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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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姝菡幼时自四岁便开蒙, 五岁始习字。

    她临过最多的帖,并不是闺中训诫, 也并非诗书词赋、经史子集。

    案头经年累月用墨汁浸染的厚重书册, 是一部又一部晦涩难懂的佛经,上头一字一句,皆是母亲用心节选摘列。

    她那时候虽天真懵懂, 难解其中奥义, 但时常听母亲:经文里头有大智慧、大境界、大慈悲。

    此后抄得多了,便也从那字里行间悟出些稚童也可参透的浅显道理来。

    待成年后细品,方知所言皆是因果二字。

    《涅槃经》中有云:三世因果, 循环不失。便是劝着人多施善行,勿造恶业, 如是方能种善因、结善果,不然现世不报, 来世也必遭反噬。

    道理姝菡虽懂, 却是直到今日才有些信了这因果之。

    否则,她在世十六载,未曾有一日作恶, 如果不是因着前世业障的果报,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犯在这位煞神安亲王的手中?就连离世前都要再撞上一面。

    想到这里,姝菡攥紧了手中书稿,并不跪下行礼,也不回头睬身后发问之人。

    用不了一会儿,她就要亲手将这部齐茉儿娘娘的遗作呈到圣人跟前。

    无论圣人愿不愿意剥茧抽丝找到害死昔日挚爱宠妃的真正死因和幕后元凶, 进而罢黜东宫,但对于怀着叵测用心呈上书稿的始作俑者,他便是为了皇家体面,也断不会再留着自己命。

    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在意他安亲王的喜怒。

    姝菡冥想之际,安亲王已负手立在她面前。本是一副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模样,待看清姝菡此刻满脸慷慨决绝的凛然之势,终归察觉出她的反常。

    再低头往下看,她手里握着一本约莫两指厚的书册,因日久年深纸张的色泽早已泛黄。

    “手里拿的是何物?”

    姝菡原想着,安亲王晚来,必定急着去里面给皇帝和太后问安,未必有空和她消磨耽搁。

    没想到他会过问这要紧之物,权宜之下遂答:“是本诗文,想托了八贝勒的太监捎去给宝华殿的宫女汀兰。”上次给汀兰的信是铃儿送过去的,想来安亲王必定知道,刚好此时用来搪塞。

    安亲王却不信:“拿来我看看。”

    姝菡推脱:“万岁爷并诸位王爷贝勒爷均在里面,奴婢不敢耽搁王爷的正事。”

    安亲王疑心更重,在姝菡的惊呼声中劈手夺过她手中紧握的、那本题曰赚杀鱼儿的手稿。

    姝菡一时间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他并看不出其中的不妥。

    安亲王粗粗翻阅了前头几页,所作尚属正常,不过是一些典籍的注解评述;再往后看,是近百首辞赋,笔触像是出自个女人之手,确属上上之作;等翻看到最后几页,随处可见“六郎”“绛雪轩”的字眼,他终于知道,姝菡因何一脸冷峻,那是赴死的决然。

    而这本书稿,不止是扳倒东宫一脉的秘钥,更是夺人性命的无情锋刃。

    安亲王合上书页,额头的青筋迸起,手上力道过猛,攥着书册的指节几无血色。

    如果此刻姝菡抬头看他,定会发现他的情绪早已出离愤怒。

    安亲王用闲着的那一只手指向低头不语的女人。“你这个……”

    也不知后面是想骂句蠢货,还是什么,总之准不是好话。

    却还顾忌着里面随时会出来的圣人。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将书册在自己的怀里收放妥帖,只转身吩咐随行的邓子:“带她出去,躲得远一些。”

    完朝着门内走去,再不看惹怒他的那人。

    可不过两步,又不放心地丢下一句。“要是一会儿我伴圣驾出来还看见她在此处,便摘了你全家的脑袋。”表面是对着邓子发狠,实际何尝不是冲着姝菡而去。

    邓子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样的旨,知道他主子是个言出必行的,吓得立时去央求仍立在砖道上的正主。

    “菡儿姑娘,菡儿祖宗!求您给条活路吧。您要是犟在这里,咱家在禁城外上至七旬的祖母,下至总角的甥儿,俱要给您陪葬了。”完,竟是噗通一声跪在当场。

    姝菡此刻像是个强撑不过的提线人偶,也随着安亲王的离去瘫坐在地,甚至已经无暇顾及邓公公给她叩头有多么于理不合。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是:齐茉儿的书稿失了,扳倒太子的唯一机会便没了。她怎么会如此无用……

    邓子看姝菡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左右并无旁人,赶忙把人搀起来,也顾不得后面会不会惹了她不快,只半拖半扶把人往寿康宮的门外带。

    门上的人见了这个架势,哪能不拦着。

    邓子无法,只得晾出他主子安亲王的腰牌:“长春宫贤妃娘娘有件要紧的东西找不见了,想着之前是菡儿姑娘走前归置的,咱家奉了王爷的令,带姑娘回长春宫回个话,等贤妃娘娘问清楚了,咱家再亲自把姑娘囫囵个儿的送回来。”

    门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这菡儿姑娘是老祖宗的心头肉,且拿不准长春宫的贤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敢应声。

    姝菡这时已经缓过来大半,也知邓公公不过听差办事,何必为难他。

    “我随了邓公公去去就回,若太后主子问起来,便我回来后亲自向她老人家解释。”

    这才顺利出了寿康宮的大门。

    002

    邓公公带着姝菡向北行了一段,见已偏离了圣上归銮的正途,这才找了处亭子候着。

    也不敢再多话。

    上次他劝过一回,看来这位菡儿姑娘是一丁点也没听进去,不然也不会让主子爷动了那么大火气。

    他索性把人放在亭子里独个儿坐着发呆,自己却站在亭子外头。

    也就两刻钟的光景,邓子在心里把身后坐着的姝菡骂上了十七八个来回的工夫。一抬头,便看见自家主子爷从岔路上过来。

    他忙拎着袍子麻溜地迎上去。

    安亲王也不理会他,径直朝着亭子里坐着的人过去。

    姝菡自然也看见了,却仍没起身,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里头。

    安亲王没计较,撩起袍子坐到她对面的石凳子上。

    邓子欲把自己的袍子给他垫上,却听到安亲王的吩咐:“你去路口望着,见了九,就让他先回阿哥所,我待晚些再去找他。”

    “嗻。”邓子退出去,把空间让给随时可能擦出火星儿的两人,不知该担忧还是庆幸。

    姝菡仍似个木头人一般,没有动作。

    待邓子走远,安亲王方了话,用着比方才平和许多的口吻:“知道那本手稿是谁的?”

    姝菡答:“知道。”

    “呈上去想做什么?”

    “算是物归原主吧,那里头也有圣人的诗,虽然只占了一篇……万许万岁爷高兴,赏了我出宫……”

    “编,继续往下编。”安亲王信她才有鬼。

    姝菡咬了咬牙,见安亲王此时没有降罪的意思,且按常理推算,太子若倒了,于他应是更有利才对,遂壮着胆子恳求:“这物件对王爷既无大用处,可否将它还给奴婢,不管日后奴婢因这册子捅出多大的娄子,绝不会攀扯上王爷您和贤主子。”

    安亲王听了这话,顿时气得站起身,转眼工夫,已经在她咫尺掐上她的下巴。

    “敢情这亭子里的凉风还没把你吹透?就那么急着寻死?好,好的很,皇阿玛应没走远,你就拿着这册子追上去,里头藏着绛雪轩那位的真正死因,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真有这么硬。”

    完,将怀里的书稿拍在汉白玉的石桌上。

    姝菡挺直了背,头一回这么实心实意跪下给他磕了个响头。

    拿起那千斤重的册子,头也不回朝外迈腿。

    “你可想清楚了,便是圣人信了这物件的来历,你也躲不过一个千刀万剐。那位是怎么死的不重要,幕后真凶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去揭他老人家心里的那道伤疤。管她齐妃是死于太皇太后之手,抑或是皇后之手,你可别忘了,在那之前,让她真正心死的,是圣人的薄情寡义,弃之如敝履。她弥留之际尚要拼着自戕也不和圣人合葬,这根刺你索性一并拔出了算。”

    姝菡没想到,安亲王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把这大逆不道的话了出来,一时间顿下了脚步。

    安亲王再接再厉:“不过别我没事先提醒你,待你死后,你生前同族血亲、友邻故旧,甚至扯不上关系的潜在同党,都要步了你的后尘,可惜你是没有那一天,活着见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

    姝菡动了动嘴唇,实在拿不准安亲王是不是在蒙她。

    “太后娘娘,总会眷顾一二的……”

    “你这时候还想指靠着老祖宗?老祖宗不被你气得风疾复发就算天幸了。退一步讲,真到了那时,宮嬷嬷自然会想办法把事情瞒得风雨不透,等一切落定,那些人的坟头早就遍布了青蒿。

    姝菡似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线生机,扶着八角亭的梁柱慢慢滑向石阶。

    为了报仇,便要抵上无辜旁人的命,那她和那些手握利刃伤人的歹徒,又有何分别。

    轰隆隆,天空一声雷鸣,姝菡阖了眼,复又起身,顺着渐渐湿润的青石路往前行去,似游魂般漫无目的。

    安亲王弯腰从地上拾起被姝菡落在地上的书册,收进袖袋。

    他抬头看了看转瞬暗下来的天,缓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  徽徽:你从来只疑我是你前世的业障,焉知我不是你此生救赎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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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碎荷声、赚杀鱼儿两句都出自王夫之的清平乐·咏雨(下附全文)

    清平乐·咏雨

    作者:王夫之 (清)

    归禽响暝,隔断南枝径。不管垂杨珠泪进,滴碎荷声千顷。

    随波赚杀鱼儿,浮萍乍满清池。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

    释义(参照baidu注释,可能有讹误):

    归巢的鸟雀唱响空漾灰暗的天际,阻断了通往故国的归路。

    雨自顾酣畅地淋在岸边杨柳树上,凝聚成珠泪一颗一颗滴碎在池塘,哪肯理会破了满池风荷的宁静。

    鱼儿们随波逐流,疑那雨滴是投喂的哺食,浮游于水面争相接喋,状似覆在清澈池塘上的满目浮萍。

    在这遮天蔽日的苍茫云海之后,谁又能相信,一抹斜阳仍在普照着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