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亲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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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近黄昏的禁城, 处处透着疲累。

    连日头也失了白日里的燥,只堪堪斜挂在城郭角楼的兽脊檐牙下, 看着像是个将熄的灯笼。

    福公公适时正长春宫的正殿堂屋里出来, 眼见暮霭中那团火渐渐西沉,脸上崩着的笑也终于随着天边颓相消散在晚风里。

    他用眼角扫了一眼侯在门口的、刚刚换了身绸布春衫却手挎粗布包袱的宫女,以及她身后扛着行李卷的太监, 满脸倨傲且夹杂着不耐烦:“咱们主子隆恩, 厚赏了你五十两金子,命你日后在寿康宫代主子好生服侍太后娘娘,咱家奉命送你一程, 这便走吧。”

    姝菡知道贤妃此刻不耐烦再见她,只按着规矩在门前叩了头。

    福公公头也不回阔步走在前头。

    他身后跟着的是惯常在身边伺候的徒弟英子, 此刻双手捧了黄花梨的木托,猩红的绸布上依次躺着五只拳头大的金锭, 在最后一抹残照里, 金灿灿地直晃人眼。

    姝菡起身紧走几步。

    一时没留神,曳地的衬裙刮上一旁的花枝,险些拉扯她一个趔趄。

    六见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却也差点把行礼给丢到地上。

    姝菡见福公公已走出老远,伸手够向六肩头的铺盖:“六公公回吧,这行李我拿得动。”

    想她如今在整个长春宫里的风评已经一落千丈,那些看热闹的人明日指不定编排的多难听,何必带累旁人。

    六却把嘴一撇:“怎么?攀了高枝便要翻脸不认人了?你六爷爷偏要和你杠上。”着负气地往上托了托行李卷,绕过她大步走在前头。

    姝菡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我今日走了,你却还要继续在这院子里当差……”一改往日乖巧无伤的语气。

    六似是没听见一样,连脚步都没顿,随着鼻息哼出几个字:“我乐意。”。

    姝菡此刻方有些拿不准,她想尽办法离了长春宫,到底是愚蠢还是明智。

    想躲的纵躲过了,却招来更大麻烦。

    先不那位爷对自己此寿康宫寄予的“厚望”,且看贤妃如今态度,未尝没有个开罪的意思在里头,只不过碍着太后的威势不好发作,只怕想等着日后清算。

    但转念想到寿康宫里,有着她自便孺慕的慈和长者,也有着母亲旧年留下的点滴往事,又立时提紧包袱,定下心来。

    福公公已行到绛红宮门外的鎏金铜狮处,见身后人没跟上,停步在兽脚处略站了站。

    既然捧着主子的赏出门,这一路上怎么能少了受赏的人应景儿。不得,待会儿会碰上些口舌利索的,正好让人知道知道,太后是如何看重长春宫,他们贤主子又是如何恭孝至诚的。

    姝菡无心理会福公公的心思,只提拎着裙裾无声跟在后头,过于宽大的衣袍令她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往西南走了约么一刻钟光景,寿康宫便到了。

    守门的太监应是早得过吩咐,见福公公把人送来,一边紧着差人到内院报信儿,一边将人让进门。

    片刻后,宫嬷嬷现身来接人。

    福公公按着贤妃吩咐,本欲当着太后的面把人交了,也好顺便表表心意。

    宫嬷嬷却道:“太后娘娘正在佛堂诵经,贤主子的孝心她老人家领会了……”

    福公公遂带着两个太监失望得回去复命。

    宫嬷嬷含糊着吩咐院子里的粗使宮人:“把姑娘的行李全归置到主屋的罩房里,再烧些热水备着。”

    素蓉这名是不会再叫了,雅珠也不能做准,到底该怎么称呼,要看主子一会儿赐下个什么才好告布众人。

    宮嬷嬷只把人带到佛堂门口,等姝菡跨过门槛,在外头掩了门。

    姝菡便穿着身旁人临时周济的、不合身的绸衣,挺直腰杆掩饰着局促、且激动地看向堂屋里的楠木床榻。

    那上头坐着满头银发的太后,屋子里暗,看不清她面容,却直觉是个可亲的长辈。

    这一刻,姝菡突然有些怯了,到底,是给老人家添了麻烦。

    太后逆着光,见个宽袍长袖的丫头进来,有着她旧年印象里熟悉的挺拔姿势,亭亭立在门口。

    她向她招了招手:“好孩子,走近来给我看看。”声音和煦得如春日里明媚的艳阳。

    这话她前几日也过,在正堂里,赏赐珠花那回。心境却大不相同。

    姝菡依言上前,撩起罩衣缓缓跪了下去,用母亲亲身教过的、她所能展现的,最美好的仪态。

    “菡儿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松龄柏寿、福泽千秋。”

    入宫以来,她几乎每日都要跪人,还是头一遭这么虔诚。

    太后多年没有听过普渡寺泓一大和尚批的这段评词,隔了年头再闻,连了三个好字,又亲手将姝菡拉起。

    姝菡不敢立得更高,只由太后拉着手半蹲在她身侧。

    太后看不过,赏了她个蒲团坐着回话。

    “好孩子,先告诉老祖宗,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如何冒名进得宮?”

    姝菡就着蒲团,依在楠木榻太后的脚边,定了定心神慢慢的诉来。

    先把这几年被岚姨照抚的恩德挑着好话了一箩筐,再摘去雅珠断发抗命选秀一节,谎称是自己有意进宮。

    至于入宫后的事情,自然也是拣了光鲜亮丽的来,诸如做秀女的姐妹汀兰和阿蘅如何和气;教习的寒姑姑怎样热心帮衬;膳药间的顾嬷嬷和灵芝把自己当做一家人般相待;便是提到长春宫,也不忘夸上一句六公公仁义,素兰春分姐姐周到……

    似乎这宫墙内外,她逢着的,便都是大善之人,没受过一丁点磋磨。

    不止伤心困苦的事不提,就连九贝勒和安亲王那两起悬案,也一并咽进肚里。

    唯恐再给老祖宗添了烦恼,无形中裹乱。

    太后透过蜷在脚边的人儿,似乎又见着了昔日里那个要强的孩子,虽少了些被她惯出来的轩昂气度,却是一样的招人疼。

    听着她不急不躁地讲,太后便依着旧时习惯去抚她头顶的毛旋儿。

    总有半个多时辰,屋子里已一片黑,故事讲完,短暂寂静。

    太后没有叫人掌灯的意思,似乎那光亮一起,屋子里平宁馨和的光景便会像幻影般消散。

    宮嬷嬷看看天色,敲响菱花槅的门板。

    她进门时,姝菡正将头半枕在太后的膝上,太后满布皱纹的手掌自然地抚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不尽的慈爱,是副寻常人家共享天伦的样子。

    于这深宫大内却是难见的一景。

    “老奴僭越了,知道主子和这孩子亲近,可今日天色已晚,总要等人归置齐整了再到您近前伺候,况且,这孩子来的急,怕是还空着肚子。”

    太后晚上寻常不进膳,听宮嬷嬷提醒,方后知后觉:“是我老婆子糊涂了。传我的令,让御膳房备了酒席来,等吃饱喝足了,今夜就跟着老祖宗去主屋住。”后面却是朝着姝菡的。

    姝菡赶忙跪直了:“奴婢知道老祖宗疼我,可奴婢不能仗着您的宠逾越,况且,奴婢今日才第一日伺候,就要惊动御膳房夜里动灶,且要劳烦嬷嬷和姐妹们为我操持,奴婢心中难安。”

    宮嬷嬷也忙劝:“主子心疼这丫头何必急在这一时,您成日里诵经,不是老教导老奴凡事不可太近,要讲究个细水长流?怎么到了这会儿,您自个儿反倒忘了?”

    太后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佯作气的哼哼两声,却自己忍不住破了功。

    “今日我高兴,便都听你们的。”

    002

    转日,后宫里私下传递的道消息里,便新添了一条:寿康宮新去了一名叫做菡儿的抄经侍女,听在太后娘娘跟前十分得宠,她不仅破例得了二等的出身,还直接住进了寿康宮主屋后面空置多年的罩房。

    晚些,便有人扒出这宮女的来历,真真十分传奇,竟是一路从秀女到医女,再晋身到长春宫的末等宫女,如今摇身一变直接去了寿康宮抄经。

    有人羡慕这人在太后身边当差实是体面,也有人嘲笑她弄巧成拙弄不清谁掌着后宫实权。

    姝菡被太后护在寿康宫的院墙里,偶尔也能听见院子里的姐妹闲磕牙,只一笑置之。

    流言这东西,你越是想要澄清,想要压制,便越是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何况,她这点“风光”在这偌大皇城的惊涛骇浪里,连个水花都算不上。

    果然,过得几日,冷饭无人愿炒。宫墙内传递的热议话题,转而变作这个月被抬往各个皇子府邸的人选,身后又暗藏了多少故事。

    姝菡于此事并不上心,奈何耳边风闻的多了,哪怕是只言片语几经拼凑,也渐渐融成了完整脉络。

    其中和她算是有些交集的,便有三个人。

    其一是咸福宮的蔡佳·银琦,也就是姝菡做秀女时同屋里最东墙住着的那人,被淑妃娘娘送去了哲郡王府,辞是伺候孕中的郡王妃。这话的人,眉眼间带着暧昧不明,生怕别人不谙其中真意。

    其二,长春宮的末等宫女宝济·云若,于日前被赐给即将到宮外开府的九贝勒,因他大婚在即,云若便以侍女身份先“近身服侍”,日后的封诰想来要等未来嫡福晋进门才可期。

    而最后一个,也是长春宫里的。几经验证,姝菡方确定的是先头遭贬的宫女素玉,此番给安亲王做了“格格”,且是被安亲王妃亲自接走的。

    这个结果倒是让姝菡有些没想到,不过很快也抛却脑后。

    因这事,倒让她再次想起安亲王那日对自己的狠话,真想只当耳旁风。

    到底,安亲王想要拿捏她,一是用索多木的擢升做饵,二便是以势压人,倒激起她三分泥人土脾气。

    姝菡也知这样不妥,但在太后的羽翼保护下心也长野了,于是不自觉反感那位爷大权在握生死予夺的做派。

    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何其荒唐可笑。

    无论她想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那里。

    正应了安亲王所,太后地位再尊崇,也有护不得她的那天。

    他若想取她命,好比碾死只蝼蚁。

    偏他没有动手,不动手也就算了,似乎还有意将她归入麾下。

    如果放在入宫前,姝菡对于这样专横自大的安排定然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只有仰仗着他,才有一线希望拉白家下马。

    带着这样矛盾的心境,姝菡踏踏实实在寿康宫的院墙里扎下了根。

    起初因着太后娘娘的另眼相待,同殿的宫女多少对她带着或是防备或是观望的态度。等过得十天半月,众人发现她除了每日给太后主子抄经,偶尔听她老人家讲古,是个话不多且好相处的主儿。

    渐渐的,也有人率先伸出了橄榄枝。

    从一份点心,一个荷包开始,慢慢变作找她学字,又或是邀她参加宫女间的聚。

    她既不拒绝,也不热络,倒让旁人生出个平易近人的结论。

    除了以上,她便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看书临贴。

    太后看姝菡自来了寿康宫,便没出过院子,活得和她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差不离,便有意让她出去松泛松泛,免得年纪拘坏了性子。

    这一日,敬嫔为贺八福晋镝子满月,特意请了恩典,在宝华殿内办了场宴。太后娘娘作为曾祖辈的老祖宗,自然要送了赏去。

    这一遭,太后便遣了姝菡出门。因怕她迷路,又叫了粗使的铃儿同往。

    姝菡之前也有机会外出,皆被她找借口拒了:一是心有杂念想借着抄经静下心来想想往后,再则,也怕出门撞见不该见的人。

    这一回,却不好推。

    汀兰听自己又换了主子伺候,已经先后托人捎来两封信,外带两朵宫花。

    姝菡回信已经写了厚厚一沓,却没想好能找了谁托,关键是还想给汀兰带去几本自己备下的字帖,再捎带上几只新得的云毫笔。

    东西算不得贵重,但不好假手他人。

    于是,在寿康宫躲了这些时日,姝菡终于还是带着铃儿出了门,主子的赏让铃儿端着,给汀兰的回信和还礼只装了个包袱拎在手里。

    铃儿是个活泼话多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姝菡偶尔应她,她也不恼。

    走到半路,铃儿突然惊呼:“菡儿姐姐,我的腰牌不见了。”

    姝菡低头一看,她出门时挂在腰间的木牌果然不在了。

    宫里人多且冗杂,这木牌好比是人的另一张脸,寻常过禁制或宫门,便以此物为证。

    不能顺利通行是,被人捡到冒用犯了错可是要数罪并罚的。

    姝菡知道此事可大可,先安抚她:“铃儿先莫急,许是方才走的急掉在路上了,我们往回去仔细找一找。”

    两个人便原路返身,姝菡在前,铃儿跟在后头。

    刚拐进方才途经的一处花园,姝菡便见着一个穿着亲王吉服的高大身影独自坐在门口的八角亭中侧对着自己。

    姝菡下意识扭头就跑,却正撞上身后急行过来捧着托盘的铃儿。

    两个人瞬间碰了个仰倒,而托盘上水润滴翠的一整块翡翠如意,立时碎作了两截。

    再一抬眼,亭子里的那位爷已经走到近前:“还敢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