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枫城里有乾坤(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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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浅川僵着脸,头针扎似的疼, 耳中嗡嗡作响, 他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几乎在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澄明见势不对, 急忙拉了他一把:“浅川兄?”

    陆浅川倏然回神, 转头看向他,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澄明吓了一跳,心知自己可能错话了,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 他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心关注陆浅川的心思。

    陆浅川僵着脸点了点头:“我会知会外面的兄弟的。”

    澄明心中叹气,知道万灵宗一众师兄弟向来感情笃深, 若换成别人, 他恐怕还要顾及对方是否会掩饰护短,但陆浅川名声在外, 他倒是很相信这位正直严谨的同修。

    他不再多, 留给陆浅川时间由着他静静思考。

    脑海中的声音一时沉寂下去, 陆浅川本就被豁开口子嗖嗖透风的心脏更加煎熬。

    万灵宗只有言灵宫一支司控制之术,三位殿主中又有两位曾被他和莫沉渊怀疑过。而孙幽澜与莫沉渊走得极近, 私交甚笃,两年间早已洗清了嫌疑。

    那剩下的, 便是他最想相信却最能给他击的。

    方士诺。

    他关照了整整两年的师弟,根据澄明的话,成了万灵宗上下最值得怀疑的人。

    他一时没了主意, 韶疏怕他想不开钻牛角尖,出声问道:“你怎么想?”

    陆浅川苦笑:“前辈觉得呢?”

    韶疏“唔”了一声,难得有些犹豫:“若真像他所,你那个师弟恐怕有点问题,但你又如何确信,这人所言皆非虚话呢?”

    陆浅川经他提醒,一个激灵,悄悄看了一眼情况愈发不好的澄明。

    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澄明的身体已经如此惨烈,他摸着良心也不该有这样的怀疑,但最近发生的怪事实在太多,陆浅川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韶疏接着道:“他也了,雪城里会通灵术的只有他一个,那秦御风和胡莽争斗时,他也在现场,难道他自己就没嫌疑了?”

    陆浅川捏着自己的左眉骨,头疼道:“可若真的是他,方才的一席话又是为了什么?”

    韶疏道:“挑拨离间,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他顿了顿,又怕陆浅川过于相信自己,迅速补充:“我的这些都只能算是一种情况,在真相还未知的情况下,不管谁跟你什么,你都得自己多留意。”

    陆浅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他那声音里尽是不可一世的张狂霸气,经过两年的磨,狂傲的一代魔君终于磨成了苦口婆心的老妈子。

    陆浅川苦中作乐地笑了出来。

    也罢,车到山前必有路,别人都不可信,燕子安总归没有问题,他把消息都递给燕子安,提醒他城外的事情都心一些便是。

    陆浅川想着,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纸人,淡蓝色的灵光闪过,心中想的话都被他封进了纸人里,他手一扬,纸人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在空中扑棱着两条又短又粗的纸胳膊,很快飞走了。

    他们在队伍最后面,除了澄明,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点动作。

    陆浅川松了口气,和澄明互相点头示意,一转头,看到了斜前方正悄悄回头看他的莫沉渊。

    莫沉渊的表情很是从容淡定,对他方才的动作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似乎只是很随意地转了个头,很随意地一不心被他抓了个正着,又很随意地转了回去。

    陆浅川:“……”

    他自我安慰地想:“被沉渊看到,总比被别人看到强,看到就看到吧。”

    众人走过一些低矮的房屋,越向前走,越觉得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井然有序。

    齐择骅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脚步,警惕地观察一番四周,沉声道:“心有诈。”

    澄明这时已经是强弩之末,陆浅川看得出他分明是在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算陪他们走完这段路,他想伸手扶一下这位刚认识的兄弟,手指动了动,又缩回了袖子里——

    将心比心,如果是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哪怕撑着最后一口气,也不想接受别人好意的帮助。

    越是骄傲自尊的人,别人的好意越容易变成累赘。

    陆浅川在心里对澄明道:“澄明兄,看样子我们已经走到城中心了。”

    澄明过了好半天才答道:“嗯,好,心为上。”

    他已经神志恍惚了。

    亏得陆浅川话,澄明又勉强唤回了一些精神,他浑浊的眼珠虽然还在,却已经只能做个摆设,看不清什么东西。

    人在穷途末路时总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力,澄明的视野里朦朦胧胧,心里却惊人地敞亮,一种类似于野兽的直觉笼在他心头,他几乎下意识地对陆浅川喊道:“有诈,快躲!”

    陆浅川的脑中突然炸了这么一句,吓得他一个哆嗦,想也不想地喊了一声:“快躲。”

    几乎在他发出声音的同一时间,一阵卷着沙石的狂风骤起,以席卷一切之势向他们一群人,紧接着,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在空寂的城中回荡:“又是你这个娃娃,这次你可别想跑了。”

    空气中凝了两道气箭,箭尖像是汇聚了主人心中的愤恨,在青石绿瓦间闪着冷光,呼啸着袭向在队伍最末尾的陆浅川。

    陆浅川急于护住澄明,结界刚起,那两道冷箭就像有意识似的,绕着他左手边的房子拐了个弯,自他身后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陆浅川未做他想,直接横过景行,想用灵剑隔开那两道气流的攻击。

    景行在他身前迸发出强烈的蓝色光芒,他手臂还未挥动,一道红光便以更加快速逼人的气势冲到他面前,挡住了那两道冷箭的攻击。

    陆浅川一愣,百忙之中还看了一眼莫沉渊。

    莫沉渊伸手,挡在陆浅川身前的司命自发回到他手中,他身形一闪,竟直接闪现到了陆浅川的面前,他反手挥出一道剑光,挺直身体护住身后的陆浅川,低声告诫:“注意防守,不要分神。”

    韶疏咬牙切齿:“是扶摇,你听我的,不费灵力也能弄他个半死。”

    陆浅川发现原来他还可以在一代魔君和老妈子之间自由切换,眼中带了点笑意,手上却丝毫不敢停顿,按照韶疏的指挥,捏出一个火诀。

    当初在万灵宗山下,他曾借73之手让扶摇狠狠吃了一次苦头,这下亲身上阵,不仅不慌,还有点要向73看齐的架势。

    但那次扶摇在风眼处,位置十分明显,现下周围房屋四合,街上起风也是同一走向,他们连扶摇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奇的是,扶摇自那两道冷箭之后就没了动静。

    众人不敢放松警惕,各自提着灵器警惕地围做一圈,在齐择骅的指挥下向一些可能有人藏身的地方发动两次攻击,但无一不是扑了个空。

    裴楚然奇道:“这不应该啊,方才话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边才对。”

    等了许久,扶摇的确没再有所动作,他们能明显感受到街上的风已经偃旗息鼓,似乎不想再和他们周旋了。

    正当众人有些放松时,一阵磕牙的声音在他们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续出阵阵回音,简直令人脊背发寒。

    陆浅川明显感觉到澄明的状态有些不对。

    他来不及多想,景行握在手里,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抱住还未察觉的莫沉渊就地滚了一圈,两人再起身时,澄明竟然撑着那副强弩之末的骨头架子向他们扑来了!

    他在心中叫澄明的名字,这次没有收到澄明的任何回应。

    陆浅川心中一沉。

    韶疏奇道:“这子还真是个骗子?”

    以澄明现在的实力,他和莫沉渊任何一人挥出一剑,都能让他直接从有人形的骨头架子变成散落在地的枯骨,但陆浅川却握着景行,迟迟没有出手。

    莫沉渊手中的司命红光大亮,对着正扑向陆浅川的澄明挥出一击。

    剑光堪堪擦着澄明的肩膀划过。

    那已经失去神智的骨头架子抛弃了所有身为仙门弟子的尊严,像所有被感染的尸人一样,刻着牙,僵硬而又缓慢地转头看向攻击自己的人。

    他只僵了一会,毅然放弃了一直和他躲猫猫的陆浅川,转身走向攻击过他的莫沉渊。

    除了他们两个,其余众人还没有从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直到澄明已经逼近莫沉渊,莫沉渊手中的司命迸发出嗜血的光芒,雪城众人才惊呼:“明师兄!”

    已经完了。

    澄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莫沉渊看了陆浅川一眼,像逗孩似的,随意地把司命提在手里,一点一点向后退步。

    他退到墙边,那两堵墙间正好有一道能通人的径,莫沉渊本想从径中退走,身体刚转了一半,仿佛看见了什么恶心得了不得的东西,脚尖一点,人已经闪至几尺外。

    众人都紧张地盯着他跟澄明玩放风筝,尤其是雪城弟子,看到他这出乎意料的一举,头上满是冷汗,生怕他剑尖偏了一点,澄明就彻底成了落枫城中无名无姓的一堆破骨头。

    然而待他们看到从那条径中钻出来的东西时,本来发青的脸迅速垮掉,隐隐变得有些发白——

    一只,两只,三只……

    从那条径里,缓缓钻出三只破烂得还不如澄明的骨头架子。

    不止那条径,任何他们周围能通人的地方,都有数不清的骷髅尸人冒出来。他们磕着牙,脸色铁青,眼白上翻,身上都带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落枫城内有乾坤(十)

    陆浅川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铁青。

    他这时反倒有了心情回答韶疏刚才的那个问题:“他不是骗子,只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挺过尸毒了。”

    韶疏沉默, 也是唏嘘。

    澄明和自己的尸人兄弟们一会合,更加六亲不认起来, 不仅莫沉渊, 连站在一边的雪城弟子都被他毫无目标的攻击波及。

    他下手无情, 他那一众师弟们却顾忌着种种不敢对他出手,他靠得越近,众人退得越远, 这好像是一个信号,里里外外的尸人都因此显得有些振奋,越发如潮水一般靠近他们。

    这些尸人有的还挂着几件褴褛的粗布麻衣, 有的身上只缠着几块破布条, 有的则直接赤身裸体——

    他们都是曾经居住在城中的百姓。

    尸毒完全侵蚀了他们的神智,他们见人便咬, 丝毫不管自己与对方的实力是否差距悬殊。

    陆浅川高喊了裴楚然一声, 问道:“能治好吗?”

    裴楚然正焦头烂额地翻自己的乾坤袋, 各种药材被他拿出来又放回去,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沈清泽见状, 袖腕一翻,圣灵火的红光渐息, 转换成了一道温和的蓝光,他手指翻飞,迅速捏了个诀, 灵符上倏然蹿出一道水汽。

    那水汽渐渐汇聚成一道极细的水流,丝带一样围着他们转了一个圈,划出了一道将尸人们隔绝在外的水链。

    一群尸人在水链外争先恐后地向里挤,也亏得他们失去了神智,竟然连弯腰钻进来这种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裴楚然缓了口气,找出三四样长相差不多的药材,陆浅川随手抓了一个嗷嗷叫得最欢的尸人进来,用缚灵锁捆了,扔到了裴楚然面前。

    沈清泽提醒道:“水链撑不了多久,要快。”

    裴楚然自生于杏林世家,师从舒霁雪后医术更加精湛,一双妙手挥来扫去,能够想到的法子都试过了,缚灵锁捆住的尸人还在他手下毫无感情地嗷嗷叫。

    裴楚然颓然地放下手,他虽然年纪尚,但除了陆浅川中黑岩浆那次,还没有这么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时有些沮丧地:“不行,解不了。”

    他把手指伸到那个尸人的鼻下,微弱的气流进进出出,显示这些人还是有气的。

    性命尚存,不过是一群中了毒的普通百姓罢了。

    众人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齐择骅早在裴楚然找药时就安排了一圈弟子站在水链后,看着尸人们不要闯进来,这时一个守门的弟子正好叫道:“水链撑不住了!”

    莫沉渊扫了一圈,水链上已经有了多处裂痕,明显坚持不了多少时间,而水链外的尸人却越聚越多,不是他们但凭结界就能守得住的。

    他转头看向齐择骅,请示道:“杀还是放?”

    齐择骅的脸色青青白白好半晌,纠结都写在了眉间,正这时,众人清楚地听到了一声什么东西坏掉了的脆响。

    水链断了。

    一念之间,齐择骅挥了下手。

    瞬间灵力四起。

    陆浅川狠下心解决了两个尸人,百忙之中拨冗给澄明套了个结界。

    既可以防止他没头苍蝇似的随便扑向自己的师兄弟,又避免雪城众人刀剑无眼伤了他。

    韶疏嗤道:“多此一举。”

    陆浅川心里苦笑,踹翻了一个尸人后,又向自己身后刺出一剑,拔出剑时带了一地的血。

    的确是多此一举,澄明已经完全失了神智,再天之骄子的人物此时也和怪物无异。

    可他和自己都是宗门中的大师兄,此刻若换成自己,真是宁愿找个荒山野岭,任黑岩浆把自己融成一滩烂泥,也不想像个怪物一样,肆意伤了不愿对自己动手的师弟。

    韶疏幽幽道:“行了,别想了,你的架。”

    尸人的数量实在太多,即使各自的力量与他们不可相提并论,但这么庞大的一个军团,他们解决起来也委实有些费力。

    眼看这样下去他们可能要在这里耗上许久,且会被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敌人消磨掉大部分体力,莫沉渊和齐择骅对视一眼,互相颔首,齐择骅吼道:“大家都退后靠在一起,我们用火!”

    众人闻声而动,迅速聚拢成一个圈,擅长火灵力的修士纷纷祭出灵器,一道接一道火圈火球轰然燃起,汇聚成一片滔天火海。

    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修士的脸,或悲伤或愤慨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应和着噼啪的火焰声中,夹杂的数不清的凄惨哀嚎。

    像是在为这些已经失去神智的人做最后的颂歌。

    陆浅川眼看着雪城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澄明的方向,越是靠近他那边的修士,下手越发心翼翼。

    他划出的那个结界里,一直挣扎不止的澄明竟在火海中止住了动作。

    陆浅川怀中突然萌生出一点暖意,他诧异地低头,只见自己的胸襟中闪烁着一粒淡紫色的光点。

    是那棵干扁的海棠花。

    与此同时,他的脑中又响起了澄明那清澈温和的声音。

    他道:“多谢。”

    陆浅川道:“客气。”

    淡蓝色的结界在刹那间涌出一阵极为强烈的光芒,温和平缓,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谁送行。

    澄明在众人的注视下倒在了结界里。

    回光返照的一瞬,用掉了他最后的力气。

    雪城弟子间不知谁骤然爆发出一声哀嚎,在熊熊大火中甚至比尸人的惨叫还要凄厉,以他为首,一阵有一阵惊呼悲喊相继炸响在众人耳畔。

    陆浅川眉间尽是悲色,微微侧首,正好撞进了也在看他的莫沉渊的眼中。

    他们像是有千言万语想,却又把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一样,莫沉渊默不做声地握住了他的手。

    有点凉。

    莫沉渊握得更紧了些。

    在没有经历过失去与分离前,似乎所有幸福欢喜于他们都是理所应当。

    而现在,雪城弟子的哭嚎就在耳畔,雪城大师兄的遗体倒在前面的不远处,火海中吞噬了一群无辜无知的百姓。

    他们只能在重重波折与灾难前,双手紧握。

    裴楚然悄悄捏住了陆浅川的袖角,头靠在大师兄的背上,沈清泽则从后面揽住了他们的肩。

    陆浅川好像一瞬间就成了三个人的顶梁柱,他本来凉到底的心情因为他们的这些动作渐渐回暖,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他们,又看向齐择骅。

    齐择骅盯着一片火海,眉间尽是郁色,眼中满含自责。

    他的脸色有点白,却带着一种奇妙的镇静,似乎也把自己当成了根无忧无惧的顶梁柱。

    陆浅川自进城后更加深重的疑云在这一刻散了大半。

    他不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偷偷摸摸背叛师门坑害师兄的凶手。

    火光减弱,大火蚕食了一切失掉本心胡乱行动的人,心满意足地了最后的饱嗝,餍足得宛若凯旋的将军。

    在逐渐消停的火焰中,陆浅川心头刻了“方士诺”三个字,扎进心头的软肉里,疼得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莫沉渊的手。

    待火光彻底散去,满地尘灰,焦糊味随风飘散,一堆骨灰的旁边堆着一副枯骨。

    在他们入城最初安抚众人的那个高个雪城弟子走过去,开雪城用来收殓客死他乡的弟子遗骨的琉璃盒,淡金色的光芒闪过,澄明的尸骨被他揣进了怀里。

    雪城两个弟子不顾形象,抱膝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名高个的雪城弟子眼眶通红,眼中的红血丝都快被他瞪出来,他用力平复了呼吸,哑着声音道:“齐宫主,我们继续前进。”

    齐择骅颔首,令手下的万灵宗弟子把街上的骨灰都收起来,带在了身上。

    那名雪城弟子走到陆浅川身边,眼看就要行一个大礼,陆浅川连忙扶住他,摇头道:“兄台不必,我们走吧。”

    他们并肩走出两步,那名弟子道:“在下胡台主门下,钟鼎实。一直未作介绍,陆兄见谅。”

    钟鼎实声音沙哑低沉,看样子是在极力压下自己话语中的哽咽,陆浅川轻轻点头,无可无不可地自我介绍道:“陆浅川。”

    他不,在场众人也都认得他,只是忽逢巨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罢了。

    钟鼎实道:“多谢陆兄,我雪城弟子在此二十三人,竟无一人想到给明师兄划出结界……”

    陆浅川面上没多少表情,只是嘴角略略弯起,算作一个淡笑:“将心比心,不必言谢。”

    一路上没有人再话,他们只能听到雪城弟子的低泣声,还有一些容易感同身受的修士也跟着啜泣。

    气氛沉闷得可怕。

    莫沉渊轻轻勾了一下陆浅川的手指。

    陆浅川疑惑转头,却见莫沉渊一副“快点什么”的表情。

    他心里一梗,实在组织不出什么振奋士气的语言。

    莫沉渊比谁都早发现,以他们现在的士气,遇到魔族必然溃不成军,何况这城中尽是扰人心智的魔物,稍稍放松警惕,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向来不擅长这种加油气的局面,若让他来,恐怕一行人中哭的更多。

    他靠近陆浅川,唇都快贴到陆浅川的耳朵上,轻声道:“亲你一口,不伤心了好不好?”

    陆浅川一口气没提上来,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里,把他揉搓一顿团作一团扔进雪城那个盒子里的心都有了。

    他无可奈何地推开莫沉渊,被他这么一岔,什么伤春悲秋感同身受都烟消云散一大半,他烦恼地揉了揉眉角,头疼道:“你让我想想。”

    正着,两旁的街道渐渐交合,一座高大威严的宅院像城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整座城的正中央。

    落枫城内有乾坤(十一)

    “城主府。”裴楚然喃喃念出黑色牌匾上的三个大字。

    不管外面如何风吹雨墙倾梁倒,只要城主府还四平八稳地立在这里, 这座落枫城的城魂就还尚存一息。

    众人面面相觑, 皆是一副想进又怕里面有诈的样子。

    莫沉渊转头请示齐择骅,在齐择骅颔首同意后, 他率先上走台阶, 绕着城主府那已经掉漆的大门和朱红斑驳的门柱转了一圈。

    红漆绿瓦, 无甚稀奇。

    他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正算告诉众人不必惊慌时,随意搭在门柱上的手却骤然一顿。

    一瞬间, 他懒散的眼神中划过几许凌厉。

    他转向那根平平无奇的朱红门柱,手指沿着自己方才随意放的位置摩挲了一阵,嘴角微微勾起, 冲台阶下喊了一句:“鼎实兄。”

    钟鼎实着实一愣。

    他虽然亲近陆浅川, 对莫沉渊却莫名有些忌惮,此时突然被点名, 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走上去, 站到了莫沉渊身边。

    莫沉渊指着方才自己手指走过的地方, 语气竟然十分轻快:“你看这里可是你们雪城的印记?”

    换做任何一个非雪城的弟子来,在他这么完之后必然奉送他一个白眼, 再义愤填膺地走开——因为那根柱子上分明只有满目的朱红色,并未刻有什么印记。

    但钟鼎实却在听到他的话之后蹙起眉, 也把手放上去,感受到掌下的纹路走势,眼中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

    他一边连声道:“是, 正是!”

    一边自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其貌不扬的灰色石块,那石块真是丑的毫无特点,简直就像他随手在路边捡的,但当他把石块对准两人摸过的地方时,石块连同朱红色的门柱一起,都起了一阵白色微光。

    光芒过后,一个栩栩如生的黑色六角雪花纹安静地浮现在石柱上。

    连同钟鼎实在内的雪城弟子神情俱是一振,受澄明影响的颓败心情减轻了不少,眉目间终于涌上些许期冀来,方才颓然的气氛微微缓和。

    齐择骅和陆浅川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各自有了几分安心,他温声对众人道:“我们进。”

    城主府高大恢弘,院内空间开阔,时有亭台楼阁相互呼应,廊檐园池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不在少数。

    一阵风吹过,院内的花草随风而动,发出嘶哑的沙沙声,像藏在暗处的伏兵。

    一众修士不由得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偌大一个宅院,若放在平时,该是人气兴旺热闹非凡,可眼下院中只有他们一群提着灵器揣着忐忑的修士,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无,死寂中又滋生出一股别样的阴森来。

    齐择骅唤出凛焱,看似在警惕御敌,其实是想给众人壮胆。

    果然,雄狮一出现,众人的惶恐不安因此好转许多,钟鼎实给自家人气道:“雪纹仍在,大家不必惊慌,一鼓作气便是!”

    有修士接道:“鼎实兄所言甚是,我们一群人哪有一个弱的,怕来怕去的像个什么样子?”

    众人接着这句话响和了几句,士气再次恢复到入城时的激然。

    陆浅川松了口气,把准备好的辞都咽回肚子里,冲齐择骅淡淡微笑。

    齐择骅眼中也浮出一点安心的笑意,对他点头示意。

    他们不知城主府中是否有机关错落,一路心前行,时不时用灵器试探一番。一个弟子刚挑翻一块莫名鼓起的草皮,见下面没什么玄机,刚松口气,眼角余光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片白色衣袂。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高喊道:“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呼啸而出的灵剑。

    那弟子虽然年纪不大,身手却极为矫健,飞快地躲了,还反手将那灵剑击了回去。

    众人连忙调转方向,对着灵剑飞出的地方严阵以待。

    钟鼎实眼前灵光一闪,是方才的灵剑在他面前闪过,他一愣,道:“自家兄弟?”

    那位“自家兄弟”正提着剑,从一根粗壮的梁柱后面偷偷摸摸地观察他们。

    有个眼尖的雪城修士看清了他的相貌,当场骂了句娘,冲他喊道:“木头,是你吗!”

    被唤作“木头”的人露在柱子外的剑尖微微一顿,灵剑收起,继而一颗乌黑的脑袋探了出来,不是很确定地问:“二狗?”

    “二狗”被人当众喊了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粗声粗气地道:“是我,别藏了你,赶紧滚过来。”

    “木头”这才收了戒心,一阵灵剑入鞘的清脆声响后,提着衣摆从柱子后面滚过来了。

    陆浅川由此得以看清他的全貌,是个着雪城服饰的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那位“木头”眼神似乎不太好使,一路跑奔向他们,路上被几块不算的石头绊了三次,差点一个狗啃泥扑倒在齐择骅面前。

    齐择骅伸手扶了他一把,“木头”兄弟那端秀的白脸才不至于摔得太凄惨。

    他轻咳一声,匆匆忙忙地站直身体,对齐择骅揖礼道:“见过齐宫主,在下雪城桃坞主门下,叶瑞木。”

    雪城众人在齐择骅出声前先大呼叫起来。

    他们一叠声的“木头你还活着”,离得近的都直接扑上去对着他上拍下摸,生怕这位好兄弟也缺胳膊断腿成了残缺不全的骨头架子。

    叶瑞木激动得声音都更为尖细,连声答“活着活着”,后来实在被他们摸得受不了,才伸手挡开了众人。

    齐择骅见他们闹完了,开口问道:“情况如何?这里就你一人?”

    叶瑞木见到同门的激动心情渐渐沉了下去。

    他望着齐择骅他们一众人,方才劫后余生的惊喜黯淡成一片苍白,他对齐择骅一拱手,低声道:“诸位跟我走吧。”

    叶瑞木大抵已经在城主府里待了几天,对这里的地形分外熟悉,他带着他们左拐又绕,来到了一处很是严肃的高堂门前。

    门上“议事厅”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众人不明所以,“二狗”看起来和他关系最亲近,两人一直并肩而行,此时代替所有人推了他一把,瓮声瓮气地问:“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嘛?”

    叶瑞木只看了他一眼,“二狗”瞬间噤声。

    叶瑞木的眼圈通红,鼻翼翕合,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千钧的悲痛。

    陆浅川心里突然涌上了点不好的预感。

    叶瑞木推开棕桐色的古朴房门,一股别样的恶臭从门内钻了出来,众人几乎同时掩住了口鼻,一些佩戴香囊的则把香囊拿起来放到了鼻下。

    房门开,幽微的薄光透进房里。

    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具修士的尸体。

    叶瑞木默不作声地看向他们,像是已经和肃穆幽静的房间严丝合缝地融成了一体,他颤声道:“我能找到的兄弟们……都在这里了。”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众人耳畔。

    与此同时,守在城外的众人正焦灼地组织第二队的人员分配,方士诺拽着孙幽澜的袖子,快要把那上好的紫衣面料揉成麻花,不知是在安慰师姐还是在安慰自己,声喃喃:“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孙幽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

    柳青葵和其他几个万灵宗的同辈弟子站在一边,擦剑的擦剑,试灵力的试灵力,他则摸着身侧白虎的脑袋,时不时向落枫城的方向远远望一眼,忧心忡忡地对啸风嘀咕:“大师兄不会有事的。”

    啸风拱了拱他,以示赞成。

    燕子安和卢风逸在议事厅里,各据桌子一侧,盯着桌面上落枫城的地图,卢风逸手指划过,带出一条入城的道路,沉声道:“下一队由我带着进去吧。”

    燕子安显出了几分犹豫:“可若我们两个都动了,恐怕更加人心惶惶。”

    万灵宗与雪城各立一方,燕子安和卢风逸就是修真界两根顶梁柱,一南一北顶住了多年来的纷乱复杂。

    落枫城的事太过诡异,本就闹得人心不宁,修真界众人都在看他们的动作,如果连卢风逸都亲自出马,只怕他们会更加惊惶。

    何况,卢风逸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两人一时沉默,只有卢风逸放在桌子上提亮的灵珠兀自发着萧瑟的光。

    正计无所出时,燕茗姝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人闯进来:“父亲,是大师兄的消息!”

    燕子安一头愁绪中闪过一抹喜色,伸手接过,陆浅川用来封印消息的淡蓝色灵力被他一一解开,一行接着一行的话从纸人上方浮现。

    卢风逸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些许,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没看出这孩子还是个话多的。”

    燕子安好脾气地笑笑,目光落在陆浅川最后画出的方形框上,眸光渐沉。

    陆浅川画了个方框,又了一个问号,最后以一个感叹号作结。

    燕茗姝云里雾里地看着,疑惑道:“大师兄的意思是?”

    燕子安手指微展,胖乎乎的纸人在他手里化作一道飞灰,连同陆浅川送来的消息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去告诉大家,叫他们做好准备,心行事。”

    燕茗姝行礼应是,依言退走。

    卢风逸带着些玩味地眯起眼,以探寻的目光看着燕子安,燕子安和他对视,无奈地摇了摇头,眉间闪过几许纠结,最后叹道:“一切还未查明。”

    正着,又一个纸人飘飘悠悠地从外面飞进来,这次的纸人上青光闪烁,未假他人之手,准确无误地落到了燕子安的手里。

    燕子安面上的喜色更甚,如法炮制地展开纸人里蕴藏的信息。

    空中幽幽浮现出一团火焰印记,火焰的右侧,是一个落笔沉稳的大叉。

    卢风逸更加一头雾水:“这个是御风兄的?”

    秦御风比陆浅川更擅此道,递出来的消息甚至不会被弟子们截到,卢风逸虽不知他这番言语是何意思,但总归能收到消息,就明人还没事。

    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燕子安沉沉地盯了那两个简单的符号一阵,把秦御风的消息也捏成了一阵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