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A+A-

    过了元旦,眼看着就要过春节。肖照山算了算日子,准备提前一个月把建成的放映室处理掉。

    既然岳则章已经对他起了疑心,那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明晃晃地把“欲|望”摆上台面。

    本来默认每周至少入账一百万,他直接把数目砍了一半;不仅如此,他还装作遗憾地向媒体透露,复出作是他从业以来最失败的作品之一,意在引导公众去主动探究那位花了二百三十一万人民币收藏作品的冤大头是何方神圣。

    董欣觉得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肖照山却不怎么在乎:“如果名和命只能选一个,那我当然选命,你的命,我的命,肖池甯的命。”

    “哎,老祖宗得太对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董欣自己也遇到了麻烦,“房山的工程我脱手了,折了四百万,全他妈从我自己腰包里掏出去的。”

    肖照山完全不心疼:“我当初怎么劝你的。活该。”

    “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了个岳则章?”董欣用肩膀夹着电话,旋开钢笔帽在一份合同上签了字,“反正我拿他没辙,我认栽,这垃圾钱谁爱挣谁挣去吧。”

    肖照山大手一挥,也在一份担保书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认什么栽。你信不信,他明天就会给我电话,跟我聊人生、谈条件。”

    “你大胆和他谈。”董欣把签好的合同传真给肖照山,“新公司的法人我托关系给你改好了,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下文书。虽然费了点儿工夫,细查起来依旧不光彩,但只要你没碰毒,到时候就算瞿成指着你鼻子你和他是一伙儿的,也没那么容易就把你弄进去。”

    这是上回两人一起吃东南亚菜的时候,肖照山拜托她的两项要事其中之一。另一件则是——

    “认领股份的合同传过来了,三千万,你看一眼,没问题就签字。”董欣煞有介事地,“老肖,我现在可真不欠你一分钱了啊。”

    “我什么时候你欠我钱了?”肖照山接收了文件,拿在手里大致翻了翻,“当年我是看准了房地产这个行业,看准了你的能力才投的钱,不是发善心搞扶贫。”

    “嗯嗯嗯,你特别有眼光,我非常地荣幸。”董欣从转椅里起身,走到了落地窗前,“正经的。董事会那边我能瞒到年前股东大会,你藏好三千万,赶快把岳则章给我解决了,不然我连觉都睡不踏实。”

    “你再等等,等我把出国的事安排好了,我就公开账本,要不了多久。”肖照山在一式两份的合同上签完字,给董欣传回去了一份。

    “池甯同意出国了?”董欣问。

    “元旦最后一天带他咨询了留学机构的老师,他没意见。”肖照山把合同锁进了保险柜。

    “去哪儿确定了吗?”

    “英国。选了三所学校,考上哪儿就是哪儿吧。”

    “你也去?”

    “嗯,我也去。”肖照山答,“已经选好房子签好担保书了。”

    董欣皱起眉头:“这么快?你是算去那边常住,不要画廊了?”

    肖照山叹息道:“画了二十多年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想画画资本主义的腐败风光。”

    董欣心头不安,并未顺着他的玩笑讲下去:“你确定你那儿的账本能砸出水花?”

    肖照山笑了笑:“前两天我跟肖池甯去商场里买菜的时候,还有女生找我要签名,你能不能砸出水花。”

    “啧,还女生。”董欣不屑,“哪家一线媒体和你有过命的交情,乐意跟你趟这汪浑水?来听听。”

    “微博。”

    肖照山低头看了看手表,他该去接肖池甯放学了。

    “岳则章在法国的这几天就是揭发他的最好时机,只要时差利用得好,他再快也不可能快过网络信息流。我不信上亿网民都是他的眼线。”

    董欣忍不住再次提醒他:“老肖,务必慎重。兔子急了都要咬人,更何况他是头不折不扣的疯老虎,心他和你玉石俱焚。”

    肖照山起身穿上大衣,反过来宽慰她:“那我就带肖池甯去你家避避风头,看他敢不敢往北京常住人口数量第一的朝阳区投导弹。”

    “再不济,我们还有日料店里的录音。这么多证据,总有一个能留下来。”他拿上车钥匙走出办公室,“我下班了,什么事儿都明天再。”

    秘书室里的瞿成闻声,连忙起立致意:“肖总。”

    肖照山揣起手机,站在秘书室门口交代他:“明天办公室可能会来一通重要的国际电话,如果那时候我不在,就你来接,让他第二天再来。”

    瞿成在日历上画了个圈,问:“我该怎么称呼对方呢?”

    肖照山:“中井岳总。卖酒的中井,上丘下山的岳。”

    瞿成笔尖一顿,脸上却毫无破绽,仍尽职尽责:“好的,我记下了。肖总慢走。”

    肖照山点了点头:“你也赶紧下班儿吧,过几天有得忙,回去好好养精蓄锐。”

    瞿成镜片后的丹凤眼谨慎地弯了弯:“快过年了嘛,忙才正常,不碍事的。”

    肖照山坐上车后还在回味这句话。

    他拍掉肩上的雪,想起了曾经度过的春节们。

    不忙,不惊心动魄,不生死攸关。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亮点,始终平淡、乏味、千篇一律。

    他的母亲会拉着他在家里做大扫除,池凊会订两晚上的酒店套房,邀请他在不属于任何一家人的餐桌上,吃不属于东方人的西式“年夜饭”。

    肖池甯或许也是这样,被裘因拉着在家里做大扫除,然后同她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吃一顿跟平常几乎没有差别的晚餐,看一场只会唱颂歌的春节联欢晚会。

    肖照山猜测,中国人之所以对“一家三口”的家庭形态如此执着,原因便在于“一家两口”大概算不得团圆。

    如此看来,有一个孩子其实也很好。起码他能让除夕的餐桌上多添两道不常做的大菜,能让家里的长辈和晚辈有理由相聚且不冷场。

    还能让一个离异老父亲不至于在万家灯火中独自举杯空对月。

    肖照山想到这儿,颇为不可思议。他竟然和世间大部分父母一样,开始下意识地把肖池甯划作了自己的附属品。很实用的那种附属品。

    果然,没有人能免俗。即使这“俗”是他以往所深恶痛绝的。

    肖照山决定了,处理好岳则章之后,春节他要带肖池甯去南方写生,帮他筹备作品集。他不想被同化成那种让孩子厌恶的俗气爸爸。

    发动机预热好了,他发动车子,把手机连上蓝牙给肖池甯电话。

    肖池甯似乎正站在窗边,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我在做值日。”他微喘着。

    肖照山皱了皱眉:“你们班有多少人,怎么又轮到你做值日?”

    肖池甯毫不羞愧:“今天没交作业,被班主任罚了。”

    “你没和她你马上要准备出国吗?”肖照山失去了原则。

    “了啊。”肖池甯吸了吸鼻子,把围巾往上拉遮住下半张脸,“她,哪怕我明天就飞英国,今天也必须交作业。”

    “那你大概多久能做完?”肖照山问。

    “起码得等到他们上晚自习了吧,有点久。”肖池甯,“爸爸你不用来接我了,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肖照山道。

    “这样啊。”肖池甯有些犹豫,“不然我把值日翘了?”

    肖照山很饿,他想吃肖池甯做的饭。但作为一名大人,这点理由实在不足以驱使他让孩子破规则。

    “你做你的,我在校门口等你,我还有半个时到。”

    肖池甯乖巧道:“那我去扫地了,争取早点做完。”

    “嗯。家里的菜好像吃完了,待会儿还得去买菜。”

    “好啊,买颗白菜回去做醋溜白菜吧。”

    “我不吃白菜。”肖照山拒绝。

    肖池甯数落他:“这个季节白菜最便宜最好保存,买一颗能吃一周,爸爸你会不会过日子啊?”

    刚拿到三千万的肖照山:“我不差这个钱。”

    肖池甯冷笑一声:“行,待会儿给你买牛肉,十斤澳洲牛肉囤着养冬膘。”

    肖照山不介意:“你正好长点肉。”

    “我已经长回来了,老东西你还想怎样,抱个肥宅睡觉你就开心了是吧!”肖池甯烦得想立马挂电话,“你开你的车吧,我去扫地了!”

    挂断前他还不忘低声骂一句“老东西”。

    斗完嘴肖照山神清气爽,饿意都消退了不少。他心满意足地摘下耳机,算利用肖池甯做值日的时间自己先去把牛肉买了。

    然而还没到下一个路口,车里便又响起了来电铃声。

    他重新戴上蓝牙耳机,抽空瞥了眼中控台,屏幕中央赫然显出一个“妈”字。

    是裘因,他还没改备注。

    肖照山脸色一沉,已经有所预感。他按下接听键,仍是恭敬地叫了她一声妈。

    “我不是你妈!”

    但裘因上来就抛弃体面破口大骂。

    “凊凊做错了什么你要跟她离婚?啊?!还拿了我们家凊凊两套房子,你这婚离得可真有水平!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种狗东西!你也好意思你是男人?”

    以池凊的性格,她绝不会拿离婚做文章,跟朋友家人道他的不是,她不屑。

    肖照山猜,应该是今天裘因例常电话问候,才从池凊口中听了这件事。

    他试图摆事实讲道理:“那两套房子写了我的名字,算我们夫妻共同财产,不是池凊一个人的。财产分割的时候我们请了公证人,如果您不相信这是我们共同协商的结果,可以亲自联系公证人。而且,不是哪一方做错了什么才能离婚,不合适也可以离。”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不要脸的男的。”裘因怒不可遏,“出轨的是你,我们凊凊没先甩了你都算大发慈悲了,你居然好意思先甩她!还敢跟我是你们不合适!”

    肖照山不想跟这位老太太争论谁甩谁更合理的问题。

    “这是我和池凊的事。”他准备挂电话了。

    “这是两家人的事!”裘因声嘶力竭。

    “您知道的,我妈早不在了,”肖照山淡淡地,“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裘因充耳不闻,突然逼问:“肖池甯呢?他在哪儿!”

    “他现在在学校,他很好。”肖照山答。

    “我明天就上北京来把他接回杭州。我告诉你,我不可能让他跟你这种人一起生活,我不允许他变成像你这样的烂人!”

    “他不会跟你走的。”未及裘因完,肖照山就截了她的话。

    他握紧方向盘,阴沉地看着前路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会让他跟你回杭州。他是我的儿子,他只会待在我身边。”

    裘因丝毫不怵:“好啊,肖照山,那我们法庭上见。看看法官是会把他判给你这个从来没照顾过他的便宜爹,还是判给我这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亲外婆!”

    肖池甯尚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已变得模糊不清。

    本该在教室里做值日的他怀抱着一大包胡颖雪的日记本离开了树林,正匆忙前往与学校相隔一条街的社区快递点。

    快递点的哥在吃晚饭,见有客人来,便包着一嘴的米饭问他是取件还是寄件。

    “寄件。”肖池甯把一口袋的日记本心放在了签收台上,“多包几层防水袋,不要让它受潮,它对我很重要。”

    哥放下碗筷,过来称了称重量:“寄哪儿?”

    肖池甯的目光茫然地飘远了。

    哥疑惑地看向他:“寄到哪个地区哪个省?”

    肖池甯收回视线,反问:“寄到哪儿最慢?”

    哥听笑了:“同学,我们叫‘快递’,肯定是寄哪儿都快啊。”

    肖池甯沉思片刻,“杭州”的“杭”字刚到嘴边,没有察觉的哥就玩笑似地向他推荐:“如果你想包裹到得晚,可以去寄慢递,时长一个月到一年都有。”

    肖池甯豁然开朗:“是吗,在哪儿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