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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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

    姝菡屏住鼻息, 强咽下白瓷碗里最后一口黑稠的苦药汤子,边咳边往下压着胃肠里翻江倒海的灼烈感。

    床边的豆蔻赶紧把碗接过放回床头, 回身去拍抚她瘦削脊背。

    “好了好了, 顾嬷嬷了,吃完这一剂,明日便换成川贝雪梨, 那味道便没这么冲煞人, 再吃上三日准管好。”

    姝菡苦着脸去够药碗旁边事先备下的渍梅子,含了一颗在口才觉好受了些。

    “我没事,就是咽的急躁了些, 这两日,真是辛苦豆蔻姐姐了。”

    豆蔻失笑:“你我姐妹间道什么辛苦, 倒是你,出了趟院子, 怎么就把自己搞得那般狼狈?”

    豆蔻这话问的不假, 姝菡前日领旨去宝华殿派赏回来时,确实不成样子:衣服也破了,手也伤了, 连捧出去的木托盘都磕坏了底。

    太后当面问起原由,姝菡只能谎称路上不甚跌了跤,这才含混过去,连托盘坏了为何翡翠如意无恙都没敢提,幸好太后也没有深问。

    本以为事情揭过,那位爷鞭长莫及, 自己总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可不想当天夜里,姝菡不知怎的,觉着身上燥热,手脚发凉。等次日私下里寻豆蔻帮忙看过,竟是烧了一宿不自知,这下也惊动了旁人。

    太后原是吩咐下去请御医来的,姝菡央告再三,加上宫嬷嬷在一旁劝,这才勉强拦下,最后到底还是找了顾嬷嬷亲自悬脉。

    顾嬷嬷当场给了个外寒入体、忧思郁结的结论,随后开了苦口良药,太后又把煎药送饭的差事直接给了通晓医理的豆蔻,只字不提将人外迁的话头。

    姝菡知豆蔻问及那日的情状是好意关心,可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在外头被个皇子给吓唬了,只能避重就轻:“许是犯了忌讳,冲着了什么。”也算是真真的大实话。

    豆蔻见她不愿多,不再追问:“菡儿妹妹你也无须多想,这几日只好好养着,主子跟前有我们照应呢。我先去前头回话,也好让她老人家安心,等午间我再来看你。”

    姝菡欲下地送送她,却被按住:“你就别折腾了,吃了药捂着发发汗,不定晚上就能大好了。”

    姝菡只好告罪,了声“姐姐慢走。”

    豆蔻一只脚已然迈过门槛,似乎想起来什么,复又转头问:“对了,我昨日见你案上摆着瓶御用的生肌膏,倒不像是顾嬷嬷调制的,隐约带着檀香气,可想想又不太对症,不知妹妹是哪儿得来的?”

    姝菡瞬时顿住,强扯出个笑回她:“我也没留意是谁放进来的,醒来时就在那处,想来是主子见我伤了手才赏的,我倒没来得及用。”

    豆蔻也就不再问。“那你好好歇着,我先回了。”

    待豆蔻走远了,姝菡这才披衣下地。

    桌案上的白瓷药瓶还在,却换了个位置摆,果然是被动过。她连忙又去开旁边的木匣子,取出放在上层的经书,底下露出来的,是自己叠好洗净的荼白色绢布,上面的纹理还是放进去时的样子。

    姝菡忖着,这东西虽寻常,但来历终归解释不清。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置就把它放在太后赏回来的红木匣里,不知有没有被豆蔻瞧见,她又会不会生疑。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姝菡头疼的很,复忆及邓公公那句来日方长,心下戚戚,又迫自己不再去想。

    她这两日烧得迷迷瞪瞪,连做了几场梦。

    今日一早醒来,依稀记得,昨夜是母亲时隔多年终于入梦,梦里正是她一脸哀伤痛惜讲起绛雪轩陨了的齐茉儿娘娘。想来是自己路过绛雪轩撞见那处的旧宫人,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醒来这半晌,姝菡回味着梦中母亲的音容笑貌,突然忆起一件顶顶要紧的大事。

    母亲曾言,她离宫前留了件东西在这寿康宫里,正是那位去了的齐娘娘的旧物,因出宫前要经过数道门上的反复盘查,她担心无法将此物带出宫去,这才藏到彼时住过的屋子里,也恰是姝菡眼下住着的这一间罩房。

    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更不是宫里在册的御用品。而是,那位齐娘娘生前亲笔所书的一本手稿,里面除了一些古籍评述,还有她生平最得意的百余篇辞赋诗文,以及十数篇日常琐碎的随笔,多是在孕中所述。

    这本书原也不是齐娘娘所赠,而是母亲偷偷藏匿起来的,所以过不了明路。

    听母亲讲,得来手稿的那一年,正逢朝廷选,也是绛雪轩里那位齐娘娘病重之时。

    她院子里一名唤做吉兰的宫女,因见自家主子势微,便托关系另寻了门路去了旁处当差,而彼时刚入宫的母亲便被分去绛雪轩顶了她的缺儿。

    而后不过半月,齐娘娘每况愈下,于自戕前命人焚毁圣人留在绛雪轩的几份御笔,连同她这些年存下的古籍和书稿,都要悉数付之一炬。

    母亲便是那时捧来炭盆往里投放的宫人。

    昧下这一本,当时没做他想,只觉得那是当世奇女子的毕生心血,烧了可惜。

    后来绛雪轩封了,宫人们被遣散,母亲凭着一手漂亮的行楷和乖巧的性子,被宫嬷嬷挑中,这才去了寿康宫伺候。

    她藏书稿的时候,并没想到当日齐娘娘会死。当时也觉得后怕,却仍不舍将它毁了,往后只能将它藏得更深。

    姝菡虽不知手稿中写的什么,直觉母亲秘密藏着东西,必定不止是因为钦佩那人的才华,其中定有不寻常的地方,才会让母亲冒着丧命的风险。

    她想到这里,顾不得规矩,先从屋里将房门闩好。

    回过头来,直奔酸枝木的架子床。

    她依稀记得,母亲过,这床底有藏东西的暗格,要趴在地上往上才可寻。

    姝菡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到关窍,等七手八脚拆开查看,里面是空的……

    姝菡站起身,在屋内四处又环视了一周。

    除非挖地三尺,不然哪里还有藏东西的地方。

    无法甘心,复又回到床边查看,费了番工夫,终于被她发现端倪。

    床底暗隔与上面床板之间,竟还有薄薄一层间隙,要掀开第二层板子才可见。

    抽出夹板,顺手摸上去,是块防水油布。

    姝菡按耐住心里的紧张,将东西取出来,又心拨开外头包裹着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蓝色封裱的线装手稿,上面几个隽秀凌厉的字迹写着:赚杀鱼儿,却没有落款注出著书者何人。

    再往下翻,果然内容和预想的相差无几,是那齐娘娘的亲笔书稿无疑。

    姝菡看了看时辰,刚刚到未时。

    这个时间,众人皆在前头忙着,太后也该在礼佛,应该不会有人来探病。

    但是安全起见,她还是没有把闩好的房门开。另随手取了几本医书放在手边,以便随时把手稿混藏其间。

    便这样,姝菡坐在书案前,从头到尾,把这本齐娘娘的遗作通读了一遍。

    竟没发现什么不妥。

    难道,自己想错了?

    再细细读了,除了后面几处寄情的词句透着不平和萧索,诸如“玉炉香断霜灰冷”,又或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凄凄靡靡之诉,任是谁看了,都没什么可指摘。

    姝菡无法,复将手稿用油布包了,重新藏回床下暗隔,这才开了门,躺回床上阖上眼边养神边沉思。

    接近午时,豆蔻照例将午膳端了来。

    今日除了鸭脯和笋干两道菜,额外配了盅白腻的浓汤。

    姝菡按着太后教导的养生之道,用膳前先舀了半勺汤送入口中,顿时齿颊生香,不出的舒坦。

    “豆蔻姐姐,今日这汤这么鲜,我竟没尝出是用了什么熬制的。”

    “也不怪你喝不出,这鲫鱼汤是御膳房的冯厨头亲自熬的,本是奉给太后主子的,主子听你这几日轻减了许多,便特意赏了这高汤给你补补。”

    姝菡惊叹:“竟是鲫鱼汤吗,我怎么一点腥气都没喝出来?”至于谢恩的话,自要留待当面。

    “冯厨头那是什么人?他凭着这道汤专门伺候圣人的灶头已经快四十年了,别他亲自上灶,便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做的汤头也绝不会让你尝出一丝土腥气来。”

    姝菡笑道:“那还真是好手艺呢……”

    豆蔻又道:“不过我倒听,他虽擅长造汤水,但唯独有一样食材不敢试炼。那食材便是大补之物鹿胎。因这事别人还专给他取了个绰号儿,叫冯九勺,意思便是,也有一勺好汤是他做不出来的。”

    姝菡听着豆蔻眉飞色舞,先时还当个热闹听,等她一席话完,姝菡猛然被点醒。

    “若是那鲫鱼汤中掺和了鹿胎呢?两物可能抵消了腥气?”

    “怕是不能吧,不然那冯厨头不早将两样混了来做,也就不会被嘲笑冯九勺了。”

    姝菡想要问的有了答案,便将话题转开:“老祖宗疼我,将这样的补汤给了我,我若不贴上几两肉膘,当真对不起她老人家的厚爱。”

    “菡儿妹妹确实太单薄了些,主子了,须胖些才有福气。”

    两个人又扯了几句闲,豆蔻还须去前面当差,看姝菡吃完,帮她把家什端走,又晚间再来,这才走。

    等外面的脚步声渐逝,姝菡忙趿鞋下地,又将房门牢牢闩好。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床架边,重新将那本赚杀鱼儿取了出来。

    直接翻到后半本,接近尾声的地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上面某段随笔清清楚楚写着:今日心神不定,六郎宣来御医与我请脉,也没能出个子午寅卯来,只照例开了平安方,且嘱咐近两个月多进补。然那御膳房的冯厨头越发的不尽心,今日端来的鲫鱼汤竟带着冲鼻的腥气,想着是为着腹中的麟儿所喝,便咬牙悉数咽了。只盼他日后出生是个孝顺的,知道他母亲当日为他吃得多少苦……

    姝菡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要害,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冯厨子做了一辈子汤水,从不见腥气,唯独拿鹿胎没有办法。

    那么,若齐茉儿当然所服的汤中带腥,十有八九是被掺了鹿胎进去。

    姝菡记得,《药经》中有言:鹿胎性温、无毒,入肝、肾、心三经,有活血、化瘀、大补精元之功效。

    这么来,那齐茉儿产,真正原因竟不是因为被罚跪,可是能算准了她当日受罚,且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活血的鹿胎掺入她当日补汤的幕后元凶,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