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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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康宫里新来了一对家燕, 就将巢筑在主殿罩房的屋檐下,这几日从天不亮便叽喳地叫闹不停。

    姝菡拘在房中将养多日, 门都不曾出去, 平时除了看书便是喝了药补眠,此刻听了这吵闹反倒清醒,便随手拿了本医书在灯下细读。

    等天大亮了, 她用灯钎戳灭了摇摇欲坠的油火儿, 复又将印染着莲花的织纱灯罩拢好,这才又躺回被窝里佯作休息。

    少时,豆蔻便敲门进来, 手里端着最后一剂汤药。

    姝菡这才坐起身,互相问了好。

    豆蔻从外面就看见窗下燕子忙着垒巢, 便拿前些日子掏了燕窝的铃儿揶揄。

    “不定是被铃儿那促狭鬼惊走的那一对,它们定是知道菡儿妹妹是个心善的, 才择了此处栖息。我见妹妹这两日门户闭的紧, 想来也是怕吓走了它们?”

    姝菡半答半隐:“若真是那一对,可真不敢撵了去,若它们失了这一处巢穴, 再择新所怕是要呕了心血,那才是罪过。”

    豆蔻似有所悟跟着点点头:“难怪咱们主子坚决不用活物入药,便是燕窝都不肯用血燕,原是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妹妹所言倒应了她老人家所想。”

    姝菡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润肺降燥的川贝雪梨,一饮而尽。。

    待将碗重新放回木托, 才发现豆蔻腰间挂着的腰牌和平日用的不同,竟是太后颁旨用的那一块。

    “豆蔻姐姐这是领了差事出门?”

    “嗯,昨儿个顾嬷嬷要替主子配了下个月的滋补丸药,宫嬷嬷今日着我去太医局借了主子近三个月的医案出来,也好让顾嬷嬷辩症制方。

    姝菡本是好奇随口一问,听到这个答案,眼睛瞬时一亮。

    “姐姐可否带我同去?”

    豆蔻疑惑:“你才刚好,就想出去闹腾?我可不敢应你。”

    姝菡忙解释:“我已大好了,且这几日在屋子里也憋闷的很,姐姐便带着我出去松泛松泛,正好同去看看顾嬷嬷和灵芝妹妹,她们这几日为了我也是操劳不少。”

    豆蔻犹豫,“待我禀了宫嬷嬷再吧。”

    “那姐姐在前面稍待我片刻,我梳洗了就去寻你找嬷嬷项。”

    豆蔻虽不知道姝菡因何非要走这一趟,还是应允。

    两刻钟后,姝菡如愿跟在豆蔻身后出了门,她袖子里藏了张纸笺,写了两个大致的时间,一会儿就要用到。

    其实,对于姝菡而言,出门便意味着风险,她实不知在哪一处会撞见被她触怒的安亲王。

    但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此去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启泰十二年到启泰十三年间,太医局里存档的医案。

    医案这东西,自来都是由太医院里专门的吏目管着,寻常人别借出来,便是想要查看都是禁忌。

    尤其是皇帝的医案,更是轻易不能示人,太后和后妃们的差着一层,也要对应了身份才借的出。

    姝菡知道今日机会难得,才如此冒进。

    自两日前读过齐娘娘生前的书稿,姝菡便疑心她产前遭人暗算误食了鹿胎,据蛛丝马迹所指,姝菡有个大胆的设想。

    眼看真相就要浮出水面,却缺失了其中重要一环,即是这鹿胎的来历。此番便要着落在那段时间的医案上头。

    太医局管着这一摊的吏目有两人,一个姓史,一个姓云,其中史为主,云为副。

    今日豆蔻和姝菡去时,两人中只有一人当值,便是年纪稍年轻的云吏目。他做这个差使也有三年,自是识得豆蔻,姝菡虽和他不熟,但做医女时偶尔也和他过交道。

    云吏目听她们要调阅太后的医案,先是照例验看了腰牌,然后便带着两人进了储藏着医案和各类医典的后院。

    他进院后顺手里面扣好了门闩,只因另一个同僚生病告了假,门上无人看守,而医案眼下放的杂乱,怕一时不好翻找,关了门省得旁人趁乱溜进来。

    此处收藏着本朝开国以来所有的医案和前人的医学著术,因三日前刚经过翻建,眼下还有很多装订好的书册临时摞在房门边的条案上来不及上架。

    “实是对不住,这两日人手不足,正忙乱,昨日才归置好圣上的那部分医案,余下来不及细致整理,等会儿恐要费些功夫。”

    豆蔻忙:“不紧的,大人慢慢寻,如此倒是我们给您添乱了。”

    云吏目忙:“不敢,不敢,两位姑娘也是领了主子的令办差,某自当尽力。”

    姝菡望了眼前数排高架,转而好心道:“若云大人信得过,不如指了大致方位,我们姐妹一起跟着找找?”

    对方有片刻犹豫,可想到屋子里堆积如山的卷牍,加上这两人算是信得过的旧识,便指着靠南墙深处的几排高架:“应是在那左近,上头皆是太后她老人家和各位主子娘娘的脉案和药案。若此处没有,便是被史大人放在了后面新辟出来的房间,那处却不好让两位过去。”

    姝菡明白,里间陈列的恐怕是圣人的医卷,那才是真正要紧的,除了皇帝的敕令,无人可调阅,所以云大人才分为谨慎。

    “我和姐姐便在外间先寻吧。”

    豆蔻看了姝菡一眼,随即应了声好,那位云大人则转身去了里间分头找。

    豆蔻择了靠墙最末一排翻找,姝菡自要和她避开,便从次一趟开始。

    她惯常读书,一目十行迅速浏览着卷脊上的注记,片刻便叨见了自己想要找的其中一册。

    听着身后有沙沙的书册翻动声,姝菡回过头勘了一眼,视线果然被堆积在架子上的书册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这才心取下那本标注着昭宪仁皇后的蓝色卷宗,便是今上已经过身多年的那位元后,也是当今太子生母的那一册。

    姝菡此时很是庆幸,以往散录的诊视记述都是按了时序装订,她很快便翻到了启泰十三年四月那几页,里面清楚记载了某位罗姓太医为已逝先皇后请脉的全部细节。

    看上去,倒像是平常的平安脉,一切体征无异,只开了助眠的花草茶。

    姝菡不死心,又继续往前多翻了数个月,均没发现鹿胎的用药记录。

    这实在令人很意外。

    按姝菡先前推算,齐娘娘的鹿胎,十有八九是皇后着人混进去的。但此物并非寻常人可用,非一宫主位不可得,且并非是药局常备药物,所以无论是从动机、能力,以及后面发生的罚跪事端看去,都属这位嫌疑最大……

    姝菡本以为,此番定能从皇后医案的药方里找到这味鹿胎,却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医案有着彼时院判的私印,应是做不了假,用药和脉象也是对症的,一切看似毫无破绽。

    如果非有什么反常,便是前边一个月,皇后连续请了两次平安脉,且中间一次连个养生的太平方子都没开。

    可这也明不了什么。

    姝菡没拿到撑起自己猜测的实证,不觉大失所望。

    放下这疑惑,她复又去找另一本。

    也没费太大工夫,只在同一架子的最底层,且似久无人问津,上面甚至落满了灰。

    那是一本卷脊写着珍妃的书册,可能都无法称之为书册,目测不过十几页,似她短暂的人生一般轻薄。

    和昭宪仁皇后那一册相同,卷宗里的封号已经圈上了黑色边框,是薨逝者和在世之人的区别。

    姝菡从启泰十二年腊月开始翻起,果然见太医诊出喜脉的记述,上面是初次诊出时年的齐贵人裔龙在怀,另详具保胎的避忌和药方,尤其反复强调:前几月备孕所用的鹿胎须马上停了。

    姝菡更加迷惑:按,以齐娘娘当时的位份,是没有资格用鹿胎的,这药方能过了明路写在医案里,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的金口盛恩,当时这位汉家女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难道,是因她此前服用了过量鹿胎,才遗祸自身?姝菡不禁进入了自我怀疑。

    不对。

    她产那日的随笔里,明明写着冯御厨所制的鲫鱼汤带着腥气,这一点再错不了。

    那这鹿胎,又是哪儿来的呢?

    线索似乎断了。

    带着这疑问,姝菡将两册医案放回原处,另换了一行书架去找太后娘娘的那份。

    又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云吏目手捧着厚实的书册,一边走一边召唤:“两位姑娘无须寻了,某已在里间找到了。

    姝菡闻声走了出去,豆蔻稍后也跟过来。

    两个人在外间做了登记,又道过谢,便带着医案去寻顾嬷嬷。

    膳药间院子里,一个眼生的姑娘开了门,原来是顾嬷嬷又添了帮手。

    而顾嬷嬷此刻正带着灵芝在院子里头忙做一团。

    “豆蔻和菡儿回来了?你们先在里屋稍微坐片刻,我正急着炮制给贤、淑两位娘娘的鹿胎膏,一时半刻腾不开手……

    姝菡福至心灵般被点醒:原来竟是鹿胎膏!到此为止,这一切旧事终于穿连上了。

    鹿胎膏作为后宫妃嫔的滋补佳品,自前朝始,已经在宫廷风靡数百年,到了本朝,尤其受到龙兴于北地的皇族们追捧,且它历来不是作为药品归入太医局管制。

    然而此物有活血的功效,每次宫妃们在进补前,须请了平安脉,确认没有孕兆方可食用,这也是很早便定下的规矩。

    中宫那次不寻常的请脉,想来就是因为接下来要服用鹿胎膏的缘故。

    太医局突然诊脉,却连个太平方都没有开,也更加印证了这种可能,缘是怕冲抵了鹿胎的功效。

    这鹿胎膏的来历和去向,也是有迹可循的,虽不会列入诸位主子们的独册医案,但也会记录在专门的采买领用账目里,内务府另有备案。

    姝菡为难,要想把手伸得更长,就没那么简单,除非拉了太后娘娘入局,否则想要深入去查,再不可能。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枕。

    清早,姝菡还没睁眼,便听见外头不同往日的喧闹。

    她还没正式销假当值,也就没应卯,待穿戴好了,欲去前头给老祖宗问安,却被门口守着的豆蔻拉住了衣角。

    “妹妹慢着些,万岁爷正在里头呢,诸位主子们明日要去木兰围场行猎,这几日都不在京城,万岁爷遂带了众位王爷贝勒爷们来给主子问安,你若没有大事要禀,还是等等再进去吧。”

    姝菡怔忪了一瞬,天子竟在里面?

    她将袖底拳头紧握,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除了万岁爷,都有哪几位主子在前头?”

    “我方才帮着优昙姐姐进屋奉茶的时候,见里面除了头顶那三位爷,余下的倒是都来全了。”

    便是,太子、英亲王和安亲王都不在。

    姝菡不再多问,一言不发回了罩房。

    将那本赚杀鱼儿握紧在手,她又将旧年里母亲从普渡寺求来的平安符收进腰间荷包。

    姝菡不免自嘲,她今日便要赴死,可见这灵符管不了用。那盛名在外的泓一大和尚原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

    也罢,若能拉了那位残暴不仁的太子下马,她纵身死,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姝菡绕过宫人们侯旨的堂屋,只手握着手稿,立在圣驾回乾清宫必经的主道上。

    脑海里思量,是将东西呈上去便触柱,还是留个活口再把太子的恶行狠狠咬上一口。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横空而来,断她全部臆想。

    “你在此处做甚?”

    作者有话要:  你们猜对了,是徽大猪蹄子本尊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