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章】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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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缚依旧记得,幼时自己最大的忧虑是在学堂时背不出书,站在学生之间窘迫的模样。

    夫子先生拿着书卷,带领大家伙儿一起念: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所谓的将嘛,指的就是将军。而在当时,她清楚知道有两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临安府的杨柳依依,春风拂面皆是轻柔。即便落雨,也如细丝沾衣,并不会令人感到寒意。

    北宋迁徙,入驻杭州,将军也不必再战沙场了。

    回家后与父亲温习功课。

    而他却道:“战场上将军与将士同进退,非为活着的才成了将领。”

    然死了更不可能成为将军,沈缚心里想。

    活下来,成为将军是幸运的,能死里逃生,敌得过阎王爷的,自然也能敌得过金国的军队。

    “那,文臣呢?”她坐在爹爹的膝盖上,问:“文士只要写写诗赋便可站在朝堂之上了吗?”

    沈崞一时语滞。

    若不是娘亲来帮其开脱,笨嘴舌的父亲就要被这一儿问倒了。

    “你爹爹监察百官,是将那些只写诗赋便登堂之人从仕中剔除。”

    像是在学堂上告诉夫子,谁谁谁又抄了他人的书,请病假不来却是在苏堤上游玩。

    “爹爹这不遭人嫌吗?”

    确为遭人嫌厌,因而与他走得近的,也唯有同为御史之人。

    而沈缚没想到的是,同为一样血脉亲族之人,都会对他生厌。

    沈崞是尽本职,勤勤恳恳,却成了他人不待见他的缘由。同理,岳将军舍命杀敌,九死一生,倒成了他的过错。

    而那紫衣宦官或许煽风点火,也曾立在大殿之上,按官家之意,高声念出忠臣的罪名。

    在春日未至的夜里,血溅刀刃。

    此一时,彼一时。

    而今在这殿前伏法的,却换成了那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宦官。

    帝王、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司天监、内侍省、几位殿下……皆在列。

    沈缚不敢离开郑国公身侧,因她在国公府上的最后一句诘问,会要了她的性命。

    国公眼色如镣铐,她不敢轻举妄动。

    祁知猷同时召沈缚入殓,好似一早便知,她会同郑国公一道来。

    出公署不过三刻,宫里便传来消息:

    宦臣罪无可恕,魏无忌今夜当斩。

    所谓一人之下的魏无忌并没有被捆绑起来,亦非罪人般跪在人前。

    御史台的绯衣大人开始逐一列罪状:

    “魏无忌系国之内臣,跋扈嚣张,欺君擅权。结党营私,聚货养奸,紊乱国政。

    罪一,其所喜者荐举,所恶者陷害。前有内侍横行,后有陷害岳云。

    罪二,今魏无忌轻慢放肆,贪揽事权,替朕行事,独揽禁军,御前拦截章奏,使朕闭目塞听。

    罪三,不行遵奉,怠慢先帝,傲慢诛后,离间皇子,其心可诛。

    罪四,私买外藩人为仆,以海上关口敛财,虚空国库,勾结外邦。

    逆恶种种,所犯重大。应将立刻革职、立斩。”

    字字声声如红□□入。

    可魏无忌还是闭目,似是在听人宣一个毫不相关之人的罪行,像是一早便料到且接受。

    官家的目光并不往这位内侍公公身上落半分,无所谓他人的态度。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将问罪,于是召审刑院祁知猷述案。

    “杀人者为景平皇后宫中人,已伏法归案,前日刑场处决。皇后死因为毒,非一场火,已于尸身簪发之上验得砒/霜。若在四京,秋冬之交宫中走水,乃天旱所致。而在临安,春夏之序起火,是为人祸。因放火只为灭迹毁尸。”祁知猷拿出本案卷宗,上有死刑宦官的供词,朗声念道:

    “余身微低贱,六岁受刑,但凭魏公赏识。潘氏奸邪,致使□□之乱,残害皇胄以夭。官家宽厚,放任女子。魏公大计己举,余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此恩不报,誓不为人。”

    言辞恳切,好似魏无忌与皇后,素无恩怨,而他一心护主为宋室。

    啪、啪、啪。

    留和殿里忽然响起了掌声。

    沈缚闻声稍稍抬头,却见坐在鸾椅之上的宣武帝鼓起了掌:

    “好一个魏公。”

    魏无忌霍然睁开了眼,看向皇位上的宣武帝,他本是无话可,却是被逼得道:

    “上愿如何定罪便如何,杂家这双手,从来不清白。是我自作孽不错。”

    不可活。

    官家看向郑国公,又道:“国公也一,是个如何的自作孽。”

    郑国公递上了一个账本,是为多年魏无忌勾结外邦的账本,贪敛之数上万锱,堪比半个国库。

    御林禁军已经包围外殿,这赤色的队伍,本就是官家的。

    而那支被剥夺羽翼的子规暗卫,魏无忌只用了几次便收手。

    因若无药物控制,他所发号的施令只是空言而已,子规被训诫被教养,不是他一人便可管束。

    他叹了一口气,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魏无忌看向如今站在宣武帝身旁的那位张天师,眼色深深,似充满怜悯。

    鱼贯而入的佩刀禁军站立于留和殿两侧。而那禁军的令牌还在他手上,何其讽刺。

    听闻动静,整齐脚步声如雷鸣。

    沈缚虽立于台阶之下,与几位权臣贵胄不过几尺的距离,但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唯有用一双耳朵,一角余光,体会殿内种种云波诡谲。

    官家坐于堂上,令人将魏无忌拎起,又斥训双膝跪地。

    忽然似看到了什么,宣武帝眼中一闪而过凌厉,问道:“郑国公何以进宫带女眷?”

    一时之间,她感受到了对面有一道熟悉且炙热目光,似将她看了个透彻。

    国公并未觉窘迫,自如应答,好似不知他人心思一般,将沈缚在众人前推了出去:“这位是沈崞之女,若见魏公公一死,亦觉万幸。”

    在场之人自然晓得,若非有魏无忌污蔑,便不会有岳云立案,也不会波及御史台的沈大人为之死谏。

    沈崞便不会死。

    魏无忌于沈缚可是有杀父之仇么?可朝中重臣之死,从来也不能单单归咎于一人。

    但郑国公所言,倒也似个借口。

    而这厢刑部祁知猷又道:“是微臣请沈缚随某入宫,因皇后一案中,沈行人是彼时义庄唯一的女子,替之验尸入殓,可做证言。”

    沈缚于阴影之中,被推于大殿之上,心口翻滚。

    不知以何面目自处。

    分明今日需处决的是魏无忌,而非她本人,可沈缚却时刻觉自己宛若蜉蝣蝼蚁,随人一脚便碾死了。

    摸不准官家的态度,亦不知郑国公顾不顾得上她的死活。

    “奴婢沈缚。”她只不得不道。

    “刑部、义庄?”宣武帝道,“这不该是女子所待的地方。”

    沈缚叩首:“无论司祠还是行人,为我之夙愿。”

    “哦,你既然为沈家后人,他们不曾有微词?”此话虽是对沈缚的,然官家却看向郑国公,眼睛里辨不出神色。

    二皇子赵瑗似觉有机可乘,突然言:“沈家八月与徐府过亲,想来徐府亦不乐意为人妇者抛头露面。”

    “徐府的哪一位?是新晋的国子监祭酒徐入澜么?”官家问,似是关切,“伤可好了?”

    满面虚伪从容。

    徐入澜为赵瑗亲信,宣武帝心知肚明。

    无论沈缚为郑国公抑或是刑部之人,官家皆不将的一个她放在眼内。

    因郑国公实则为太/祖一脉,是潘越微远戚。而薛丽妃的兄长素来辅佐赵瑗,朝中三皇子新党已然成型,在这场科举中便可窥得一二。纵这位薛枢密使早已被架空,而两派势如水火,无论在后宫还是前朝,向来不对路。

    心想沈缚便是那一汪清泉里方被投入的石子,不如索性让他们自相争斗,争个你死我活好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总会好的。”

    官家似是提起了兴致,于是对沈缚道:“年后选个日子将事办了。你也可安心做个室人。”

    宣武帝寥寥几句,在这个本当是处置罪大恶极的宦官魏无忌的深秋夜里,却是牵连到了沈缚,分明是送羊入虎口,以观察在场郑国公与二皇子的反应。

    被权力所桎梏,她如棋盘上轻易被舍弃的兵卒,越挣扎越不利,或是毫无作用。她辛苦攀爬至今,失了郑国公的信任,又被剥夺在刑部致仕的机会,她无法再摸得尸体,见到卷宗。如何将父亲的死沉冤昭雪,如何面对无可瞑目的母亲呢?将她与徐入澜婚配,她有什么颜面再见帮衬过她以示好的还未道谢和好的余尔砚呢?

    她的品阶会被奉为室人,似个官家姐,而她自己却什么也不剩下。

    牺牲她一人,只为庙堂上党羽间的相互制肘。

    含首,使得她下颚几乎抵住锁骨。沈缚紧握的拳头失力,根本什么也抓不住。

    而那道角落一侧的目光,仿佛胶粘一般落在她身上。沈缚又好似听闻一句嗤声。

    那道目光的主人忽然道:“今夜父皇是不杀魏无忌了么?何故群臣议论他事,反倒拖延时间,本就是手起刀落的事情,还要等到明日日出么?”

    大抵是不闻朝堂事,三皇子此言倒是一个恨意上头的普通少年。

    不管前朝种种,只想见那弑母仇敌的脑袋掉落。

    作者有话要:

    江(暗中观察):草,又到了皇帝指婚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