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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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卿是在一座海滨城市读的大学, 风光挺好的,只是饮食还是不习惯。

    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他实在不喜欢那些鱼虾,刚去的那阵子,叶卿甚至很怀念北城的食物。

    让他失落的不是人生地不熟, 而是要一次一次地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认识自己, 不停地与不同性格的男孩女孩成长碰撞。

    这样一个阶段,是让人沮丧的。

    时候,认识的人越多越快乐;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少越自由。

    他开始不喜欢社交了, 长时间地把精力放在搞学术研究的方面, 学了计算机, 走上了一条“别想有假期”的不归路。

    时君以跟叶卿在同一所学校, 他仍然保持着优秀,也习惯着伪装。把最好的姿态带给身边的人,掩埋了那些酸楚的过往。

    冬天来临之前, 叶卿和时君以出海玩过几次, 刚刚到这里不大熟悉, 大家去哪里玩他们去就哪里玩, 于是下饺子的盛景让叶卿觉得头疼。

    到了下半学期,他慢慢地发现了很多人少的也很漂亮的海滩, 在高处所见的一弯短短的海岸线, 从头走到尾, 居然要花上一天。

    他买了一个相机, 但是不太会拍照,有几次跟寝室里的人去看日出。

    叶卿因为总是拍不到好看的照片觉得不愉快,后来他就把时君以捎上了。

    他也不知道时君以拍照水平算是怎么样,总之要比他自己拍的好看多了。

    日光裹着平静的大海,海水一波一浪,翻滚的潮汐卷去了时光。

    时君以看到叶卿把每一张照片都保留着,他笑了笑,问他:“是要给程晚看的吧。”

    叶卿没接话,他也平淡地笑了。

    时君以对他笑的时候,叶卿希望,他的那些过往,是真的被埋进了土壤化成了灰,不要再有任何遗迹。

    社交对叶卿来是负担,也许对别人来,也是一种新生。

    叶卿有好几次想去程晚的学校,但是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高二开始就住了校,平时一有假就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叶卿只能等到她毕业。

    程晚高考完之后买了手机,跟她联系就变得方便很多。

    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高考前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那时候流行什么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程晚和班上要好的同学去喝酒唱歌,接连玩了几天,她不太敢去酒吧,爸爸也不让她去,所以基本上都是去的KTV。

    班长是个特别文艺的女生,组织活动还搞了一个主题会,给大家畅聊的时间,有一个主题叫做——如果回到过去,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轮到程晚的时候,她已经喝得东倒西歪,靠在沙发上,憋着一口气,“我跟你们我以前,被人欺负。我那时候干了啥,我把她教育了一顿,我……学姐啊,你要好好做人。”

    程晚捂着涨热的脸,“我要是回到过去,我能跟她好好做人吗?”

    她拍了拍旁边的墙壁:“我直接把她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完了醉话,发泄了心事,大家都开始笑了。程晚坐到旁边,被同伴灌了几口牛奶,酒醒了一点仔细想想,嗯,还是不能拍到墙上的,要好好做人。

    她高三剪了短发,高考结束又留长了一点,低下头,长发能遮住脸了,身边好像有女生在哭,程晚没什么可哭的,等她再抬起头,恍惚间好像看到有人在眼前。

    那人走近,抱住了她。

    然后程晚就哭了,她:“叶卿,我好想你。”

    听见他问:“怎么喝这么多?”

    再然后……程晚一头闷在他怀里,睡得不省人事。

    把程晚从毕业宴会上接走,叶卿把她送到宾馆里住了一夜。

    他们很久没见了,这一次趁着她睡着,叶卿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模样。

    程晚脸已经不圆了,她没怎么长个子,还是很瘦,高三的学习量太大导致她的黑眼圈很重,叶卿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眼睛,吻在她的眼皮上。

    第二天,程晚只睡了半天,叶卿还是让她多休息,第三天,两人启程去了乾州。

    乾州是西北城市,程晚一直很想去的地方,她跟叶卿了很多次,觉得那里的景色很漂亮,天蓝水清,也有很多野生动物。

    她喜欢看一些宗教风情的东西,她喜欢听藏语,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人,用各自的方式,在这世上坚韧地活下去。

    在那片苍凉而严肃的土地上,仿佛能看穿生死。

    程晚不像以前那般可爱了,她看人看事的眼光和情绪变得敏感通透许多,有什么细节隐隐在她的身上发生了改变,而与她分别这些年的叶卿只看到了这个结果,他缺席了她的青春。

    昨天他出现在KTV,好多女孩子都惊愣了,她们没听程晚过她有男朋友,更没听她男朋友长得这么好看。

    叶卿看着那些陌生的脸,他告诉自己,那是她的朋友们。

    他在车上抱着她,两人平静地看着外面偌大如明镜般的湖泊。

    程晚撅起嘴巴亲吻他,她乖俏得像只动物。

    叶卿问她:“志愿准备怎么填?”

    程晚:“我想留在燕城。”

    情理之中的答案,听到之后,叶卿还是觉得一点点失落,“那你算学什么?”

    “学语言。”

    她简单地回答了,便没有再什么。

    在乾州玩了一天,叶卿想去看一下周访先,正好他是在这里当兵的。

    不过几番听过之后,部队不让进去找人,他原本算放弃了,又听周访先今天在军区医院看病。

    他便去了一趟医院,让程晚留在酒店了。

    周访先得的是肺炎,在住院。但是叶卿去的时候,他恰好收拾东西准备走。

    住院手续办了一个星期的,他住了一天就待不下去了。

    当时跟着他们连队的一个卫生女兵在照顾他,看见周访先要走。那女孩儿拖又拖不住,坐病床上就哭了。

    叶卿彼时就站在门口观望了会儿。

    女兵话有很重的中原口音,她哭得眼泪汪汪地跟周访先:“你不许去。”

    “你管不着。”周访先。

    “你不许去,留下来看病。”女兵拖着他。

    “别矫情了许医生,肺炎算哪门子病啊,我长这么大没住过院的,丢不丢人啊。”

    “你的血也是血,你的肉也是肉,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爱自己?”

    “我走这条路,就没算爱自己。”

    周访先跟她话挺不耐烦的,把包挎上自己肩膀。

    那个医生把他包拽下来,扑棱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你别去,我保护你,周访先,我保护你!!”

    周访先无奈地笑了一下,用胳膊把姑娘勾开了,“别傻了。”

    别傻了,在这破地方整儿女情长,真他妈让人犯浑。

    他走出病房,看到叶卿,惊讶又惊喜,“你怎么来了?”

    叶卿却没有回答,他开口第一句话是:“她叫什么?”

    周访先愣了愣,瞄一眼里面泣不成声的女兵,答:“许棠,海棠花那个棠。”

    他走到偏僻的一角,跟叶卿:“过来。”

    叶卿看到此时的周访先,想到过世多年的吴渭渠。想着想着,便回头看了眼那个叫许棠的姑娘。

    周访先跟叶卿在一起,没有什么好的。

    聊来聊去,最后他提起了严禾。

    “她毕业以后来找过我。”

    “找了三次。”

    “都没见着。”

    “我让她别来了,部队不给假。”

    “她非要来。”

    像发泄情绪一样,出这些话,周访先没有在意会不会得到叶卿的冷眼,他苦笑:“你看我现在,能给她什么?”

    没有在一起,没有我爱你,没有缠缠绵绵甜甜蜜蜜,他十年如一日的真心在这万水千山里变得平静刻骨。

    周访先是不出什么动听的情话的,尤其是当兵的这几年,他成长得格外缄默而隐忍,他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面对叶卿,也只能苦笑着,你看我现在能给她什么。

    他不知道,所以他没有承诺过什么。

    周访先以为严禾应当是恨他的,他也自责了很久,因为当年她父亲入狱的事情,他没有帮上什么忙,还偏偏在那时候离她而去。

    他觉得这是一个亏欠。亏欠久了不出口,就成了遗憾。

    “叶卿。”快要分别之际,周访先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你让她不要恨我。”

    叶卿:“不会的。”

    周访先笑笑,挥挥手:“走了。”

    叶卿看着他,看着大雨冲刷在地上,好像会带走所有的欢笑与恩怨。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男孩曾经对一个女孩,我娶你回家。

    他在医院对她吐舌头;他趴在她的窗台上看她洗碗。

    她不会下厨,却特地给他煮了汤圆;她在体育课偷偷闻他的衣服。

    他们站在高高的城垣上看烟花,他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偷偷牵手。

    最后,他们阔别多年,走向了不一样的世界,成为了不同的人。

    严禾还在坚持,周访先却想放下了,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她看到了周访先一再的退后,却看不到他的舍弃。

    他:“我让她别来了,部队不给假。”

    他:“她非要来。”

    那天看完周访先,回到酒店之后,程晚已经洗完澡准备睡觉了,她裹着浴巾有点松垮,叶卿帮她盖上时眼中一热,最终他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情。

    翌日一早,他把在学校买的相机送给她,给她看大海,看日出。

    程晚不会像从前那样震惊欢喜,她平淡地笑笑,挺好看的。

    程晚去了日本那一年,跟叶卿的联系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她交了更多的朋友,看到了更宽广的世界,偶尔跟他分享,跟他倾诉。

    她拿着叶卿送给她的相机,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拍了很多照片。

    她邮寄给他。

    却不会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她的心情如何。

    周访先,他知道他犯过错,却不知道怎么去弥补,甚至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都做不到。

    他,他也知道她的身边有优秀的可爱的男孩子。

    他,他不值得。

    程晚兴许也是这样想的,哪怕她难过到了极致,他也无法远渡重洋给她一个拥抱。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依赖。

    每一个人都在向前,每一个人都在成长。

    他们不停地反思过去,也在不停地犯着错误。不停地企盼着拥有,又在不停地舍弃。尽管如此,也无法把每一件事,每一段感情处理得滴水不漏。

    叶卿不知道程晚在日本那一年遇到了什么事,他后来一直都不知道。分手以后,更是无从提起。

    但是叶卿能感觉到,那段时间的程晚非常的敏感易碎。她再也不是那个没心没肺被人讨厌也满不在乎的女孩了。

    大二,叶卿跟程晚彻底失去了联系,没有争吵,没有不和,没有劈腿,只是异地关系消磨光了她的安全感,败了一切。

    分手那天,叶卿好像没有悲痛到很严重的程度,他一个人喝了会儿闷酒。

    好像也是那一天,妈妈电话来告诉他,周访先结婚了,和他见过的那个卫生兵。

    ——

    叶卿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身上多了一条毯子。

    掀起毯子,他从沙发上坐起来,了电话给李群。

    李群赶到,叶卿却立即开口问道:“程晚呢?”

    “她去吃饭了。”

    叶卿看时间,是饭点了。

    “要现在找她来吗?”

    “没事,不用。”

    上午开了个大会,估计她也累了。

    长长的回忆让他拧着眉将脸埋于掌心。

    李群体贴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叶卿没事。

    正好这边李群刚刚解决完了买地的事情,把地契合同给叶卿过了目。

    叶卿草草看了一遍,签了字。

    “对了叶总,项目在东京那边上市大概就是这个月的事了,您得安排一下行程,抽空过去一趟。”

    叶卿懒散地:“你帮我安排就行。”

    他扶了扶额头,无奈道:“了很多次不要用您这个字,把我都喊老了。”

    李群讶异了一下,他看着叶卿。

    叶卿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笑了笑。

    李群抓抓头发,咦,怎么觉得叶总最近变可爱了。

    他从办公室里出来之后,觉得神清气爽。

    碰到一个赶过来的女生,李群以为是来面试的,可女生直直地冲着副总办公室来了。

    走得还挺急。

    女生个儿挺高的,简单的黑色呢大衣坠到膝盖,脚上穿了一双短款系带马丁靴。

    中长发,没有烫染,没有仔细理,挺素。

    脸上不抹粉底液也很白,涂了淡色口红,也挺素,看着像学生。

    她问李群:“叶卿呢?”

    “不好意思这位姐,叶总现在正在休息,您如果不急的话可以先去我们……”

    女孩挺不耐烦:“我急。”

    “急的话也请您稍等片刻,叶总这个点是不方便接待客人的。”

    “几点能见?”

    “两点。”

    她看表,才十二点半。

    李群见她为难,好心,“如果姐真有很重要的事,我可以帮您转达一下。”

    女孩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须臾沉思后,妥协了。

    她冲李群扬了一下下巴,“你跟他,严苗苗来取他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