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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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过脑子想, 姝菡也知,安亲王这一个滚字, 定是带着杀之而后快的心境才从牙根里挤出来的。

    这一声怒气落地, 自带着雷霆万钧,她却感胸腔子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反而落回了原处,终得解脱。

    虽是被当头喝骂了, 姝菡心下如蒙大赦。

    她也无暇再去顾及失了翡翠如意该如何回寿康宮复命, 只强撑起酸软骨肱踉跄几步,逃也般地奔着园子北边某个显眼的角门跑去,恨不能把压顶的风狂雨骤悉数甩个干干净净。

    浑浑噩噩七拐八拐, 也不知跑了多远,远到后面的几座大殿已经变作茂密树丛掩映下的一道虚影, 而身后也没有人追上来索命。她这才靠在一棵梁柱般粗细的油桐树上大口喘着粗气。

    硬挺着的身子骨卸了力,脑子也早乱成一团, 似一蓖麻线纠缠不清。

    她早过了无知者无畏的懵懂年纪, 又是经历过家门巨变的畸零人,怎么会听不懂安亲王话里话外的纳娶之意?

    按,他一个皇子, 又是亲王之尊,不得日后还会再进一步,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便是在长春宫时,他但凡透出个意思,都不需当面挑明,贤妃连眼皮都不会眨便会把她即刻送去他府中, 连顶轿子都不用,顷刻就能定下她的终身。

    可他偏没有,他放了自己去寿康宮。

    今日缝上,他不但放下身份开了金口,还难能可贵放低姿态出一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话来。

    若换做别个知情识趣的女子,只怕早就欢天喜地感激涕零,还要叩谢他大恩。

    便是自己,纵是对他的通融包庇没生出以身相许的情意,但为了大局和情势着想,也理当假做感恩戴德,再欲迎还拒应下,这才是保全自己和亲人的上上策。

    但她实是做不到。

    母亲生她养她,父亲又谆谆教化,她虽苟活,却也负着费氏一族上百年风光霁月的傲骨,难道因着身世坎坷卑微,为求一世荣华无忧,就得砸断骨头自贱其身予人做个唯唯诺诺的妾?

    况且,还是那人高高在上的施舍。

    “谁在里面?别装神弄鬼的,还不出来?”

    姝菡正在此间胡思乱想,冷不防闻听外头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声音。

    她方才慌不择路,只据了树木的影子知道是往东北向行了一段,却拿不准确切进到那处殿室的界限。

    外面的人又提着嗓子问了一遍,姝菡整了整一身凌乱,这才应声往外去。

    绕过片秃枝果木,前方倏忽开阔许多,景象却和东西六宫雕梁画栋的景致有些格格不入。

    斑驳的红墙上爬满青绿老苔,丛生的枯草从屋顶的残破瓦片中探出,一个穿素服的宫装女子正站在一口水井边,她脚边放着个担水的木桶,铁皮箍子卷了刃露出朽木的糟烂瓤子……

    那宮人正在量姝菡,姝菡也在看她:看年纪,总有四十岁上下,看装束是个粗使的宫人,身上的宫衣虽整洁却已经洗的泛黄。

    姝菡不免疑心,难道自己竟不心走到了冷宫的地界?但方位又似乎对不上。

    对方不等她想明白已经率先发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此处?”

    姝菡上前告了个恼:“这位姑姑好,我是寿康宫的宫女,本来领了差事出门,此刻却不慎迷了路,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寿康宫又在哪个方向?”

    那宫人窥了眼姝菡的腰牌,信了大半,只好言劝她:“这里是绛雪轩,你既是寿康宫的人,怎么会闯到这儿来了,趁着没人发现,赶快回去吧。”

    如果姝菡只是个初入宫禁的普通宫女,定会好奇问上一声绛雪轩是什么所在,又为何不许人靠近。

    可这三个字入得她耳,便如芒刺在背勾起她少时的一些回忆。

    她当真蠢笨。看到这里人迹罕至,到处是枯枝残叶,又是这么个方位,她竟一点没往正解上想。

    这回也不用人指路,她辞谢了那位姑姑,便欲直接顺着西边的路向南回。

    那宫女却在她走出几步后叫住了她:“敢问这位姑娘,可认识寿康宮里伺候的烛薇?”

    姝菡转过身,复又仔细看了眼那宫人,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却不算对她剖白身世。

    “这位姑姑,你方才的是谁?我新来寿康宮伺候,倒没见过。”

    那人又连连摇头:“许是,许是我弄岔了。姑娘快回吧,这里不能久留。”

    姝菡朝她点了点头,不再多什么,复又转身寻路。

    002

    姝菡知道这处绛雪轩,还是年少时听她母亲私下里同她讲起。目的,大概是个引以为戒的意思。

    起来,在数十年前,这处绛雪轩连同它当时的主人,也曾是个传奇的所在。

    时年里面住着的,是个汉家女,在未入宫前乳名唤作茉儿,曾是前朝大儒齐审聪的嫡长孙女。

    茉儿姑娘最初是因为德容兼修才作为官女子被选进宫中的,且初时是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虽她没有正经的品阶,却有着御前行走的殊荣,很得主子们信重。

    那时候,当今天子旻裕亲政不久,正是意气风发大展抱负的年纪。他纳了汉人大臣孙世杰的谏言,大肆擢选汉人入朝为官,同时也选入了不少汉家女充入后宫,以便向世人昭显大清立国的皇恩浩荡和天子意欲大同的决心。

    齐家这位女官便是其中的表率,且常替了太皇太后去三大殿传话问安。

    一个是胸有丘壑的少年天子,一个是诗书满腹的御前女官,不过半载,这位齐茉儿姑娘,便被抬举封了齐贵人,直接住进了离乾清宫不远的绛雪轩。

    本应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好姻缘,可惜好景不长。

    天子心折于这位齐贵人的才华美貌,对她异常迷恋,半年里椒房独宠不算,有次酒后失言,竟要为她罢黜后宫。

    以皇后为首的六宫粉黛对这位身份特殊的异类早就看不顺眼,以惑乱君王为由将官司到了太皇太后驾前。

    太皇太后盛怒下便斥责了彼时已经身怀六甲的齐贵人,并让她在慈宁宫的青砖上罚跪。

    等到皇帝下朝赶来,她腹中的孩子早保不住。

    皇帝自责非常,沉痛之下为此罢朝三日。

    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十数载,其根基远不是一个刚刚亲政的傀儡皇帝可比。她甚至当着皇帝的面召来了诸位顾命大臣,拟好了废帝的旨意就差盖上玺印。

    在女人和江山之间,皇帝终于妥协,选了后者,自此再没踏进绛雪轩的院墙。

    那齐茉儿先时还带着幻想,拖着衰败的身子硬挨了两年,却只等来了宫中几位皇子皇女诞生的喜信。于是,于某个初秋的清早,她一把火焚了从前皇帝写给她的诗句,自戕在绛雪轩的楼阁里。

    太皇太后闻听后,欲降罪诛了齐家三族,皇帝当晚亲往慈宁宫与之密谈,允了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入宫,封了荣妃。

    此后绛雪轩便成了宫中禁地,只余下两个旧宫人守着。

    直等到太皇太后薨逝,这位齐贵人才被追封为妃,虽得了个“珍”字为悼,却因她自戕的罪责永无资格葬入皇陵,连她住过的那处,也似乎被圣人遗忘,就一直荒废下去。

    这段皇家秘辛,姝菡当年听得惊心动魄,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今日途经此地,她难免替宮室的旧主唏嘘,也更加理解母亲同她讲这段秘闻的苦心。

    都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世代出情种,但无情起来,又有哪个女子能够生受……

    003

    转过交泰殿的后墙,总算是归入正途。

    姝菡望着通向寿康宫的主街,有片刻犹豫。

    那碎了的翡翠如意尚留在和安亲王偶遇的园子里,理应取了回来。便捧回个残骸,也好和太后娘娘有个交待。

    管她是罚,是撵,是容情,总要见着东西才好话。

    且给汀兰带去的东西慌忙中也落在那里,虽信里没有什么秘辛,给旁人看见总归不妥。

    唯一担心,是不知道安亲王此刻走了没有。

    姝菡硬着头皮,顺着从寿康宫出来的原路往前行去。

    边走还边量周遭的情况,但凡见到苗头不对,便准备往回返。

    行了有一会儿,终于到了地方,只是从外面看不出里面动静。

    姝菡贴着半月形的门,探出头观望,倒也能直接看见先头安亲王所处的那处亭子,此刻并无人。

    她壮着胆子又朝前走了几步,见周遭没什么动静,便快步往碎翡翠的地方而去。

    一旁的柳树后突地转出个人影,险些吓得姝菡立时晕厥在路上。

    “菡儿姑娘,您这边来。”

    姝菡崩着身子走过去:“邓公公。”扫向他身后,却没见旁的人。

    “姑娘无须看了,王爷此刻去了养心殿面圣,只留下咱家在此候着您。”

    姝菡闻听那位煞神不在,也顾不上纠正邓公公错用了敬称,只觉得松了口气:“公公等在此处,可是有事交待?”

    “是,王爷让咱家在此候着姑娘,是留了两句话。”

    只要他人不在,姝菡还是能够镇静自持的:“公公请讲。”

    “这头一句,您先时碎的如意,不必寻了,回去也无须对旁人提起。”

    姝菡想了想,听口气,安亲王虽然被拒了,仍守信替自己填上这窟窿,且听意思,也不须自己露面。

    明知应该叩恩,可一个谢字太过轻慢却不出口去,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问下去。

    “这第二句呢?”

    “王爷他,来日方长。”

    姝菡脸上的感激瞬时僵在脸上。

    再难琢磨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邓公公见姝菡脸上全然没有喜色,又凑近了一步:“按,咱家没这个立场去劝姑娘,也不该插手主子的事儿。但您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咱们爷几时对人这么容让过?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金銮殿上坐着的圣人,也没给王爷甩过这么狠的脸子,您回去自己掂量掂量。”

    姝菡张嘴欲辩解两句,邓公公却摆了摆手。

    “咱家身上还有旁的差事,须得回了。您回寿康宮候着也好,在此处等同伴也好,千万别再往左了想。若是还是想不明白,值当是咱家今日的这番话,您就没听过……”

    姝菡心中五味杂陈,只把满腹心事藏匿在胸。

    “谢公公提点。”

    园子里风不止,姝菡的心也不静。

    偏铃儿此刻腋下夹着来时的木托盘,从园子南边进来。

    她面色如常来挽姝菡的胳膊:“姐姐等急了吧?我见姐姐久没回来,怕耽误了差事便先去了宝华殿,敬嫔娘娘赏了好大一锭银子给我们……”

    姝菡瞥向她腰间失而复得的腰牌,断她的滔滔不绝:“回吧,我累了。”

    回去后,也再没和人提起,这一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值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只是次日一早,案头无端出现了一只白瓷药瓶,带着淡淡的佛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