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帝心】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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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光阴转瞬, 昨夜里才绿了细柳,今日墙外那几丛开败了的桃花便顺着树梢飘洒。

    花瓣簌簌零落, 又随风翻过墙, 给素来严整的寿康宮悄悄缀饰了几抹殊色。

    此间负责扫院子的宫女铃儿见墙角积满了落英也不恼,她见那花瓣片片带着雪蕊似的纯净沾沾可爱,只将堆积在最顶上的一层用袍子兜了一捧, 心翼翼带回屋。

    掀开桌沿竹篮上樱草色的绣帕, 将采集的花瓣轻轻抖落,不觉已是蓬松的一篮子。

    抬头望向窗外,只盼着擅制胭脂的豆蔻快些回来。

    候了有一会儿, 终于瞧见人影,铃儿速速迎出去。

    “豆蔻姐姐取膳回来了?你累不累?渴不渴?我刚备了一盅酸梅汤, 是专门留给姐姐的,等你向主子交了差事, 可一定要到我屋里来坐坐。”

    豆蔻右手拎着竹木食盒, 左边肋下还夹着个方方正正的粗布袋子,暂腾不开手去戳铃儿的额头,只笑道:“你个祖宗, 又想出什么作妖的手段来?你上回掏了檐角的燕子窝害我连坐被宫嬷嬷罚了半个月的俸禄,我可不敢再跟着你瞎胡闹。”

    铃儿闻言带着一脸谄笑,顺手去接她手里的袋子:“姐姐别错怪我,上次只是意外,我早就改了的……今儿个我真是特地预备了酸梅汤慰劳你。顺便,顺便想让姐姐教我用桃花做些胭脂……”

    “我还当什么, 这事倒使得。你先预备了花瓣,回头等我得空,多做几罐给你就是了。”着不着痕迹的闪身,并没将袋子给她援手。

    铃儿得了豆蔻允诺,笑逐颜开:“那姐姐先忙,我再多去拣些鲜嫩的花瓣去。”

    豆蔻也不再耽搁,直接沿着回廊往西边跨院的佛堂去。

    太后诵完经,这会儿刚好由优檀扶着从佛堂出来,宮嬷嬷也随侍在身后。

    豆蔻规规矩矩行了蹲礼:“ 请主子金安。”

    太后也早瞧见了她。“今儿个回来的倒早,领了什么点心回来?”

    倒也不是真的关心,不过寻常问话。

    膳房每旬会事先呈了膳食单子上来,但太后素来不经心,一般都是由着他们安排。

    若是赶上不对口味的也不会斥责,只随便赏了人。

    到了她这年纪,身份地位又超然,也就格外豁达好话。

    “禀主子,今日给您老奉上来的点心是栗子面的饽饽,另配了蜜饯和驿马新送来的话梅,想来是她们知道您老最近胃口欠佳。”

    太后听完却难掩失望:“好好的饽饽就当用玉米面揉了才对,加什么栗子……”

    宮嬷嬷在一旁笑应:“您老这不是难为御膳房那些厨子吗?谁敢给您呈那些粗食上来?况且栗子健脾养胃,也能强健筋骨。”

    太后不再埋怨,随口吩咐豆蔻:“既是好东西也别糟践了,统统拿去给丫头们分了吧。”

    豆蔻答是准备退下,太后却见她肋下还夹着个布口袋,不像是寿康宫的家什,不免多问一嘴:“你胳膊底下夹着的又是什么?”

    “禀主子,袋子里装的是经文。”

    太后微微一愣:“是你诗雯妹妹抄的?怎想起来装进口袋里面?”

    “主子容禀,这经文是长春宫的三等宫女素蓉进奉上来孝敬您的。”豆蔻低着头老实答道。

    太后似是努力回想了一下:“素字开头的?哦,我想起来了,是那日你顺路带来给贤妃送点心的那个?”

    “回主子的话,正是那宫女。奴婢与她是方才在御膳房门口碰上的。她前几日得了您老的珠花,心里感念您的恩德,所以这些天赶工抄了一整卷法华经,是要替您祈福呢。奴婢想着,这总归是她一片孝心,便没辞,正算晚些供到佛龛里面。”

    太后闻言点了点头:“她倒是有心了。虞儿,你帮我想着,回头再拣些年轻丫头们喜欢的零碎儿赏过去,别让那孩子白辛苦……罢了,也甭改日了,你这就去我私库里面拣上两样,这年纪大了,忘性也大,过两日怕是连那孩子在哪处当差都浑忘干净了。”

    宫嬷嬷笑着应好,太后带着优昙先往堂屋去了。

    豆蔻见状也拎着食盒,准备把里面的饽饽拿去给姐妹们分食了。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宮嬷嬷却把她叫住。

    “你把那素蓉奉上来的经文先予我看看。万许里面字句有错漏,让神明们见怪反而不好。”

    豆蔻答了声是,暂放下食盒,又褪下布袋,露出里面一个不大的红木匣子,看样式不甚起眼,也有些年头了。

    宮嬷嬷眼仁瞬间一缩:“这匣子是哪来的?”似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豆蔻见宮嬷嬷神色不同寻常,赶忙回她:“禀嬷嬷,这也是宫女素蓉呈上来的,是怕经文污损就用家传的旧物盛了……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忌讳?都怪奴婢粗心。”豆蔻白了一张脸,着就要跪下去。

    宮嬷嬷摆手,“我只是瞧这东西眼熟,你不必慌。”着从豆蔻手里取过那不大的木匣子。

    “你去忙你的吧,这东西先放我这里。”想想又道:“也不必和旁人起。”

    豆蔻见宮嬷嬷语气随和,眼神却犀利,忙郑重应了声是,什么都不敢多问。

    宫嬷嬷见豆蔻走远,直接拿了匣子,拐进佛堂边的茶水间掩上门,这才伸手在匣子底下扣动了某处隐藏的暗榫。

    木匣啪嗒一声被弹开,里面平平整整摞着一叠儿手抄的经文,还不是一般的楷体,而是通篇梵文,字字如珍珠般细腻精致。

    真是好字!

    顾不上欣赏,宮嬷嬷紧着伸手掀开层层纸片,匣底霎时露出一整面镂刻的、栩栩如生的观音大士像,和底层浑然天成。

    若仔细分辨,那佛像的面容竟和堂屋里正饮茶的太后娘娘有九分像。

    再想到那日和烛薇形貌相似的丫头素蓉,估算下年岁,宫嬷嬷心里基本有了底,又迅速合上盖子。

    这旧物离宫二十载,想不到如今竟以这样的方式又辗转回来了……

    犹豫了一瞬,她终究还是拿着匣子往堂屋去。

    太后正半倚在罗汉床上,听优檀给她讲着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报恩故事,老半天才见宮嬷嬷拿着个木匣子进屋,起初她也没留意,还当是宮嬷嬷从库里挑出来准备赏人用的。

    却见宫嬷嬷断了口若悬河的优檀:“你们且先下去,优檀在外头守着,莫让旁人进来,我有事向主子禀报。”

    太后见这阵仗,也不禁坐直了身,目光不由聚焦在宮嬷嬷手中的物件上。

    “这是?”

    完,大睁双眼站起身。

    她颤着双手,把指腹触到那不起眼的木匣底。

    等盖子再次被开启,匣子里的经文便映入眼帘。

    她也无心顾及字迹的华美隽秀,只把它们胡乱拨到一边,任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暴露于视线之内。

    不过刹那,太后原本平和慈祥的脸立时老泪纵横,泪珠儿顺着布满褶皱的两颊滑落,直至晕湿了匣内的经文。

    “真是老天有眼啊!”太后边哭边笑,像是疯魔了一般。

    宫嬷嬷见状赶忙在一旁给她拭泪:“知道您这么念旧,老奴就不该呈了这东西上来……”

    太后强忍着平复了情绪:“我这是高兴的,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临闭眼还能再看见这旧物。”

    可是东西的主人却再见不着了。

    她一边,一边用手抚摸着匣子上被光阴蚀刻的纹理:“那孩子用这样的险招把东西送到咱们眼前,怕是有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宮嬷嬷顺着她的话安慰:“能有您眷顾,便是再大的磨难,也都会过去……”

    太后却没再留意宫嬷嬷了些什么,她看着手中木匣,一缕思绪已飘远。

    距离烛薇那孩子到自己身边服侍,已经有三十余年了吧?便是回想她最后一次入宫谢恩,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起来,这匣子并不贵重,材质和制式均中规中矩。装首饰嫌它,装胭脂瓶又不够深。

    只因匠人讨好,把底层的观音像故意照着彼时自己的画像雕绘,才被内务府奉上来。

    烛薇幼时便跟着自己抄经,见了这匣子竟爱不释手,后来干脆把每日誊写的经文都置于匣内。

    直到她26岁离宮,也只独独讨了这一件东西带走。

    她那日一边叩头一边流着泪:见了这匣底的观音,便是见着了主子……

    太后抹了把泪,怎能不惋惜。

    烛薇身世坎坷,入宫时才12岁,却早早失去了父母和家人庇护。

    她一个孤女,外表看着怯弱,骨子里却是个要强的,初来时年纪腕上没有什么力道,便每日夜里悬了沙袋练字。后来大一些,换了个近身伺候的职司,仍没日没夜的替自己抄经祈福。

    她是个仆从,但自己一辈子没有诞育亲生子女,唯一带大的那一个,还不能当做寻常孩子来看。

    日久年深,除了名分上差一层,两人和亲母女又有什么两样。

    只要不出大框,能给那孩子的一切荣宠,她从不吝啬,甚至连已经去了的大格格,她名义上的嫡孙女都曾嫉妒老祖宗偏心。

    再往后,自己千挑万选,给她寻了个彼时认为最好的归宿-太傅费家,想着他家家风清明,虽费仲淘前头有过一房妻室,但烛薇身份上终究吃着亏,难做原配嫡妻。所幸费状元一介文人,想来总惹不出大错,保她一世富贵总不难。

    先头几年她还经常召烛薇进宫见驾,后来朝堂上党争愈演愈烈,有人讹传太后娘娘看重二阿哥甚于皇储。

    为了避嫌,她便狠心不再召见。

    后来费家突遭大难,烛薇那孩子也没能幸免于难,就连她七岁的独生女儿都陨在了外头。

    一番倾覆,她大病一场,痊愈后第一件事,便是把当朝储君当着皇帝的面斥责了一顿。

    那是她唯一一次和皇帝红眼。

    可是事关国祚,总不能因她私怨而把手伸向朝堂。

    退一步讲,儿子尚且不是亲生,这孙子又能当了几分真?

    她索性从此偏安一隅甚少露面,是真恼了这些污糟事。

    前几日,头回见素蓉丫头,她还当是因为思念过甚才恍惚如此。

    今日再见这旧物,起初是不敢置信,现在细想,无论从容貌、年纪和脾性上都对了个严丝合缝,更别有这匣子为证。

    烛薇是什么人?那是素来以自己安危为重的一等妥帖孩子。如果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不会把这物件的来历传出去。

    再往深想,素蓉如今在长春宫当差,这事恐怕也并不简单。

    她一个犯官之后,是怎么苟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偷龙转凤进得宮门?

    难不成,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被逼无奈沦为了她们争权夺势的棋子?

    不行!这事耽搁不得。

    “虞儿,你现在马上替我到长春宫走一趟,无论如何把那孩子囫囵个给我领回来,若是贤妃不放人,便是我的懿旨……”

    想想又觉得不妥:“不,还是低调一些,那孩子身世特殊,不能弄出太大动静。”

    两个人关起门又商量了一番终于定下章程。

    宫嬷嬷将前事安排妥当,郑重一拜:“主子放心,老奴必不负您所托。”

    002

    贤妃今日身上乏累,又难得没有大事沾手,便多歇了会晌。

    等她起身已是未时三刻,春分和芙蓉在帐外听见动静赶忙上前服侍。

    “今日怎的如此燥气?”贤妃一边抱怨,一边接过芙蓉呈上来的簌口茶汤。

    “想来是几日没下雨积了潮热,要不奴婢去内务府要些冰来镇在外间?”芙蓉接过茶碗请示。

    “那倒也不必,还没入夏就用起冰,怕是生受不住,我如今不比你们年轻姑娘,哪里敢贪凉。”

    贤妃着起身下地,心里念着,也该把老四和九的屋里人定下,这两日就送过去。

    九那儿好,就拣了新来的宫女云若,老四那里,要是他没有特殊算,便把素蓉送去,左右这些天素兰已经把她教出些样子了。

    这工夫,外间的绿乔来报:“主子,寿康宫的宫嬷嬷求见。”

    贤妃显然想不通候宫嬷嬷这时候来做什么?

    自从自己十年前代掌凤印,太后便鲜少过问后宫的事。便是有事,一般也就遣了优檀或是豆蔻过来。除了上次选抄经侍女劳动了宮嬷嬷出面,年后两宮还没有什么交涉。

    “宮嬷嬷可是带了明旨来的?”贤妃下意识地问道。

    “奴婢见宮嬷嬷空着手,她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只拿了个巴掌大的盒子,倒不像是传旨。”

    “我知道了,你且去正堂伺候,我在更衣,让嬷嬷稍待。”

    贤妃一边由着宫女们伺候穿衣绾发,一边猜测寿康宫那位的用意。

    而候在堂屋里的宫嬷嬷,心里其实比贤妃还没底。

    她从进门便四处量观望,却没瞧见素蓉丫头,心想万一她是在贤妃身边近身伺候的便有些为难了。

    一盏茶后,贤妃由春分和芙蓉扶着来到堂屋。

    两边互相厮见,宫嬷嬷心下更加拿不准,只因素蓉也并不在贤妃身边。

    “嬷嬷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是皇额娘她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细论起来,宫嬷嬷是仆,贤妃是主。但宫嬷嬷作为太后身边的老人,纵使贤妃位份再高也要带着三分礼敬。

    “回贤主子的话,也无甚紧要事,缘是太后娘娘风闻您风寒痊愈后落下了夜咳的毛病,正赶上今日寿康宮整理内库,找出了碗口大的一株灵芝,她老人家念着您替圣上的后宫操劳,实属不易,便嘱咐老奴将这灵药给您送来补身。”

    贤妃风寒咳嗽已好得差不离,况且也没有长辈无端给辈送礼的道理,她顿时更摸不清头脑,“亏她老人家如此惦记着我,让我这做媳妇儿的简直无地自容了。”着示意身边的春分去接过宫女手中的木盒。

    宮嬷嬷接着话头继续铺排:“贤主子一向最是恭孝,太后娘娘这也是投桃报李。”

    贤妃似乎从这话里捕了个影儿,继儿试探:“嬷嬷这话便是折煞我了,便是寻常人家,也最是讲究一个孝字。莫皇额娘惯常慈爱万里挑一,便是冲着今日这般体恤,我也要日日敬着她老人家,只是空有那孝心,也没机会使。”

    贤妃心里明镜似的,眼下太子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余下在世的几个成年阿哥又都蠢蠢欲动。

    圣上那边今日扶起了这个,又按下那个,倒像是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可见心中的人选未定。

    这个时候,太后的意思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别看太后久居深宫从未插手朝堂,且她近年来一心礼佛,旁人早当这位老祖宗散尽了烟火气,一心当个世外仙,可贤妃在这后宫摸爬滚了这么久,更是在圣人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自认还是能摸清脉门的。

    易储一事,太后她老人家的一句话,抵过朝堂上一干文武大臣的千言进谏,万人陈词。

    便是没有这么大的功效,至少也是万金不可求的定弦桥口。

    今日宮嬷嬷来,一看就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能借机使力攀上这棵大树,何愁老四会败于老三母子之手。

    故,无论宮嬷嬷绕了一大圈所求为何,贤妃都算不遗余力地照办。

    而与此同时,宫嬷嬷深觉前言垫得也差不多了,便将话口抛了出去:“这么起来,老奴今日来,还真要替太后娘娘向贤主子你讨一个人情。”

    贤妃绷直了身板微微前探,目光炯炯:“嬷嬷但无妨。”

    宫嬷嬷笑道:“也不是甚大事,缘因今天一早,寿康宮里的抄经侍女诗雯不知怎的突染了急症,到方才我离开时已经烧得不能起身。”

    贤妃看她话音一顿,顺着话茬叹声:“这可如何是好,我听这经文一日都断不得,定要连续抄上七七四十九日,经七个轮回交替方显诚心。”

    上一回,宫女诗雯能被选上去,便是因为暮荷被宣妃杖责后不治身亡。

    后面太后重病,宣妃被禁足,贤妃本以为可以坐享渔利,哪想到太子围猎的一箭让老三母子博取了圣上的同情又守得云开。

    此刻听宫嬷嬷提起抄经的事,贤妃第一反应,是以为太后顾忌诗雯的亲妹妹是未来九福晋,算自己半个儿媳,这才遭了排斥,心里顿时有些警惕。

    宫嬷嬷却还在继续往下做戏:“我听诗雯那丫头,她做秀女时有个叫做雅珠的姐妹,汉文满文都写得行云流水,因诗雯她卧床不能动笔,意欲将功补过荐了此人上来。老奴想着贤主子手里定有这宫人的去向,遂此番僭越替太后主子问上一句……”

    贤妃闻言脑子转了几转。

    雅珠便是素蓉,素蓉便是雅珠,宫嬷嬷知道不知道此事?是故意挑着这时候要人的?

    接下来,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想把人今日送去给老四是才起的念头,还没同旁人。

    而那一日太后见了素蓉,除了多赏了珠花,也没有过分偏爱。

    今日宫嬷嬷进门提的也是宫女雅珠……

    可事情如此凑巧,贤妃又有些存疑。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恐怕要等着亲儿子来才解的开,这人不能这么轻易给出去。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宫嬷嬷这边也要给了交待,不然结下仇便没处修补。

    “嬷嬷问的真赶巧了,你所问的雅珠,便是我长春宫里的素蓉丫头,前几日还得了皇额娘赏的。”

    宮嬷嬷一脸惊讶:“竟是那孩子?可见是和咱们主子有缘。眼下这人在此处伺候吗?老奴倒是眼拙没认出来。”

    贤妃笑答:“那丫头领了差事去淑姐姐那替我传话去了,此刻倒是没在。”

    宮嬷嬷自然不肯轻易罢手:“左右老奴无事,便替主子多候上一时半刻也无妨。”全然一副不见到人就不走的架势。

    贤妃无法,只好搪塞:“哪有让您等个丫头的道理。若她真是皇额娘用的上的人,我定会把人给寿康宫送过去,倒是皇额娘那,恐怕不好久离了嬷嬷您照应。”

    宫嬷嬷看到这份上,也没法再磨蹭下去。左右贤妃答应了送人过去,谅她也不敢反悔。

    “如此,贤主子今晚送人过来的时候,顺带让那孩子带上行李,也省得折腾。老奴回去复命,便先告退了。”

    贤妃听这话里话外,竟是一夜都不想等,心里疑心更重,口中却答:“此事好。春分,替我送送嬷嬷。”

    003

    同一时间,长春宫南边正门外。

    九贝勒徵骐一身戎装,显见是才从马场回来,都没回阿哥所换身常服。

    他此刻正背着手在大门口踱来踱去,且这状态已有些工夫了。

    他也不叫门,只时不时向路口张望。

    身后跟着的太监实在看不过眼。

    “主子,您方才不是听清楚了吗?王爷他被圣人传去问话,没这么快回来。要不您先进去给贤主子请个安?老在这儿晃荡也不是个事儿啊,再,您这身装束也太扎眼了。”

    九贝勒翻来覆去想了两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求四哥帮忙,见自己的跟班好没眼色,加上心里忐忑,难免带出些情绪:“爷要是就这么进去了,还怎么求四哥帮我话?”

    眼看三月过了一大半,贤母妃那一点动静也无,要是他自己不主动提,怕是要竹篮水一场空。

    正着话,东边主街上转过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安亲王的随侍太监邓子。

    九贝勒瞬时眼睛一亮,阔步迎了上去,而于马上穿着朝服的安亲王也瞧见了他。

    “九弟?怎么站在门外不进去?”马上的人奇道。

    九贝勒仗着一腔孤勇,也没畏缩:“四哥,我有件事想单独和你。”

    安亲王看了看左右,下了马,向邓子使了个眼色,众人皆在他带领下往巷子里退去。

    “什么事,在母妃宫门前还如此毛躁,眼看都要成家的人了,就不能稳重些?”

    九贝勒听了责备只扬头嘿嘿一笑:“本就不是该稳重的事。四哥,我想让你帮我向母妃讨个人。”

    “什么人?”

    “一个宫女,才入宫不久的。”

    “你大婚在五月,眼看就要开府建衙,也确是该选些伺候的人了,回头让内务府呈了名册上来,你再细细挑,若是实在没有合用的,便是四哥从府里挑些好的给你也使得。”完,就要携着他往门里去。

    九贝勒拉住他袍袖:“四哥,我想要的,是在母妃身边伺候的人。”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那你同我这作甚,自己找母妃讨去。”

    九贝勒显是真急了,跺着脚喊着前头脚步都没停的那人:“四哥。”

    安亲王无奈转身。

    “四哥,我从没主动和你讨要过什么,我只开这一次口,算我求你。”

    安亲王看着他目光切切,充满热烈,如一团火焰在其间跳跃,正是个不死不休的架势。

    安亲王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兄弟硬不下心,终究叹了口气:“我应下了,等会帮你在一旁项。”

    九贝勒这才收起脸上的严肃,揽住安亲王的肩膀,满脸喜气阔步往里去。

    两个人将将入了二门,就赶上春分扶着寿康宮中的宮嬷嬷往外走。

    宮嬷嬷看见来人从容施礼问安,安亲王和九贝勒自然不肯受,还不忘问候太后她老人家的近况。

    等人走远了,安亲王若有所思,复又紧走几步往正堂去。

    贤妃正吩咐屋里伺候的宫女:“去把人叫来吧,就我有话要问。”

    安亲王和九贝勒便和出门传话的绿乔擦肩而过。受了她的礼后,两个人跨过门槛。

    “给额娘请安。”

    “都起吧,怎么今日这么晚才过来,是朝上有什么事耽搁了?”这话显见是问的安亲王。

    “也无大事,就是皇阿玛留了儿子并几个内大臣商量着下个月围猎的事儿。”

    贤妃闻言皱眉:“又到了这时候……这次出门旁的不论,这头一样,千万注意了安危。”

    安亲王知她是因为老三坠马的事后怕,忙:“额娘放心,此番太子留守京畿,英亲王也须留在王府养伤,儿臣并九弟连着余下的兄弟们陪在皇阿玛身旁,定保他老人家一切无虞。”

    贤妃这才略放心:“如此便好,你们也要留神自个儿,别为了出风头就往那密林子里钻。”

    安亲王忙:“额娘放心,儿臣省得的。”想想又道:“额娘,方才宫嬷嬷来过?”

    贤妃方才不觉得如何,一旦疑心是素蓉勾连了寿康宫自攀高枝,便带着莫名火气:“嗯,宫嬷嬷来向我讨一个人,是要给太后她老人家抄经的。”

    安亲王表情有一瞬凝滞,随后笑道:“儿臣好奇,是哪个丫头有这样的福分,能让老祖宗特意遣了宫嬷嬷过来要人?”

    贤妃怒气更盛:“就是前几日才从膳药间过来的宫女素蓉,原是叫雅珠的那一个。我倒是不知道,她竟是个能通满汉两文的才女,难为她在我这里屈尊做了个末等丫头。”这话是给安亲王听的。

    安亲王却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脸色发白的九贝勒。

    “儿臣倒以为,老祖宗能从我们长春宫里选人,是对我们的信重,母妃当重赏了那宫人,另告诫她往后在寿康宫用心办差,也好替我们尽尽辈的孝心。”

    贤妃见儿子似乎没有一点怒意,想来他有自己的安排,也就释然:“如此,等会我便让福顺把人送过去,也省得让皇额娘等急了。”

    九贝勒闻言赶忙:“儿臣等会回西三所刚好顺路,不如交由儿臣代劳,想想也该去向老祖宗问个安了。”

    安亲王没言语。

    贤妃看了看自己儿子,只推:“你大婚在即,要准备的事情颇多,先留在我这,定下府邸的人事再回,一个宫女倒劳你贝勒爷相送,传出去成何体统?”

    九贝勒无法,只好应是。

    安亲王看了眼窗下的自鸣钟:“儿臣等会还有事,如此就不等九弟了。”

    贤妃自然不会留他,只让芙蓉去后面取了一摞名册出来给九贝勒过目。

    九贝勒看着满目名字,心知这上头,再挑不出他念着的人……

    而安亲王出了正堂,却没急着离开。

    他绕过廊道,只驻足在一处影壁后的月亮门口,邓子乖觉在外头守着。

    片刻后,绿乔领着素蓉从月亮门里出来,看见安亲王背着手不辨息怒看着她们,赶忙行礼问安。

    安亲王对绿乔吩咐:“你先去母妃那复命,这丫头随后就到。”

    绿乔不敢多问,绕过影壁远远躲开。

    姝菡知道宫嬷嬷来向贤妃讨了自己,也知道事情已经落定,正沉浸在满怀欣喜,等见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安亲王,挂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成霜,冻得她通体泛寒。

    她可没忘,安亲王是因何把她放在长春宫的。

    “王,王爷。”

    不是她胆如鼠,实在是这位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让人不自觉就升出一股敬畏。

    他此刻脸上挂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姝菡一联想这两日想方设法逃离长春宫,前前后后所使的招数,想来在这位将权谋运用到登峰造极之境的皇子面前,她相信被拆穿只是或早或晚。

    不,不定对方已经看穿,所以才在这里堵她。

    安亲王看着眼前的女人由满脸的欣喜变作瞬间惨白,将花容失色诠释得淋漓尽致,似乎取悦了他心里某处压制的痒意。

    然后他果然冷笑出了声音。

    姝菡便更怕了。

    她强撑着不大听使唤的双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奴婢还要去殿里给主子谢恩,奴婢先告退了。”

    完,便逃野似地向着影壁的出口夺命而去,似乎只要绕过这道墙,便能逃出生天。

    不过跑出去四五步,身后一只大手便攥住了她的。

    随着她被强拽回去,又被迫转过了身,对上那个表情依旧算得上是温和的安亲王的俊颜,她的脖颈顷刻也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直把她逼在身后影壁凹凸的龙纹浮雕上。

    “你以为出了这长春宫,我便拿你没奈何了吗?你听了我的秘辛,我留了你的命,我以为,你该明白应把自己摆在哪儿,也该清楚如何进退。”

    姝菡感受到脖子上带着茧子的大手传递的热度,也知他此时并没有用真力,甚至尚且留着余地,却仍觉得腔子里沸成一片,连喘气都难。

    “奴婢只是想避开这个三月,奴婢绝无背主之心。”情急下也顾不得矫饰。

    安亲王听了这话似乎更恼怒:“我若想讨你入府,便不是三月,你又待如何?”

    姝菡如闻一声惊雷,被劈在当场。

    方才她听到了什么?安亲王,讨她进府?她要避开的,是那个愣头青九贝勒啊……

    安亲王看着姝菡茫然神色,瞬时也觉出不对。

    回过味,才了然。这女人并不是防他。

    原来九弟他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许是这个结果取终于悦了他。

    就在姝菡以为自己会被他生生勒死在这墙根的时刻,对方松了手。

    “寿康宫那里,此番要的便不是你,我也会想了办法送别的人去。如今看来,是你,更好。”

    姝菡尚没从这位爷态度的大变中回过神,他已然继续自顾自地往下。

    “你阿玛在军中的履历我已经看过,实是个可用的。我前日已给呼兰府的总兵去了密函,一个步军校总能胜任。”

    姝菡心里腹诽,哪个要沾你的光,可嘴里却还要老实谢恩。

    “奴婢代阿玛谢王爷提拔。”

    安亲王似乎看出她的不经心,只逼近了她,将她再次堵在墙上,顺势伸出手,这次却不是掐着她的脖子,而是抬起她的下颌让她与自己平视。

    “你若笃定能让寿康宫护得你一生一世,大可对我如此敷衍,不过你却要明白,太后她已是垂暮老朽,而这天下,终究会是我的。”

    这话何止僭越,简直是大逆不道,却由这人口中轻易就吐露出来。

    姝菡背靠着墙,觉得要么是安亲王疯魔了,要么是自己,她竟从这狂妄自大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灼热。

    这热度烫得她脸颊发热,心口也随着不安跃动,直到月亮门里传来走动的声音,姝菡才回过神。

    她拼尽全力推开了眼前喜怒无常放肆嚣张的男人,这一次终于成功逃出了这方天地。

    身后的人也没再追过来。

    可是姝菡有种隐约的绝望:寿康宮尚不能入他眼,自己能有何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