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乡镇里秋色浓郁,漫山遍野都是桂花香。
时隔十数年再来到柳岔村,昭凡以为自己会心潮澎湃,真到了,却只感到陌生。
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山村改头换面。
记忆里总是淅沥沥的土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整的公路。黄土与茅草盖起来的房子也消失了,道路两旁是整齐的洋楼。时候近在咫尺的山似乎变得遥远,常年臭味熏天的池塘兼粪坑被填平,各家各户饲养的田园犬被拴在院子里,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追着他狂吠……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桂花的香气。
他站在儿时生活过的土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地儿真好!”余科刚一下车就美滋滋地感叹上了。
“哪儿好?”昭凡斜他一眼,“周围全是山,交通不便,到最近的镇上都得花一个多时。”
“清静啊!啧啧啧,你闻闻这桂花的香味,你看看这排漂亮的房子。”余科:“等我将来退了休,我就找个和这儿差不多的地方养老。到时候我和我老伴儿,一人喂鸡,一人喂猪……”
昭凡一盆凉水泼过去,“别惦记退休了,你现在还是个实习警。”
余科:“哎你这人,怎么对未来不抱点儿美好的期待呢!”
“你喂鸡喂猪就是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期待了?”
“喂鸡喂猪本身不算。但和老伴儿一起喂鸡喂猪就算啊!”
昭凡呛他,“首先你得有个老伴儿。”
“我还没老呢!”余科。
“把你自信得。”昭凡笑起来,“你现在没伴儿,老了就有老伴儿了?”
余科巴掌一拍,“嘿,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他妈现在还没伴儿呢!”
昭凡踢他一脚,“所以现在还是脚踏实地工作,别想着你的猪和鸡。”
实习警们下到乡镇来,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到柳岔村之前,昭凡心中有些顾虑,担心遇上认识自己的人,一琢磨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的户籍跟着林浩成,在舟城,离开这儿时才五岁,当初知道他的人如果还在,也应该早就认不出他来了。
前来迎接的是几名年轻干部,一看就是念过大学的。他与他们了一会儿交道,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去。
这里没人还记得他,他已不是时候那个遭苦遭难的孩。
而柳岔村也已经变了,不再像一个晦暗阴沉的牢笼。
他忽地觉得来杉城的决定是对的。林浩成将他从柳岔村救出来,给了他全然不同的人生。长大以后,他已经很少想起柳岔村,但偶尔,极其偶尔,仍旧会梦到自己站在柳岔村腐烂的淤泥中。
因为当年,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只顾着在特警们怀中嚎啕大哭,没来得及正式对这个山村,对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道一声别。
今时再见,他已脱胎换骨,柳岔村也一样。
他们彼此陌生,彼此两清。
大伙在柳岔村待了三天。第三天上午,昭凡独自走去村外的山,直到中午才回来。
“你去哪儿了?”余科吼:“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杨这村里以前有狼,经常偷鸡,最近几年村里规划落实,人也多了,狼才躲进山里去。”
“你一干特警的,还怕狼?”昭凡,“我时候都不怕,一拳一匹。”
“你他妈就吹吧!还一拳一匹!”余科着乐了,“凡哥,你别是看看得走火入魔了吧?”
昭凡给了他一肘子,“上车,下午去哪个村?”
“飞霞村。”余科咂嘴,“哎呀这村名起得真好。”
昭凡算是发现了,余科每到一个村,就要先夸上一夸。柳岔村是风景好,飞霞村是名字好。
余科又道:“特别适合你。”
“干嘛?”昭凡:“我还没想过在哪儿养老。”
“谁跟你养老啊!”余科嘿嘿笑,“我是飞霞村这名字适合你,你不是爱看,看了还爱胡思乱想吗?这飞霞村好啊,一去,你就可以踩着云霞飞升了。”
昭凡骂道:“你还没完没了了?”
带队的警察在车上催,两人你推我地跳上去,司机一踩油门,告别柳岔村,向飞霞村开去。
昭凡就是在飞霞村出了事,没能踩着云霞飞升,反倒是为了救几个孩儿,一脚踩滑,摔进了山沟子里。
?
“凡哥,你真是命大!”余科在病房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都喷了好几回,“那么深的山沟子,你这么一滚进去,我他妈都以为你真的要飞升了!我当时都哭了你知道吗!”
昭凡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想笑又不敢笑——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双肋青了一大片,一笑就痛。
“我们下去救你,你躺在泥里都翻白眼儿了!”余科:“我又哭了!”
“你快别哭了。”昭凡:“你还得找老伴儿呢。”
“哭队友不耽误找老伴儿。”余科坚强地往下,“黄队他们生怕你折了肋骨,戳到肺子,不敢贸然抬你,但那地方又不得不抬,不抬就是等死。你猜后来怎么着?”
昭凡叹气,“还猜什么猜啊?后来我不是自己醒了吗!”
余科一竖大拇指,“凡哥不仅帅,还聪明!不仅聪明,还吉人天相!”
“相”字的音还没收,病房的门就开了。余科正想摆个冲锋陷阵的姿势,就被匆匆闯进来的人撞开。
“哎我操!”余科:“等我把pose摆完啊真是!”
严啸的担忧全写在脸上,眉心紧拧,视余科为空气,站在床边,紧盯着昭凡。
“啸哥。”昭凡撑起身子,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这么快就来了啊。”
他在镇上的医院待了一天,刚被送回杉城,路上还想要不要瞒着严啸,结果一回来安顿好,就听医生身上的伤没什么,但脚踝轻微骨裂,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住院,就算出院了,也得好好将养,未来一个月别想回局里上班。
这就瞒不过去了,与其被严啸发现,不如主动告诉严啸。
电话里他语气轻松,只自己扭了脚,算工伤,绝口不提掉下山沟子,就是不想让严啸太担心,哪知严啸还是……
他过意不去,连忙笑道:“坐吧,我真没事。”
严啸却不坐,“我看看。”
他浑身於伤,哪哪都痛,动一动就皱起眉头。
严啸脸色更加难看,掀开被子,目光登时一黯。
昭凡左边脚踝高高肿起,没石膏,所以格外醒目。
余科“嘶”了一声,碎碎念道:“看着都痛,我他妈也肿过!不看了不看了,凡哥我走了!”
门关上,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
严啸想碰碰那肿起的地方,又怕弄痛昭凡,心痛不已。
他面部线条凌厉,脸一沉下来就显得凶狠。
昭凡将脚缩回去,不让他继续看了,“啸哥。”
“嗯?”
“别板着脸,伤,哪个当警察的没受过伤啊。”昭凡:“来,笑一个。”
严啸笑不出来。
“那‘笑神’?”昭凡只得继续哄,“‘笑神’总该笑一个了吧?要不我回去给你个赏?”
严啸:“别闹。”
“那你别板着脸啊。”昭凡:“真是伤,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严啸看着他,“怎么伤的?”
“摔了一跤。”
“只是摔了一跤?”
昭凡低头,“唔,摔进山沟子里了。”
严啸一阵胆寒。
杉城下面的乡镇多在群山之中,所谓的“山沟子”指的便是悬崖。
“我运气好。”昭凡抓两下头发,“麻烦的伤就这一处,其他都是皮肉伤,几天就好了。”
这时,医生前来查房,见只有严啸陪护在旁,便问:“你是家属?”
这话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我是他哥。”严啸。
“哥也行。”医生交代了一些住院期间的注意事项,反复叮嘱饮食一定要清淡,多喝些有营养的汤,又出院后暂时不要用伤脚,必要时拄个拐,等好利索了,再上班。
严啸听得认真,如果带有纸笔,已经掏出来记笔记了。
医生得差不多了,看了看昭凡,又补充道:“哎,他刚住进来的时候我还挺担心,你看他这么高的个子,需要人背的时候怎么办?”
昭凡:“……”
“不过有哥就没问题了。”医生冲严啸笑了笑,“你背得动你弟吧?”
严啸立即:“背得动,背得动。”
“那就好。”医生:“这几天伤脚不能受力,需要背的时候,你这当哥的得时刻照应着。”
昭凡脸颊突然发烫。
送走医生,严啸:“想吃什么?”
昭凡本来还有些无地自容,一听有吃的,顿时就馋了。
在乡镇里待了大半个月,每顿都没怎么吃好,既想念分局的食堂,又想念严啸家的厨房。
但提要求之前他还是客气了一下,问:“你今天的更新写完了吗?”
严啸被他的客气气着了,“我有存稿,很多存稿。”
“哦,那我就放心了。”昭凡咧嘴笑,“我想吃芋头烧鸡。”
严啸眼皮跳了跳,“这道菜我不会。”
昭凡只好:“那辣子鸡丁呢?我记得你上次炒过。”
严啸拒绝,“医生你不能吃这么重口味的东西。”
昭凡掀被子蒙头,“那我只能喝粥?”
数时后,严啸提着保温壶赶到医院,里面盛的是熬得软绒的鸡肉粥,另外还有一盒青菜鸡蛋羹。
昭凡着实被香着了,接过就开吃。
严啸坐在病床边,看着他吃,而后忽然:“出院之后就住我那儿吧,我把另一间卧室收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