。
铁奴淡淡答道:“已将暗算你的人抓到,正在审问,很快便有结果。”
“那些人既然敢奉命暗杀我与三个孩子,便抱了必死之心,不见得能问出结果。倒是宫外的眼线探查到一个叫姚三的专门做暗杀买卖的人近些日子失踪了,失踪前,有北镝人见过他,要他暗杀掉璋儿一家五口。”
铁奴眼神一跳,以极慢的速度沉吟着:“北镝……”
“南镝北镝原本便不属于懋合大部,也是看到荼芺部崛起才归顺过来,并没有同气连枝之心,生出异心再正常不过。”
傅柔垂下眼帘看着铁奴筋骨分明的手背,感受着粗糙却又有力的手指,淡然道。
“呵,不过是想趁我之危罢了。”铁奴冷笑一声,道。
铁奴伤情反复,已难治愈,更难再骑马征战,他自己知道,所有重臣都知道。
傅柔翻手反握住铁奴的手掌,道:“还有铁贲大哥在,不论是谁想作乱,绝不会得逞。”
铁奴仔细看着傅柔依旧明艳的眉眼,眼角眉梢透出一点纠结的愁思,却转瞬即逝。手臂一用力,将傅柔拥进怀里,道:“今夜陪陪我,我们一起等静敷那边的消息。”
“好。”傅柔始终没有抬眼与铁奴对视,却柔柔地应了一声。
平日铁奴不肯让任何人陪伴,包括傅柔。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被伤腿的痛楚折磨得汗水淋漓的虚弱模样。但这几晚他感觉良好,要让傅柔陪着,让傅柔看着,他没事,这点伤痛,这点困难,难不倒荼芺大部的酋长,拓国的开国之君!
今日所发生之事,皆是铁奴与傅柔所布之局。
因为有百突部与沙驼部的叛乱,是以葛静敷非常注意其他武将的动向。
吴悠虽然已是御史大夫,仍十分关注金柔商队,许多隐蔽的消息皆是从金柔商队处得到,包括南镝北镝与启部偷偷换取了金器和粮食。
在都城的重臣之中,只有澜山出身南镝。
实则南镝北镝在荼芺大部成立后便已经并在一起,除了驻地不同,早已是一家,所以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澜山的嫌疑最重。
但是,铁奴和傅柔都是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将领,他们知道一旦发动战争,需要消耗多少粮草辎重,仅靠南镝北镝换取的那些金器和粮食,远远不够。
况且,有百突部和沙驼部的前车之鉴,铁奴和傅柔均认为澜山不会干脆直接地反叛,而是用更为阴险的手段夺取权力。之所以要换取金器和粮食,不过是掩饰他们真正叛乱手段的障眼法而已。
为了确定他们的怀疑,铁奴假意不满傅柔不停提出认回穆建铮的唠叨,称自己病重,并在八月二十二日将傅柔软禁在王宫,不得外出。
到了今日上午,九岁的铁马钎带着两个弟弟偷偷去马场玩耍,宫中诸人不知他们的行踪,遍寻不到之下被傅柔得知,傅柔立即赶去马场,却看到胆大的铁马钎竟然骑马带着两个弟弟直奔北山,她便也立即骑马去追。
这一幕落在马场护卫眼中,便成了傅柔带着三个王子擅自离宫。
傅柔想要认回儿子争王位之心太过明显,辛氏担心傅柔得不到自己的儿子便会对铁马钎不利,这才找上铁奴,要求铁奴找回孩子,于是齐眉被连累,带到了铁奴寝宫之中。
实则,三个孩子进入马场,宫中之人却没有得到消息,皆是马场护卫从中作梗,未将消息传回宫中。
葛静敷早发现马场护卫与某些人暗中有勾结,铁马钎人鬼大,竟勇敢地带着两个弟弟当诱饵,进入马场。
待到他们三人骑马离去,傅柔一脸杀气地紧追之后,马场暗中已经有人也跟着他们一大三进了北山,偷施暗杀。
正如辛氏所误会,许多人都认为傅柔若不能接回她的儿子,一定会对另外三个王子不利,在这样的情况下,傅柔偏偏与三个孩子落了单,正是陷害她的大好时机。
然而,傅柔拼得自己受伤也要保护三个孩子周全,最终不心跟三个孩子一起落入捕猎虎熊等大型野兽的陷坑之中。
暗杀傅柔的人以为是最好的时机,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有铁奴的心腹跟在他们之后,将他们捉住,这一场布局才算完成。
但是,在这场完美的机谋之下,铁奴与傅柔却有着各自的心思。
软禁傅柔的命令是假,实际却是真。
穆建铮是他的儿子不假,但到底被穆砺琛养大,对穆砺琛的感情已不能割舍,铁奴不能确定这个儿子接回来后是否会利用手中的权力给穆砺琛提供便利。
沈弄璋长袖善舞,商道精谙,倒还折腾不出什么大事。穆砺琛到底是前朝遗子,即便他始终表现得对权力没有任何兴趣,但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确保他在得了势之后不会做出其他事来。
方是时当年哗变也只是不满穆唯朴昏庸,但到最后,他自己也败在与穆唯朴同样的错误之上!
世事难料,为了荼芺部血统,为了不让穆砺琛成为隐患,铁奴早已决定,不接穆建铮回宫,也不会认回这个儿子。铁马铮,这只是傅柔喜欢叫的名字罢了。
为了不让傅柔再过多与沈弄璋和穆建铮接触,铁奴一箭双雕,既迷惑暗中想要有所图谋的人,也将傅柔困在宫中。他相信,等他找到了有野心的那些人,傅柔这边也该因为某些消息而死心了。
傅柔对铁奴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更十分配合,并不是她认为这样做便能感动铁奴,接回穆建铮,而是不想与铁奴发生任何争执。
她是王后,朔北人进入北国后,慢慢也懂得了北国人对女人的要求——贤良淑德,时不时便会提一句,仿佛在提醒傅柔,少参与男人间的廷议,安心回后宫去做后宫之主。
傅柔知道,这正大光明的朝堂容不下女人,从古至今便是如此。
不论男人多么昏庸无能,女人多么睿智英明,这里,都将女人拒之门外。
她如今能在这里,是因为朔北蛮族尚未彻底磨去野蛮尚武慕强的本性,一旦他们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便会如这土地上曾经的王国君臣一样,排斥女人!
既然如此,她便文做贤良淑德的王后,武做上马征战的将领,左右让那些朔北人挑不出毛病来!
为此,她配合铁奴的一切命令。
但有一点,铁马铮,她的儿子,她一定要接回来!
任何人不能阻止她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