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章】饿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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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军将黑布囊套裹在白发的魏无忌头上。

    跪地不起的宦臣身着紫色缎衣,那身特制的朝服在宫灯之下依旧光亮如玉。

    众人神色各异,可却是都愿见到这阉/人身首异处。

    三皇子今夜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之上,眼底布满血丝,分明是无限的倦容,却又极力强撑。

    他推往前一步,面向宣武帝款款出言道:“不必劳烦禁军,儿臣愿亲自取魏无忌性命,以告母后在天之灵。”

    官家看向自己这一位并不受宠的皇子,忽然觉得尤为陌生。

    他能够确切分辨出少年眼里是有恨的,可他眼中的恨意与怒火究竟是看向何人?

    心中忽起了寒意。

    是作为父皇的他么?老三若忿恨至斯,可是知晓了无论是□□投毒,还是烈火焚烧,皆是他自授意魏无忌而下?

    官家自觉一直以来觑且忽视了赵璩,而他未曾提过什么要求,如今也便顺了他的意罢:“允。”

    几位御史台的官员不禁侧目,不想这一位并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多病少年,本不当亲自作行刑人,可他竟然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官家竟然也应允了?

    望着轮椅上的赵璩,赵瑗忽然回忆起三月方知皇后死时,他这位弟弟是什么神情。

    他或许能理解上了几分。

    三皇子扶着轮椅缓缓起身,站立到魏无忌身侧,立定,霍然抽出红衣禁军腰上配剑。

    出鞘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忽而看向沈缚,神色不明地落下深深一眼,好似丝毫不忌惮,也不在意若被他人瞧见,会如何作想。

    以剑尖拄地,他伸出一只手来,扯开魏无忌的衣领,在微凉的空气之中,衰老的皮肉暴露无疑。他以指尖揣摩,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着力点。

    神情专注地好似在做一项细致而恭谨的工作,唇角的弧度克制了几分,他无情的眼底不透一丝光亮,好像天生便是刽子手。

    少年又退后一步,短暂的停顿之后,便尽全力挥剑向宦臣的脖颈处砍去。

    手似脱力,并不能一剑劈下那颗头颅。

    于是便一剑,又一剑。

    黑布袋里的人发出浑浊且痛苦的声音,在这个仅仅点了几盏灯的空荡大殿之中,显得尤为凄厉。

    剑锋与脊骨碰撞的声音,脊椎与头骨分裂的声音,以及屏息后清晰可闻的心跳声音,充斥耳膜。

    仿佛是报复后的快感与刺激,又或许是挥剑发力的吃力,叫苍白面色也展现出了一丝红润。

    在沈缚一点点丧失温度的眼里,看见的这个景象是无法否认的病态,瑰丽却可怖。

    她自然知道他是谁。

    或者,比在场其他人更明白他是谁。

    赵璩还住在楼外楼之上,又或者去了付侯爷的府中,总之,不会在这里,不会在宫中。

    为掩饰愤恨的仇怨,以斩杀一个无辜却又罪无可恕之人来倾泻十几年来藏掖、禁锢、欺辱的愤怒。

    魏无忌是一个在他意识里被重叠的影像。

    于他而言,他没有母后。

    这位嗜血的少年 ,只是因单纯的屠戮而感到开心与满足。

    沈缚看着江偃,眉头紧促,神色繁复。

    *

    魏无忌的尸体身首异处,断裂处的割痕亦不平整。

    沈缚随着郑国公走出大殿,脑中所思的不过是方才血腥的一幕。

    若以江偃平日的力气,她不信他需砍如此多刀才能将头颅割下。如皇后与三皇子所,他如今穿上了赵璩的衣物,在他人眼中,就成了赵璩。

    沈缚难测他心中所想。

    方走下三个台阶,听郑国公低声与她道:“官家的意思,我会与沈家讲。”

    沈缚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已毫无筹码,便显得有些柔弱:

    “我未曾想要要挟国公什么。”

    “口无遮拦这点,同你父亲一模一样。”郑国公并不在念及旧情,他的眼色好似在看一只毫无用处的丧家之犬,可怜却不可惜。

    她晓得若非今夜有魏无忌一事,她恐怕难活着出国公府了。

    是而入宫进殿,一定程度上是解救了她一命。

    她的性命是留住了,可她却被推得更远。

    触手可及的真相,她了然于心中,却无处可述。

    知道真相不够,她想要的是让多数人知道,无论多晦暗,都想使之大白。

    百姓不可被蒙骗,不可再被当作愚民。

    郑国公将沈缚的神色看在心中,忽而冷笑道:“弱者的话是无人会听的。”

    无论是沈崞的死因,还是他瞒下的宗族苟且。

    他怎会担忧沈缚所言呢?只不过是被翻出提及时感到的久违的蒙羞与耻辱。

    “在徐府,我只会被处处提防,丝毫不能为国公所用。”沈缚喟叹。

    “本王没有收回你的令牌。”

    他向来极其在行将人推向绝望又拯救,如此便有人会将他看作是最后的希冀,是救世主。

    沈缚不禁睁大了眼睛,心底是绝处逢生的惊喜,原来她没有被完全弃用:

    “多谢国公。”

    “不需谢我。”郑国公的目光落在别处,“你求她传信于我,岂仅仅是为了沈豁斌。”

    没有月光的夜晚,沈缚循着他的眼光看向那阴翳的角落。

    是一位多日不见的少年。

    她确实不是为了她所谓的四祖父。

    还为了这个救她于死生危难之间的少年。

    她抽丝剥茧,苦苦寻觅猜测,终于找到了他与其余人的联结。

    知晓他并非一个幻象。

    她忽然回忆上涌,似是在记忆深处的某个春寒料峭的夜晚,见过这么一位隐匿在黑夜之中的墨点,被夜色包裹,虚化得无法辨别。

    越了解,越畏惧,她没有久别重逢的动容,而是在心底生出了一丝惧怕恐怖。

    长久以来她所认识的这位少年,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她应当清楚。却将他的一举一动复之以合理的解释与意义,一再沉沦,一再抽离。

    直到今夜,真正亲眼见到他如此暴虐疯狂地杀了人。

    她并非第一次见到他杀人的模样。

    在舟之上的场面甚至更为血腥可怖,可那时的他不带一丝感情,只是单纯的杀人机杼。可如今,她见到了冷静面具之下江偃,带着不明恨意的杀戮似是入魔。

    比从前更可怕。

    一个人的身体里是如何蕴藏这种暴虐的情感?似是理智到极点的放肆,因他极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郑国公已经走下台阶,离开了有些距离。沈缚一摸袖袋,冰冷的触感让她意识到,那颗金铃铛还在她身上。

    她沿着右侧的玉阶拾级而下,没有抬头。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江偃。

    过去的长时间以来,她求生,是束缚,不想轰轰烈烈,却期望长长久久。

    少年却不同。

    他求死,是自由,想要手刃仇敌,彻底解脱,而却不被准许。

    沈缚站在台阶之上,眼前出现一双靴。

    从头顶飘来的声音入耳,经夜风散,恍若短暂烟火:

    “姐姐,我想你。”

    令她记起那个深夜的雨天,被困渚的洞中,一时的热情与冲动。

    少年胆大,将情绪外露,没有一丝藏掩。

    发梢落上一点白,她的眼睫沾上一片雪。

    十一月的临安府,迎来是年的初雪,比以往皆要早一些。

    沈缚任由雪花在她眼上融化,吞下喉口的不适,张了张口,却无话可。

    夜入三更,远方宫城外传来更声。

    她二人站在无人知晓觉察的角落,看不见万家灯火。

    没听到她的回应,少年是不甘,亦不顾的。

    一瞬间落入少年的怀抱里,所接触之地,是无法拒绝的温暖甚至于炽热,沈缚没有推开。

    或许是因为下雪,她比从前更渴求热度。

    冰冷的尸体,刺骨的刀尖,酸腐的沉臭,叫她长时间沉没于死亡的气息。

    沈缚确认他是活着的。

    鲜明活着的,有情绪与情感的。

    她将脸贴在因夜风而降下温度的衣襟之上,在想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恶鬼疯魔。

    一瞬间也好,她已经分不开辨不清自己的态度。不想推开,因为她为之努力付出了许多,好不容易才见到他一面。舍弃,就意味着一切都再也不是。

    她不想浪费,也不想认输。

    沈缚忽然动了动手,双手回抱住少年腰线。

    眼眶里噙着灼热,不想叫任何人看见。

    将头埋在少年的怀里。

    让她任性,让她堕落。

    作者有话要:

    二人终于在在本人生日相见!!!

    非常和谐的一章(比爱心